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陽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進這間會談室的。
他坐在沙發(fā)上,面前是已經(jīng)開始熟悉的布置。茶幾,香薰,光線強度,都讓人感動熟悉得惡心。但他不確定這是不是同一個房間。上次的那扇窗子,這次變成了一幅山水掛畫,畫中老翁正在向一位童子問路,描述的似乎是尋隱者不遇的故事。
“你來了。”林初醫(yī)生坐在對面,手里沒有拿書,也沒有資料夾。只是安靜地看著他,像一個等待演出的忠實觀眾。他想笑,又覺得喉嚨發(fā)緊。
舟陽沒有回答。他走到沙發(fā)上坐下,面色疲倦。
“又做夢了嗎?”林初醫(yī)生問。
舟陽點頭。他記得夢里有人叫他“阿陽”,聲音低低的,很遠。他想回頭,但脖子動不了。他能動的,只有手。
那只手在寫東西,像是日記,又像是遺書。
“你說她最后留了句話。”林初的聲音輕輕的,“還記得是什么嗎?”
“她說……‘阿陽,醒醒吧’。”
“你覺得她為什么要你醒?”
舟陽低下頭,嗓子越發(fā)緊。直覺告訴他,他不能說,哪怕有保密協(xié)議。
“我不知道。”他說。
林初點了點頭,從茶幾底下拉出一個小型播放器,放在他面前。
“這是你第一次來時進行催眠治療時錄音。如果你準備好了,我可以放。”
他遲疑,還是點頭,林醫(yī)生就按了播放。
播放器發(fā)出輕微的電流聲,接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響起——他自己的。
“……我知道她死了。我知道我應(yīng)該難過。我們在一起這么多年,我是愛她的。可是,男人愛玩是天性,她又性冷淡。她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就這樣,她是知道的。可她居然選擇用這種方式來報復(fù)我...我的名聲算是被毀了...”
“所以,你覺得她自殺對你的最大影響是什么呢?是什么讓你失眠,甚至記憶錯亂?”
錄音停了。
房間里只剩下茶香的氣味和墻上時鐘的聲音,以及兩人的呼吸聲。
林初開口:“那天你一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我們的session便結(jié)束了。現(xiàn)在你準備好進行下一步治療了嗎?了解你痛苦的來源可以幫助我們解決你的問題。”
舟陽沒有回答。
林初見他如此,心下有了一個新主意。
“這幾次見面,你除了第一次進行催眠治療時有顯著的記憶恢復(fù)外,之后的會面里我們并沒能聊太多,是因為出現(xiàn)了什么事情讓你產(chǎn)生抵觸心理嗎?”
舟陽沉默,他難道能說懷疑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是假的?那林初醫(yī)生真的會以為他瘋了。
見他不語,林初便開口開導(dǎo)他:“我來和你分享一個故事吧。國外一個被強奸的未成年少女懷上了孩子想要墮胎,但因為宗教信仰的緣故遲遲無法下決心打掉孩子。她于是進入教堂的告解庭進行懺悔。神父雖然信奉宗教,但他也為少女的苦難感到憐憫,不愿她為了一個被迫懷上的孩子耽誤了一生,于是勸她打掉孩子,上帝會寬容的。”
舟陽的眼睛微亮。
林初繼續(xù)說,“現(xiàn)在你的前女友對你來說就是那個被迫懷上的孩子。你愛過她,也似乎傷害過她。但她用死亡的方式結(jié)束你們之間的愛恨糾葛,對你來說是不公平的。”
舟陽點頭。
“就像懺悔室的神父有保密原則,我們之間的醫(yī)患關(guān)系也是如此。你和我說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幫助我了解你失眠以及記憶紊亂的原因。直到病根才能除病。畢竟,你來找我之前已經(jīng)進行過腦部掃描了,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
“所以你的記憶問題,應(yīng)該是心理上的。如果在我這里進行8個療程后還是無法好轉(zhuǎn),我可能需要給你推薦別的醫(yī)生。你覺得呢?”
舟陽看向林初醫(yī)生,有些緊張,他不喜歡被放棄的感覺。
“我在你這里治療,挺好的。只是,我實在想不起來太多事情了。”
“如果你還是無法回憶起過去的細節(jié),我們可以繼續(xù)進行催眠治療。你覺得呢?”
舟陽思索良久,終于點頭。
催眠開始。
“想象你的頭頂有一束光……”
“這束光很溫和,也很溫暖,想象它在你的身體游走,治愈你……”
“想象你的面前有一個花園……”
“……”
“那扇門開了……現(xiàn)在我將帶你進去,回到,你和三個月前,你最后一次見曇生的時候……你準備好了嗎?”
“那么,就是現(xiàn)在……”
舟陽的腦海中的那扇門開了,他走進光里,刺眼的幾秒之后,漸漸有了畫面:
海邊的公路,曇生站在路燈下,毛衣被風(fēng)吹得鼓起。她抱著一部舊相機。她抬頭看著他,嘴唇一張一合,像是在說什么。
“你現(xiàn)在看到了什么?”林初低聲問。
舟陽:“是曇生,她站在海邊的公路邊……拿著相機,她在對我說話。”
林初:“她說了什么?”
舟陽:“她說她想去拍日落,作為分手前的禮物。”
林初:“你們要分手了嗎?是誰提出的?”
舟陽:“我沒有想和她分手,我想和她結(jié)婚的。可是她發(fā)現(xiàn)了那些事情,所以生我氣瞎說的……”
林初:“那么之后呢……”
舟陽:“之后……之后就是……”他眉頭緊鎖,似乎不愿意回憶這部分內(nèi)容。
林初見狀,想起曇生就是在三月起墜崖自殺身亡的,之后的事情顯然不是他愿意回憶的事情。于是引導(dǎo)他尋找別的記憶。
“你是安全的,現(xiàn)在讓自己懸浮在這個場景上面。我們?nèi)ジ靡郧暗臅r候吧。”
舟陽的眉頭微松:“好……”
林初:“繼續(xù)跟著那束光,讓我們回到更早之前,回到你和曇生最近幾年最快樂的時光。跟著這束光……進。”
最快樂的時光,應(yīng)該是兩人高中畢業(yè)后,曇生找到他,告訴他自己去世的父母給她留的遺產(chǎn)終于可以由她自己處理了。而那筆遺產(chǎn)足夠讓她下半輩子衣食無憂。那時候,舟陽其實原本打算在她去大學(xué)的幾周后和她分手的,畢竟兩人之后要異地。但這個消息讓他改變了主意。他打算利用暑假好好培養(yǎng)兩人的感情,保證她上大學(xué)會不會被別人追走。
于是那一整個夏天都充斥著兩人的笑與淚。
笑是他與曇生對未來的期望和對彼此日漸升溫的愛意,淚則是曇生鬧脾氣時候水汪汪的眼和分別時的不舍。
畫面交織里,他忽然看到了一個摩天輪。
舟陽:“摩天輪……”
林初:“還有呢?……”
舟陽:“曇生想坐摩天輪,那天我們排了好久的隊,終于到我們了……”
舟陽:“可是馬上就要到的時候,曇生肚子疼,她本來打算硬撐的……可我看她臉色發(fā)白,不想她不舒服。就想帶她出去……”
舟陽:“我原本以為她會不高興會耍賴……畢竟排了這么久的隊,她應(yīng)該很想坐的。”
但曇生那天很聽話,由著舟陽帶她去游樂園的醫(yī)務(wù)室,然后給她買吃的,守著她打點滴。
舟陽看著她泛白的臉色一點點好轉(zhuǎn),松了口氣。
林初:“所以你帶她出去看病了?”
舟陽:“對,是食物中毒。她一向不懂得怎么照顧自己。煮熟的食物放冰箱三四天都敢吃。”
林初:“為什么你覺得這是你們最幸福的時刻呢?”
舟陽看著曇生虛弱的樣子,不自覺地回答:“我想,那是我愛上曇生的時刻。”
脆弱的曇生,讓他感到自己終于被她需要了。
林初:“我明白了……這確實是美好的回憶。這是你們定情的時刻。”
然而舟陽似乎想到了什么,眉頭緊鎖,呼吸急促,似乎有些生氣。
林初:“你看到了什么?”
舟陽:“那個,混賬……”
林初:“誰是混賬?”
舟陽:“曇生高中時候的追求者,后來大學(xué)的時候,她們在一起過一陣子。”
他的臉上慢慢有痛苦和不滿,林初想著今天已經(jīng)得到足夠多的信息了,不宜過度,于是慢慢引導(dǎo)他走出催眠狀態(tài)。
心理治療結(jié)束,舟陽對自己能想起更多關(guān)于曇生的事情感到滿意。離開前他看向那幅山水畫,起了好奇心,向畫走去。他想看清那句題字,但那行字卻像是浮在水里的墨痕,越靠近越模糊。
他用指尖觸碰畫框,冰冷。
然后他回過頭。
林初已經(jīng)不在沙發(fā)上了。
她站在窗邊,那扇本不該存在的窗正敞開著,陽光照在她肩頭。
她說:“你確定你在回憶,還是在制造?”
舟陽怔住。
陽光里,有塵埃在飛舞。
他聽見耳邊有人在笑——那是曇生的笑聲,短促而輕盈。
他猛地睜開眼。
自己坐在出租車后座,窗外是模糊的車燈和橙色雨簾。
導(dǎo)航提示:“前方兩百米,抵達目的地。”
司機說:“到了。咖啡館,在右手邊。”
舟陽下意識掏出手機,里面彈出一條消息——
竹子:“我穿白衣。”
他想起了來了。心理治療結(jié)束后,他便回家睡覺了,女朋友出差,他想著無聊,便打算見一見這個和曇生長得很像的人。
今天就是他們咖啡店見面的日子。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