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簽約室的合金門在身后無聲滑閉，將王振東那張因狂怒而扭曲的臉徹底隔絕。門內，是溫度適宜的恒溫空間，柔和的燈光，以及空氣中殘留的一絲未散盡的、屬于頂級巖茶的清冽余韻。

林默坐在寬大但冰冷的簽約桌對面，眼鏡片上還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不知是剛才被強行“請”下車時的冷汗，還是此刻內心劇烈翻騰的蒸汽。他臉色蒼白，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面前那份攤開的、條款清晰到近乎冷酷的收購意向書。對面，沈清漪坐得筆直，煙灰色西裝一絲不茍，臉上所有屬于剛才停車場那場粗暴“邀請”的痕跡已被徹底抹去，只剩下職業化的冷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林先生，”沈清漪的聲音平穩，帶著恰到好處的、公式化的溫度，“關于貴公司‘神經脈沖微傳感陣列’在極端工況下的實際能耗與穩定性問題，我想，在正式簽約前，我們需要一個更坦誠的溝通。尤其是在核心補償算法與硬件基底材料的兼容性方面，貴方在技術白皮書中的表述，似乎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模糊地帶？”

她指尖輕輕點了點自己面前打開的平板屏幕。屏幕上顯示的，正是那份被匿名發送給王振東、如今也擺在了林默面前的“漏洞摘要”。幾處關鍵的不一致點被高亮標紅，其中就包括蘇晚晚最早發現的那個關于符號δ指代混亂的細節。

林默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他猛地抬頭看向沈清漪，鏡片后的眼神充滿了震驚和一絲被戳穿秘密的慌亂?！斑@…這不可能！這是內部…內部技術簡報！”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沙啞，“你們怎么會有……”

“王總大概還沒來得及跟你分享他剛收到的‘驚喜’?！鄙蚯邃糇旖枪雌鹨荒ū涞?、沒有溫度的弧度，打斷了他的質問，“‘騰躍’的報價，是基于一份存在‘優化’空間的技術評估。而星潮的誠意，建立在絕對透明的風險認知之上?，F在，主動權在你手里，林先生。是接受一個看清所有底牌、愿意承擔相應風險但報價更務實的伙伴，還是回到王總那里，去解釋這份‘意外’泄露的簡報意味著什么？”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誅心。沒有威脅，只有冰冷的現實。將對手的底牌掀開，再給對方一個看似體面、實則別無選擇的下臺階。這是沈清漪在海外投行歷練出的、最擅長的致命溫柔刀。

林默的臉色由白轉灰，再由灰轉紅。巨大的心理壓力讓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看著那份標紅的摘要，又看看沈清漪那張毫無波瀾、卻仿佛洞悉一切的臉，最后目光落在收購意向書上那個最終敲定的、比騰躍低了整整百分之十八的報價數字上。手指，在桌面上神經質地顫抖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如同無形的重錘敲打著他緊繃的神經。

沈清漪不再催促，只是靜靜地坐著，像一尊完美的冰雕。她知道，勝負已分。剩下的，只是獵物在陷阱中徒勞的掙扎，和最終認清現實后的屈服。這種掌控全局的感覺，如同冰冷的電流，短暫地麻痹了被顧衍舟強行推入這場骯臟游戲的屈辱感。

***

頂樓，星潮核心辦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玻璃調成了單向深色，將城市的喧囂徹底隔絕。室內沒有開主燈，只有環繞在中央那張冰冷金屬辦公桌周圍的地腳線，散發著幽微的、如同星塵般的藍色冷光。

我坐在主位的椅子上，身體微微后仰，深陷在冰冷的皮質靠背中。雙手隨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冰涼的金屬。面前，全息投影已經關閉，只留下光滑如鏡的黑色桌面，倒映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和我自己模糊的輪廓。

一片死寂。

只有中央空調系統最低功率運行發出的、幾乎難以察覺的低沉嗡鳴，像某種深海巨獸沉睡時的呼吸。

然而，在這表面的極致安靜之下，意識深處，卻是另一番景象。

【警告！精神屏障裂痕擴大！異常精神波動指數上升！蘇醒度：68%…72%…持續攀升中！】系統冰冷的機械音如同催命的喪鐘，在腦海深處一遍遍尖銳地回響，每一次警報都伴隨著顱骨內部針扎般的劇痛。

剛才停車場那場粗暴的“邀請”，沈清漪眼中最后那抹被逼出極限的屈辱與寒意，以及此刻簽約室里林默那絕望的掙扎…所有這些強烈的情緒碎片，都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在意識深處那個被禁錮的黑暗囚籠里，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廢物！下賤的東西！竟敢用我顧家的力量，去做這種下三濫的勾當！]

[沈清漪…我的清漪…你竟敢讓她…讓她像個打手一樣去搶人！]

[還有那個蘇晚晚…卑賤的玩物…也配坐在總監的位置上？]

[恥辱！這是顧家百年來最大的恥辱！]

[我要撕碎你！把你這個占據我身體的骯臟靈魂徹底撕碎！]

顧衍舟的意識在深淵中瘋狂咆哮、沖撞！那聲音不再是模糊的意念碎片，而是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狂暴的怒吼！充滿了被褻瀆的暴怒、對“他的女人”被“玷污”的極致嫉妒、以及對失去掌控的歇斯底里！每一次沖擊，都伴隨著強烈的負面情緒洪流——陰暗房間里破碎的水晶杯，女人壓抑的哭泣，被撕毀的合同，沈清漪冰冷失望的眼神…這些屬于顧衍舟記憶中最陰暗、最暴戾的碎片，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我的精神屏障！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從喉嚨深處溢出。搭在扶手上的雙手猛地攥緊！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瞬間失去血色，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手背上那道暗紅色的痂痕仿佛要再次崩裂開。

視野邊緣開始不受控制地泛起陣陣黑紅交雜的雪花點，如同老舊的電視機信號不良。耳朵里充斥著系統尖銳的警報和顧衍舟那如同實質的、充滿血腥味的咆哮！身體內部的撕裂感再次襲來，比上一次更加兇猛！仿佛有無數雙冰冷的手在體內撕扯，要將這具軀殼硬生生扯成碎片！

【蘇醒度：75%！宿主！他在利用你對沈清漪和蘇晚晚的“利用”產生的強烈情緒反噬！他在搶奪控制權！壓制他！立刻壓制他！】系統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甚至透出一絲…恐懼？

壓制？

劇烈的眩暈和撕裂般的痛苦讓我幾乎無法集中精神。每一次試圖調動意志力去構筑防御，都像在泥沼中跋涉，沉重而徒勞。顧衍舟的怨毒和暴虐如同跗骨之蛆，瘋狂侵蝕著思維的邊界。

就在這時——

辦公室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了一條縫隙。

沒有敲門聲，沒有任何預兆。

沈清漪站在門口。

她剛結束與林默那場毫無懸念的“談判”。收購意向書已經簽下，林默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般失魂落魄地離開。她本應感到一絲掌控全局的冰冷快意，但心口卻像堵著一塊寒冰。剛才停車場那不顧一切的命令，簽約室里那精準冷酷的誅心，都讓她感覺自己像個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提線木偶。她需要答案，需要知道那個瘋子下一步還要把她們推向怎樣的深淵。

她推開了這扇門。

然后，她僵住了。

辦公室內一片昏暗，只有地腳線幽微的藍光勾勒出冰冷的輪廓。那個男人，顧衍舟，深陷在主位的巨大椅子里，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塑。

但吸引她全部注意力的，是那雙眼睛！

黑暗中，那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前方光滑的桌面——桌面上倒映著他自己模糊的影像。那雙眼睛！那絕不是她熟悉的、屬于顧衍舟的睥睨或冰冷，也不是屬于那個“瘋子”的平靜淡漠！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怖！

瞳孔在幽暗中劇烈地收縮、放大，如同瀕死的野獸！眼底深處翻涌著濃得化不開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暴虐、狂躁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混亂！眼白布滿了猩紅的血絲，像一張猙獰的蛛網！嘴角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拉扯出一個似哭似笑、扭曲至極的弧度！

他放在扶手上的手，緊握成拳，手背青筋如同黑色的蚯蚓般猙獰暴起，那道暗紅的痂痕在幽光下仿佛在滲血！整個身體都在以極小的幅度、高頻地顫抖著，如同被高壓電流持續貫穿！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從沈清漪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她渾身的汗毛在這一刻全部倒豎起來！這不是憤怒，不是冷酷，甚至不是單純的瘋狂！

這根本就是……惡鬼附身！是靈魂正在被某種東西撕裂、吞噬的恐怖景象！

“顧…顧衍舟？”沈清漪的聲音不受控制地發顫，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巨大驚駭。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高跟鞋踩在巖板地面上，發出輕微卻刺耳的“嗒”聲。

就是這細微的聲音！

如同在滾沸的油鍋里投入了最后一滴水！

辦公桌后，那個深陷在椅子里的身影猛地一震！

那雙在黑暗中瘋狂翻涌著混亂和暴虐的眼睛，如同被牽引的惡鬼，瞬間鎖定了門口的沈清漪！

“呃…呃…啊——！”

一聲完全不似人聲、如同野獸受傷般的、充滿痛苦和極致狂躁的低吼猛地從我喉嚨深處炸裂開來！伴隨著這聲嘶吼，我（或者說，控制著這具身體的某種東西）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動作快如鬼魅，帶著一股要將眼前一切撕碎的毀滅氣息！

“砰！”

沉重的金屬辦公椅被巨大的力量帶倒，重重砸在冰冷的巖板地面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我的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又像是被體內那個狂暴靈魂徹底支配的傀儡，帶著扭曲的步伐，踉蹌著、卻又帶著恐怖的速度，直撲向門口僵立的沈清漪！

視野一片血紅！耳中只剩下顧衍舟那充滿占有欲和毀滅欲的瘋狂咆哮：[我的！她是我的！撕碎這個冒牌貨！把她抓回來！]

【警告！蘇醒度突破80%！身體控制權正在被強制奪?。∷拗?！反擊！快反擊！】系統的尖叫幾乎要被淹沒。

沈清漪瞳孔驟縮！看著那個如同地獄惡鬼般撲來的身影，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甚至忘記了思考，身體的本能讓她猛地轉身想逃！

太遲了！

一只冰冷、如同鐵鉗般的手，帶著無法抗拒的恐怖力量，狠狠地、精準地抓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呃啊——！”沈清漪痛呼出聲，感覺自己的腕骨幾乎要被捏碎！

那只手的力量大得驚人，猛地將她往回一拽！

沈清漪站立不穩，驚呼著被那股蠻力拽得向前踉蹌，眼看就要撞進那個散發著暴虐氣息的懷抱！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另一道身影，如同受驚卻爆發出最后勇氣的小獸，猛地從旁邊撲了上來！

是蘇晚晚！

她不知何時跟了過來，或許是擔心，或許是好奇。此刻，她臉上毫無血色，眼中充滿了巨大的恐懼，但身體卻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她死死地抱住了沈清漪的腰，用盡全身力氣向后拖拽！同時，她手中那個一直攥著的平板電腦，被她像盾牌一樣，下意識地、狠狠地砸向了那只抓住沈清漪的、青筋暴起的手！

“放開她！”蘇晚晚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破音的尖叫。

“啪！”

堅硬的平板邊緣，重重地砸在了我的手背上！

位置，分毫不差，正是那道暗紅色的痂痕！

劇痛！

一股尖銳到極致的、仿佛神經被燒灼的劇痛，如同高壓電流般瞬間從手背的傷口竄遍全身！這突如其來的、來自外界的強烈痛感，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狠狠地劈開了顧衍舟那狂暴意識對我精神核心的侵蝕！

【就是現在！】系統的尖嘯如同沖鋒號！

趁著這劇痛帶來的、極其短暫的清醒空隙，我調動起殘存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全部意志力，不再構筑防御，而是化作一柄最純粹、最冰冷的意識之矛，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狠狠刺向意識深處那個正在瘋狂咆哮的黑暗核心！

目標不是壓制，而是……同歸于盡般的沖擊！

“給我……滾——?。?！”

無聲的咆哮在靈魂深處炸響！

轟隆——！?。?

腦海深處仿佛有一顆精神炸彈被引爆！劇烈的震蕩讓整個世界瞬間失去了顏色和聲音！

抓住沈清漪手腕的那只如同鐵鉗般的手，力量驟然消失！

我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眼前徹底一黑，身體軟軟地向前倒去，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巖板地面上。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向著無底的黑暗深淵急速墜落。

最后殘存的感官碎片里，是沈清漪驚魂未定、急促的喘息，是蘇晚晚帶著哭腔的呼喚，是系統斷斷續續、如同信號不良的電子雜音：

【…沖…擊成功…目標意識…陷入強制…休眠…蘇醒度…歸零…】

【警告…宿主精神…核心…遭受重創…即將…進入…深度…修復…模式…】

【…修復…倒計時…啟動…72…小時…】

黑暗，徹底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