黑暗，如潮水般退去。

沒有失重感，沒有下墜。

意識恢復的瞬間，林夏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條無比寬闊的街道上。

腳下是宛如鏡面的白色地磚，一塵不染。

頭頂，是散發(fā)著柔和光芒、模擬著正午日光的穹頂。

兩側，是高聳入云、由純凈水晶和流線型合金構成的摩天大樓。

一輛輛造型科幻的懸浮車，悄無聲息地在專屬的空中軌道上穿行。

街上，人來人往。

每一個人，無論男女老少，都穿著裁剪得體的、樣式統(tǒng)一的白色制服。

他們的臉上，都掛著一種平靜的、滿足的、如出一轍的微笑。

祥和，寧靜，完美。

完美到……令人毛骨悚然。

“歡迎來到夢之心核，林夏”

沈明淵那溫和的、帶著磁性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沒有來源，無處不在，仿佛他就是這個世界本身。

“或者說，是我們?yōu)槿祟悳蕚涞摹磥怼?

林夏抬起頭。

一座最高的水晶大樓上，一張由光影構成的、沈明淵那張掛著悲憫微笑的巨臉，正俯瞰著這座城市，俯瞰著他。

他像一尊神祇，審視著自己親手創(chuàng)造的伊甸園。

“這里，是夢核計劃的第一階段實驗場”

沈明淵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屬于創(chuàng)造者的驕傲。

“我們接入了一萬名重度失眠癥和焦慮癥患者的夢境，通過心核作為中央處理器，將他們的意識鏈接在一起”

“然后，我們像最高明的網(wǎng)絡管理員一樣，過濾掉了所有不穩(wěn)定的垃圾數(shù)據(jù)比如憤怒、恐懼、仇恨，以及……”

他頓了頓，語氣里帶著一絲玩味。

“……悲傷”

“你看，一個沒有負面情緒的世界，是多么的井然有序，多么的……美妙”

林夏沉默地走在這條完美的、虛假的街道上。

他看著那些與他擦肩而過的“市民”，他們眼神空洞，笑容標準，像一群設定好程序的NPC。

【夫君！這股味道太惡心了！虛偽！】

靈魂深處，“紅衣”那充滿了暴虐與不屑的聲音尖叫起來。

【讓我出去！我要把這些披著人皮的木偶，一個個，全都撕成碎片！】

她能嗅到，這片看似光明的世界底下，那股被強行壓抑的、已經(jīng)發(fā)酵到近乎腐爛的、龐大的負面情緒。

林夏沒有理會她的叫囂。

他只是緩緩地，閉上了右眼，將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了那只已經(jīng)化為蔚藍色的……左眼。

哀之眼。

剎那間，眼前的世界，變了。

完美的水晶城市，褪去了所有的光彩，變成了一座灰白色的、由無數(shù)哭泣的靈魂構筑而成的、巨大的悲傷囚籠。

那些穿著白色制服、臉上掛著標準微笑的“市民”，在哀之眼的注視下，露出了他們本來的面目。

他們的身后，都拖著一道道長長的、扭曲的、由純粹的悲傷構成的藍色影子。

那些影子，在無聲地哭泣，在絕望地吶喊，在瘋狂地抓撓著自己根本不存在的喉嚨。

而那些安靜穿行的懸浮車，正發(fā)出一陣陣只有林夏能聽見的、來自靈魂深處的哀鳴。

就連那些高聳入云的建筑，都在這片藍色的視野里，流淌著如同瀑布般的、無盡的淚水。

這哪里是伊甸園。

這分明是一座，將所有人的悲傷都抽出來，埋在地基之下，才建立起來的……人間地獄。

【我聽到了……】

腦海里，那個空洞的、屬于哀之靈體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他們在哭……】

【好吵……】

林夏緩緩地停下腳步，他站在一座巨大的、播放著城市宣傳片的全息屏幕前。

屏幕上，正是沈明淵那張充滿自信的、神明般的笑臉。

“一個沒有噩夢的世界，局長，你確定嗎？”林夏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輕聲問道。

沈明淵的聲音再次響起：“當然，秩序，就是至高無上的善，為此，剔除一些必要的代價，是值得的”

“是嗎？”

林夏笑了，那笑容，冰冷而又……悲傷。

“可是為什么，我聽到的，卻是整座城市，都在歇斯底里地……哭嚎？”

他不再壓抑。

而是主動地，將自己左眼那片無垠的哀之冰海，與這座城市底下那被埋葬的、無盡的悲傷，連接在了一起。

同調(diào)。

共鳴！

“嗡”

整個世界，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街道上，那些行尸走肉般的“市民”，臉上那標準化的微笑，突然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

他們的嘴角，開始不受控制地向下耷拉，眼眶里，毫無征兆地，蓄滿了淚水。

完美的水晶建筑，表面如同鏡子般，倒映出的不再是藍天白云，而是一張張扭曲的、正在痛苦哭泣的臉。

完美，正在崩塌。

“異常波動？”沈明淵的聲音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絲困惑“是你的精神力不穩(wěn)定，影響了心核的運算嗎？”

“不”

林夏搖了搖頭，他臉上那悲傷的笑意，變得更加濃烈。

“我只是，把那些被你掃進垃圾桶的代價，重新……撿了回來而已”

“你以為，這就是全部了？”

林夏緩緩抬起頭，那只蔚藍色的左眼，隔著虛擬的世界，仿佛穿透了層層的數(shù)據(jù)壁壘，看到了正在監(jiān)控室里、微微蹙眉的沈明淵。

“夫君！還有我！還有我！”

靈魂深處，“紅衣”那興奮到近乎癲狂的聲音，瘋狂地叫囂著。

【讓我來，給這片死氣沉沉的藍色，加點……更漂亮的顏色！】

林夏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好啊”

下一秒，他將自己右眼那片被壓抑了許久的、屬于“紅衣”的怨毒與殺意，毫無保留地，注入了這片……即將決堤的悲傷之海！

藍與紅。

哀與怨。

兩種極致的負面情緒，在他混沌之眼的催化下，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轟！！！！！”

一場精神層面的核爆，在這座虛擬的神國里，轟然炸響！

整座城市的天空，瞬間被一種病態(tài)的、不祥的紫紅色所取代。

那些原本只是在流淚的“市民”，臉上那悲傷的表情，開始被一種更加可怕的、充滿了仇恨與瘋狂的扭曲所替代。

他們抬起頭，用那雙流淌著血淚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天空上那張巨大的、屬于他們造物主的臉。

-他們撕掉了自己身上那純白的制服，露出底下被鐵鏈和傷疤覆蓋的、血肉模糊的身體。

“為什么……”

“為什么要奪走我們的痛苦……”

“那也是我們的一部分啊！！！”

成千上萬個聲音，匯成了一股足以沖垮一切的、充滿了怨恨的洪流！

沈明淵的伊甸園，在他的眼前，活生生地，變成了一座……修羅場！

“你！你做了什么？！”監(jiān)控室里，沈明淵再也無法維持那份優(yōu)雅與從容，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那雙隱藏在金絲眼鏡后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屏幕里那個一臉平靜的林夏，發(fā)出了難以置信的咆哮。

這不可能！

心核的運算是絕對完美的！他怎么可能憑一己之力，污染整個夢境的底層邏輯？！

“我什么也沒做”林夏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這片正在崩塌的世界里。

“我只是，給了他們一個……反抗你的理由”

“給了他們，取回自己噩夢的……權力”

林夏緩緩張開雙臂，任由那些由哀與怨匯聚而成的紫紅色風暴，將他環(huán)繞。

他像一個加冕的君王，接受著來自地獄子民的朝拜。

“現(xiàn)在，沈明淵”

“歡迎來到……為你量身定做的，完美地獄”

他抬起頭，那只蔚藍色的左眼，與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得猩紅的右眼，同時，看向了那張正在被無數(shù)怨靈撕咬、啃食的、屬于沈明淵的巨大光影臉龐。

而就在那張臉即將崩潰的前一刻。

林夏那雙神魔并存的眼睛，穿透了層層的數(shù)據(jù)亂流，看到了隱藏在這座虛擬神國最深處、最核心的……那個中央處理器。

那不是什么冰冷的機器。

那是一個人。

一個他無比熟悉、讓他心臟都為之停跳的人。

一個穿著白色病號服，雙眼緊閉，渾身插滿了數(shù)據(jù)接口，被無數(shù)光絲懸吊在能量核心中央，如同一個沉睡的、被當做“人肉服務器”的……女孩。

蘇瑤！

她的生命力，她的凈化靈契，她的靈魂，正在被這套系統(tǒng)，當成最底層的情緒過濾器和能源核心，瘋狂地抽取、利用！

這座完美神國的代價，竟然是……她的生命！

一股比剛才更加冰冷、更加純粹的殺意，從林夏的身上，轟然爆發(fā)！

“沈明淵……”

“你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