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雨,依舊纏綿,帶著洗刷不盡的陰郁,敲打著蘇氏琉璃坊殘破的瓦片。爐火暫時熄了,作坊里殘留的余熱混合著濕冷的空氣,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沉悶。蘇瓷坐在冰冷的條凳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昨日燙出的水泡,眼神卻已不同。那簇在靈魂深處點燃的冰冷怒焰,并未熄滅,反而在壓抑的寂靜中無聲燃燒,淬煉著她的心神。
昨日那場來自星沉砂的、撕心裂肺的“俯瞰”,徹底重塑了她的世界。眼前熟悉的作坊,空氣里殘留的窯火氣息,甚至窗外淅瀝的雨聲,都仿佛蒙上了一層無形的、令人作嘔的粘膩感——那是億萬凡人生機被無聲抽走的“根須”網絡留下的、只有她能“感覺”到的余燼。父親蘇茂生蒼白的臉色、壓抑的咳嗽,在她眼中也清晰地映照出那無形的吸管正貪婪吮吸的輪廓。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尖銳的銅鑼聲,撕裂了雨幕的沉悶,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官威,直沖蘇氏琉璃坊而來!
作坊的門被粗暴地推開,冰冷的雨水裹挾著寒意倒灌進來。幾名身著皂隸服、腰挎樸刀的衙役簇擁著一個面白無須、身著錦袍的太監,趾高氣揚地闖了進來。那太監手持一卷明黃的絹帛,眼神倨傲地掃過簡陋的作坊,最終落在聞聲掙扎著從后間走出來的蘇茂生身上,嘴角撇起一絲刻薄的弧度。
“蘇氏琉璃坊,蘇茂生、蘇瓷,聽旨——!”太監尖利的嗓音像刀子一樣刮過耳膜。
蘇茂生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被蘇瓷眼疾手快地扶住。父女倆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沉的恐懼和一種宿命般的絕望。他們顫巍巍地跪下,額頭觸碰到冰冷潮濕的地面。作坊內殘留的窯灰被帶起的風吹散,如同不祥的塵埃。
太監展開黃絹,用他那特有的、毫無感情的腔調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上感天心,欣聞青州蘇氏琉璃,技藝精微,名動一方。值此西王母蟠桃盛會之期臨近,天庭降下恩典,特命蘇氏琉璃坊,承制‘九轉玲瓏蟠桃獻壽盞’一對!此乃無上榮光,澤被凡塵!盞需玲瓏剔透,九轉回環,內蘊神光,映照天顏,務求精絕,不得有絲毫瑕疵!限期……三月!逾期或器成有瑕,怠慢天恩,罪同欺天!闔族連坐,萬死難贖!欽此——!”
“九轉玲瓏蟠桃獻壽盞”!
這幾個字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在蘇茂生頭頂!他眼前一黑,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幾乎要癱軟在地。蘇瓷用力撐住父親,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維持住跪姿。她低著頭,那冰冷的憤怒在胸腔里翻騰,幾乎要沖破喉嚨!
天庭!又是天庭!
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催命符!是懸在蘇家脖頸上的、淬了劇毒的利刃!“九轉玲瓏盞”,那是傳說中的器型,工藝繁復到極致,對琉璃的純凈度、火候的掌控、匠人的心神要求都近乎苛刻。蘇家祖上或許有過記載,但近百年無人敢碰!更遑論要在短短三月內完成一對?稍有差池,便是“欺天”大罪,闔族連坐!
那太監宣讀完,將圣旨往前一遞,皮笑肉不笑:“蘇茂生,還不快領旨謝恩?這可是你家祖墳冒青煙才得來的天大福分吶!”
蘇茂生渾身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幾乎將他吞噬。他想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就在這時,一只沾著窯灰、指節分明卻異常穩定的手,越過他顫抖的肩膀,穩穩地接過了那卷沉重的、仿佛帶著血腥氣的明黃絹帛。
“草民蘇瓷,代蘇家……接旨?!碧K瓷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穿透了雨聲和父親的喘息。
太監和衙役們都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個跪在地上、身形單薄的少女。她的頭依舊低垂,看不清表情,但那接旨的動作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決。太監哼了一聲,陰陽怪氣道:“你就是那個傳聞手藝不錯的蘇家丫頭?也好,好好替你爹分憂。記住了,三個月,九轉玲瓏盞,一對!一絲一毫的瑕疵都不能有!否則……嘿嘿,那后果,可不是你們小小蘇家能擔待的!”他目光掃過作坊角落里那些精美的琉璃器,帶著貪婪,“這期間,作坊封存,一應用度,自有‘欽天監’的大人負責‘關照’?!绷粝逻@句赤裸裸的監視威脅,一行人趾高氣揚地轉身,消失在雨幕中。
作坊的門被粗暴地帶上,隔絕了外面的風雨,卻關不住那令人窒息的絕望。
“噗通!”蘇茂生再也支撐不住,癱軟在地,老淚縱橫,雙手痛苦地揪著花白的頭發?!巴炅恕炅税〈蓛?!這是要我們蘇家……斷子絕孫啊!”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恐懼,死死抓住蘇瓷的手臂,“‘九轉玲瓏盞’!那是……那是會帶來災禍的東西??!當年……當年你大伯他……他就是……”
“大伯?”蘇瓷心頭猛地一緊。那個在蘇家幾乎成為禁忌的名字,那個父親每每提及都諱莫如深、眼神躲閃的往事!
蘇茂生仿佛被巨大的痛苦攫住,語無倫次,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神經質的顫抖:“……就是這‘九轉玲瓏盞’!幾十年前,也是天庭……也是蟠桃會!指名要你大伯蘇茂源……承制獻禮的琉璃盞!他……他是我們蘇家百年不遇的天才?。〖妓囘h勝于我!他嘔心瀝血……真的……真的燒制出來了!那盞……美得……美得不似凡間之物!”
他的眼神陷入一種恍惚的恐懼:“可是……可是就在獻禮前夕!那盞……它……它自己裂開了!就在燈下……裂璺……像血痕一樣!更……更可怕的是……有人說……那裂開的琉璃里……映出了……映出了不該看的東西!”蘇茂生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窺……窺視天庭!大逆不道!邪物!他們說那是邪物!招來了天罰!”
“大伯他……被當場鎖拿下獄……琉璃坊被查抄……蘇家百年聲譽毀于一旦……你祖父……當場就……”蘇茂生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只有身體劇烈的顫抖訴說著那段不堪回首的慘痛。“后來……后來聽說你大伯……在獄中……畏罪自盡了……尸骨……尸骨都沒能回來……”
“瑕疵……天罰……”蘇瓷低聲重復著這兩個詞,眼神銳利如刀。她扶著幾乎崩潰的父親,目光卻投向角落里那座冰冷沉默的窯爐。
真的是瑕疵嗎?真的是天罰嗎?
星沉砂帶來的記憶碎片——那億萬被“根須”抽吸的凡人生機——與父親口中大伯燒制的、能“映出不該看的東西”然后莫名碎裂的琉璃盞,在她腦海中轟然碰撞!
大伯蘇茂源……他當年,是不是也看到了什么?看到了那覆蓋凡塵的、無形的、貪婪的“根須”?所以他的琉璃盞……才會裂開?所以他才被冠以“窺視天庭”、“邪物”的罪名,死得不明不白?
一股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刺骨的寒意,混合著那早已點燃的憤怒,瞬間席卷了蘇瓷的四肢百骸。這“九轉玲瓏蟠桃獻壽盞”的旨意,不僅僅是要蘇家的命,更是天庭對蘇家、對凡間匠人一次赤裸裸的警告和嘲弄!
她緩緩抬起頭,望向窗外陰霾密布的天空。雨絲如織,仿佛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
“爹,”蘇瓷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讓蘇茂生都止住了悲聲,驚愕地看著她。她扶起父親,將他安置在凳子上,然后轉身,一步一步,走向那座曾經帶給她溫暖與技藝、如今卻象征著巨大危機與沉重宿命的窯爐。
她的指尖輕輕拂過冰冷的窯壁,感受著昨日爐火的余溫。那簇靈魂深處的冰冷怒焰,此刻凝練如實質,在她眼底深處無聲燃燒。
“這盞,”她背對著父親,聲音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我們做?!?
蘇茂生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蘇瓷的手,穩穩地按在了窯口。不是為了茍活,不是為了那虛妄的“恩典”。
她要燒。
燒一盞能真正“映照天顏”的琉璃盞!
燒一盞能刺穿那虛偽神圣、照亮那無形“根須”的——破天之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