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式動力織布機的研發在磕磕絆絆中艱難推進，而蘇北難民的加入，雖然初期帶來了一些混亂和管理壓力，但也為大生紗廠注入了急需的廉價勞動力。女工們在嚴厲的女管事和老工人的教導下，很快掌握了基礎的紡紗操作，雖然效率不高，但至少緩解了部分人力短缺。男人們承擔了最繁重的搬運、清理工作。老人孩子在廠區后院開墾出幾片菜地，小雞小鴨也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給這冰冷的工業空間增添了一絲畸形的生機。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東家！不好了！”負責采購棉花的管事一臉驚慌地沖進陳遠的辦公室，“市面上……市面上收不到棉花了！那些大的棉商，像寶隆、豐泰，都說沒貨！小棉販手里零零星星的一點，價格也高得離譜！”
陳遠眼神一凝：“怡和干的？”
“肯定是！”管事咬牙切齒，“聽說怡和聯合了幾家洋行和本地大棉商，提前把長江中下游的新棉都吃進了！他們放出話來，一粒棉花也不賣給‘華興聯盟’！這是要卡死我們的脖子啊！”
原料封鎖！怡和的第二波反撲，來得又快又狠！掐斷了棉花供應，再好的技術和機器也是廢鐵！
陳遠走到窗前，看著廠區內忙碌的景象和遠處蘇州河上往來的洋輪。懷表的信息流在腦中無聲流淌：【棉花供應鏈節點分析：源頭控制受阻。替代方案：1.深入皖北、豫東未受水災棉區直接設點收購（風險高，周期長）。2.啟動備用原料預案（生絲混紡/麻紡實驗品需加速）。3.期貨市場操作（需巨量資金及精準時機）。】
“皖北、豫東……”陳遠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劉先生！”
“東家在！”劉先生應聲。
“立刻！從賬上支一筆款子，派幾個機靈、可靠、熟悉皖北豫東路線的伙計！帶上現銀，輕車簡從，避開大路，直接去那些交通不便的產棉村鎮！找當地的小棉販或者棉農，現錢收棉！價格可以比市價高半成！有多少收多少！記住，動作要快！要隱秘！”
“是！”劉先生領命而去。這是險招，深入陌生的內地，風險極大，但也是打破封鎖的唯一途徑。
“徐工！”陳遠又轉向一旁待命的工程師傅，“我們的‘蠶絲/棉混紡’和‘苧麻精紡’實驗進度如何？”
徐工連忙匯報：“回東家，蠶絲混紡的樣品出來了！用咱們的高支棉紗做經線，本地土絲做緯線，織出來的‘云錦綢’樣品手感非常獨特，滑爽又挺括，光澤也好！就是成本太高，土絲供應不穩。苧麻精紡……難度太大，麻纖維短，雜質多，我們的設備很難處理成高支細紗，目前還停留在粗麻布階段。”
“云錦綢……”陳遠拿起桌上的一塊樣品布。入手絲滑微涼，帶著獨特的珍珠般光澤，卻又比純絲綢更挺括有型。“好！集中力量，優化云錦綢工藝！降低成本！土絲供應不穩？那就派人去湖州、嘉興的鄉下，繞過絲行，直接找蠶農合作社或者小絲坊簽長期合同！價格可以給足！把‘云錦綢’作為我們的高端產品推出去！給那些洋行看看，我們不僅能做紗，還能做出他們做不出的布！”
開辟第二戰場！用獨特的混紡產品，打破洋行在原料和成品上的雙重圍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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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陳遠為原料絞盡腦汁、多線作戰之際，一個更大的危機陰影，借助戰爭的硝煙，悄然從海上迫近。
一份來自寧波錢莊秘密渠道的加急密報，擺在了陳遠案頭。密報內容觸目驚心：
【據悉：怡和洋行聯合日本三井物產，利用清日戰爭膠著、北洋水師遭封鎖之機，秘密租用數艘懸掛中立國旗幟（主要為英國）之貨輪！】
【貨物：滿載軍火、藥品、甚至……鴉片！】
【航線：由孟買/加爾各答啟航，經新加坡補給，目標直指——上海吳淞口外海！】
【意圖：利用戰爭混亂及租界特權，走私違禁品牟取暴利！怡和更欲借此舉，重創上海華商市場秩序，擾亂金融，為其后續商業行動鋪路！】
走私！而且是軍火、藥品、鴉片！
陳遠攥緊密報，指節發白！怡和和日本人，這是要發國難財！更是要將上海灘徹底攪渾，趁亂將“華興”以及所有崛起的本土力量碾碎！戰爭陰云下，租界本就魚龍混雜，執法松弛，這種規模的走私一旦成功，帶來的不僅僅是巨額利潤，更是對市場秩序的毀滅性沖擊！鴉片泛濫，金融動蕩，社會失序……“華興”苦心經營的局面將瞬間崩盤！
“約翰遜……三井……”陳遠眼中寒光爆射，胸中的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這已經超出了商業競爭的范疇，這是赤裸裸的資敵和禍國！
懷表的信息流急速滾動：【目標貨輪信息（推測）：‘海王星號’（英籍）、‘幸運瑪麗號’（葡籍）、‘櫻花丸’（日籍，偽裝英籍）……預計抵達吳淞口外錨地時間：10日后深夜至凌晨，利用大霧或惡劣天氣掩護過駁。】
【風險提示：直接干預風險極高，涉及租界法權及列強外交。建議：信息利用。】
直接硬碰？無異于以卵擊石。租界的巡捕和海關，大概率已被買通或懾于洋行勢力睜只眼閉只眼。舉報？證據不足，且可能打草驚蛇。
陳遠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憤怒解決不了問題。他需要一把更鋒利、更合法的刀！他的目光落在桌上一份幾天前的《申報》，上面報道了新任兩江總督劉坤一奉旨南下，督辦江海防務，不日將抵上海的消息！
劉坤一！湘軍宿將，以強硬和“忠君愛國”著稱！對洋人素無好感，尤其痛恨鴉片！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陳遠腦中瞬間成型！
他鋪開信箋，提筆蘸墨，筆走龍蛇。他要用最鋒利的筆，寫一封沒有署名的“萬民書”！信中，他以一個“痛心疾首的上海商民”口吻，詳細“揭露”了怡和、三井勾結走私的驚天陰謀（巧妙地只點出走私事實，隱去確切船名和抵達時間，但暗示就在近期），重點渲染了走私軍火可能資敵（日軍）、走私鴉片將荼毒江南、禍國殃民的巨大危害！字字泣血，句句誅心！最后，筆鋒一轉，盛贊劉制臺忠勇體國，定能明察秋毫，為江南百姓除此大害！這封信，不能直接給劉坤一，那樣太刻意。必須讓它以一種“偶然”卻又“轟動”的方式，出現在劉坤一必經之路上！
“劉先生！”陳遠喚來心腹，“找幾個機靈、口齒伶俐、最好是蘇北口音的報童！把這封信，”他遞過一個密封的信封，“明天清晨，在劉制臺官船抵達十六鋪碼頭時，混在人群里，務必在官差驅趕前，大聲念出來！念完就把信往天上一扔！然后立刻混進人群消失！記住，找生面孔！給足錢，讓他們連夜離開上海！”
“是！東家！”劉先生接過信，手心冒汗，但眼神堅定。他知道，這步棋兇險萬分，但也是絕地反擊的唯一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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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的深夜。吳淞口外海。
濃重的海霧如同巨大的灰色幕布，籠罩著漆黑的海面。幾艘巨大的貨輪如同幽靈般，關閉了航行燈，靜靜錨泊在遠離主航道的偏僻水域。正是“海王星號”、“幸運瑪麗號”和偽裝過的“櫻花丸”。幾艘吃水較淺的本地快蟹船（走私船）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悄無聲息地靠了上去，緊張的過駁作業在濃霧的掩護下緊張進行。一箱箱沉重的軍火、成捆的藥品、還有散發著特殊甜膩氣味的鴉片膏塊，被迅速從大船轉移到小船上。
怡和洋行的約翰遜和一名留著仁丹胡的日本三井代表，站在“海王星號”的駕駛室里，透過舷窗看著這一幕，臉上都露出了貪婪而猙獰的笑容。
“約翰遜先生，合作愉快！”三井代表操著生硬的英語，“這批貨一到岸，上海的市場……就是我們的了！那個討厭的陳遠和他的‘華興’，很快就會被混亂淹沒！”
“哼！這次，我要讓他徹底消失！”約翰遜眼中閃爍著怨毒的光芒。
然而，他們并不知道，就在這片濃霧之外，距離他們錨泊地不到十海里的海面上，一支由四艘吃水淺、航速快的南洋水師舊式炮艦（如“馭遠”、“澄慶”）組成的編隊，正如同蟄伏的獵豹，悄然熄火，在波濤中靜靜起伏！
旗艦“馭遠”艦的艦橋上，兩江總督劉坤一身穿一品麒麟補服，外罩御賜黃馬褂，手按腰刀，面色鐵青如鐵，鷹隼般的目光穿透濃霧，死死盯著前方隱約的船影！他身邊，站著同樣神情肅殺的江南水師提督。
幾天前，劉坤一乘船剛抵十六鋪碼頭，就被一個報童聲嘶力竭念出的“萬民書”內容震驚！雖然信是匿名，內容也未經證實，但其中描述的走私規模、涉及洋行、尤其是走私軍火可能資敵（日軍）的指控，如同鋼針般刺中了他最敏感的神經！他劉坤一奉旨南下，督辦的就是江海防務，打擊的就是資敵行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他當機立斷，一面嚴密封鎖消息，一面以“江海巡防演習”為名，調集了手頭能最快集結的幾艘尚有戰力的舊式炮艦（北洋主力已被封鎖在威海衛），由他親自坐鎮，在吳淞口外海關鍵水道秘密布控！同時派出多艘偽裝成漁船的偵察船，日夜搜尋可疑目標！那份“萬民書”上雖然沒有確切時間，但“近期”二字和走私船利用惡劣天氣的規律，讓他們將搜索重點放在了今夜這場大霧上！
功夫不負有心人！偵察船終于鎖定了這片異常錨泊的船隊！
“稟制臺！前方霧中，確認三艘大型貨輪，數艘小船正在過駁！形跡極其可疑！”瞭望哨壓低聲音回報。
劉坤一眼中寒光爆射！資敵賣國！禍亂江南！罪不容誅！
“傳令！”劉坤一的聲音如同寒冰炸裂，“各艦升火！滿舵！全速前進！給本督圍上去！升旗！打燈語！命令他們立刻停船接受檢查！膽敢反抗者……以通敵論處，格殺勿論！”
“嗻！”
刺耳的汽笛聲驟然劃破寂靜的海霧！四艘炮艦如同蘇醒的怒蛟，煙囪噴出濃煙，輪機瘋狂咆哮，劈開波浪，向著濃霧中那幾艘幽靈船猛撲過去！桅桿上，象征大清朝廷的龍旗和代表兩江總督的帥旗獵獵作響！強烈的探照燈光柱如同利劍，瞬間刺穿了濃霧，將正在進行罪惡交易的“海王星號”、“幸運瑪麗號”、“櫻花丸”以及那些快蟹船，照得如同白晝般無所遁形！
“是清國兵船！”
“糟了！快跑！”
“開火！攔住他們！”
貨輪和快蟹船上瞬間亂作一團！驚恐的尖叫、慌亂的命令、甚至零星的槍聲響起！快蟹船試圖四散逃竄，貨輪則拼命起錨試圖逃離！
“開炮警告！”劉坤一怒喝！
轟！轟！轟！
“馭遠”艦前主炮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炮彈帶著凄厲的呼嘯，落在試圖逃竄的“幸運瑪麗號”前方海面，炸起沖天水柱！
“停船！接受檢查！違令者擊沉！”威嚴的吼聲通過鐵皮喇叭，在海霧中隆隆回蕩！
巨大的武力威懾和代表朝廷的絕對權威面前，抵抗瞬間瓦解。“幸運瑪麗號”和幾艘快蟹船絕望地掛起了白旗。“海王星號”和“櫻花丸”還想負隅頑抗，試圖憑借噸位強行沖撞。
“冥頑不靈！給本督打！”劉坤一殺伐果斷！
轟！轟！
這一次，炮彈不再警告！一枚準確地命中了“櫻花丸”的船艉！木屑橫飛，火光騰起！另一枚近失彈在“海王星號”船舷旁爆炸，巨大的水壓沖擊讓船體劇烈傾斜！
“投降！我們投降！”凄厲的求饒聲從兩艘船上響起，白旗迅速升起。
濃霧彌漫的海面上，一場驚心動魄的圍捕，以大清官軍的完勝告終！數艘走私船被俘，大量違禁軍火、藥品，特別是堆積如山的鴉片被當場查獲！怡和洋行經理約翰遜和日本三井代表，如同喪家之犬，在“海王星號”的船長室里被如狼似虎的清兵揪了出來，面如死灰！
消息如同十二級颶風，瞬間席卷了整個上海灘！甚至壓過了前線戰事的報道！
“我的天！怡和和三井走私軍火鴉片被抓了！”
“劉制臺親自帶兵在海上抓的！人贓并獲！”
“活該！這些黑了心的洋行！發國難財！”
“劉青天啊！為我們除了一大害！”
輿論徹底沸騰！民眾拍手稱快！清廷震怒！英、日兩國領事館焦頭爛額，陷入極度被動！怡和洋行的信譽一落千丈，股票在倫敦交易所暴跌！約翰遜鋃鐺入獄（盡管租界法權下可能最終引渡，但政治生命已終結），三井在上海的業務也遭到重創！
而此刻，在大生紗廠那間徹夜亮著燈的辦公室里。
陳遠站在窗前，聽著遠處蘇州河上隱約傳來的、慶祝“劉青天緝私大捷”的鞭炮聲（或許是錯覺），臉上沒有任何笑容。他手中拿著一份剛剛從織機工坊送來的報告和一匹不到一丈長的布匹樣品。
報告上寫著：“新式動力織布機X-01型，連續運轉十二時辰，斷經自停成功率99.8%，布面平整度達標，效率為舊式織機的三倍。‘云錦綢’首匹試織成功。”
手中的布匹，正是那匹混紡的“云錦綢”。在燈光下，它流淌著溫潤如珍珠、又帶著絲綢般涼滑的光澤，質地卻比絲綢更挺括有型。這是“華興”技術開出的第一朵真正意義上的、屬于自己的花。
海上的驚濤駭浪暫時平息，洋行的反撲遭遇重挫。而屬于陳遠的工業根基，在戰火與陰謀的夾縫中，終于艱難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扎下了更深、更廣的根須。
他輕輕撫摸著光滑冰涼的綢面，目光投向東南方向——那片張謇正在開拓的南通熱土。原料的瓶頸、技術的升級、產業鏈的延伸、乃至更廣闊的天地……前方的路，依舊漫長而崎嶇。但手中這匹布，和懷中那塊冰冷的懷表，給了他無比的信心。
“該去會會那位‘狀元實業家’了。”陳遠低聲自語，眼中閃爍著銳利而充滿野心的光芒。風暴暫時過去，正是揚帆遠航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