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陰冷的公廨,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劉先生抱著空了的木匣,腿還是軟的,但臉上卻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激動和一種近乎崇拜的神情看著陳遠的背影。
“東……東家,我們……我們贏了?”他聲音依舊顫抖,卻帶著希望。
“贏?”陳遠停下腳步,瞇著眼看著租界街道上熙攘的人群和遠處外灘林立的洋行大樓,嘴角噙著一絲冷意,“只是讓他們暫時閉嘴而已。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專利訴訟的暫時擱置,如同一塊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上海灘的商界激起了滔天巨浪!
陳遠的名字,連同他那份神秘的手稿和“獨立研發”高支細紗技術的壯舉,如同長了翅膀般飛速傳播開來。不再是“那個撞大運的破產仔”,而是“有真本事的陳先生”、“敢硬撼怡和的技術狂人”!
大生紗廠那破敗的大門,仿佛一夜之間成了風口浪尖。
首先嗅到味道的是那些同樣被洋紗壓得喘不過氣、苦苦掙扎的本土中小紗廠老板們。他們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蜂擁而至。
“陳先生!久仰大名!鄙人福源紗廠王有財!您那高支紗……能否……能否讓鄙人開開眼?”
“陳老板!我是振華紗廠的!只要能學到您一點皮毛,價錢好說!我們廠子快撐不住了!”
“陳先生!我們合股!我們有錢!您有技術!一起干,把洋紗趕出去!”
他們擠在陳遠那間依舊簡陋的辦公室里,眼神熱切,姿態放得極低,甚至帶著諂媚。陳遠沒有立刻答應,也沒有拒絕。他深知,技術是護城河,也是雙刃劍。他需要盟友,但絕不能是豬隊友。他拋出了一個方案:技術授權。
“想用我的技術?”陳遠坐在一張舊木桌后,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目光掃過眼前幾張充滿渴望的臉,“可以。但必須購買我廠生產的核心部件——改進型羅拉組、張力控制器、錠子穩定器。并且,所有使用我技術的紗廠,必須統一使用‘華興’品牌標識,接受我制定的最低出廠價,共同維護市場秩序,嚴禁低價傾銷內耗。”
“購買部件?統一品牌?最低價?”老板們面面相覷,臉上興奮稍退,露出了商人精明的算計。這等于把命脈交到了陳遠手里,還要受他約束。
“陳先生,這……這條件是否太苛刻?”福源的王老板搓著手,試探道。
“苛刻?”陳遠輕笑一聲,眼神銳利如刀,“沒有我的核心部件,你們就算拿到圖紙,也做不出同樣的紗!一盤散沙,各自為戰,互相壓價,最終便宜的只會是洋行!想活命,想賺錢,就按我的規矩來!否則,”他頓了頓,語氣轉冷,“大門在那邊,慢走不送。”
強大的技術自信和冷酷的現實擺在面前。幾個老板交換著眼神,最終,對生存和利潤的渴望壓倒了顧慮。王有財第一個咬牙拍板:“我福源紗廠,跟陳先生干了!”有了第一個,其他人也紛紛附和。一份份技術授權和核心部件采購的契約迅速簽訂。一個以“華興”為統一品牌、以大生紗廠為核心技術輸出者的本土紗業松散聯盟,初具雛形。
技術壁壘,開始轉化為商業護城河和行業話語權!
然而,陳遠的“華興聯盟”剛剛搭起架子,更大的風暴便接踵而至。
怡和洋行豈會善罷甘休?約翰遜在公廨受挫的恥辱,必須用更狠辣的手段洗刷!
幾天后,一個令人窒息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紗廠圈子里蔓延開:由怡和洋行牽頭,聯合了日本三井、英國太古等數家大型洋行,宣布成立“遠東棉業聯合會”!
這個聯合會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揮舞起資本和渠道的巨棒——聯合降價!
“洋紗!洋紗又降價了!”
“老天爺!比上次還低一成!”
“這……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恐慌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剛剛看到一絲希望的本土紗業。剛剛加入“華興聯盟”的幾個老板臉色煞白,急匆匆地再次找到陳遠。
“陳先生!怡和他們瘋了!又降價了!降得比成本還低!這……這是要趕盡殺絕啊!”王有財的聲音帶著哭腔。
“是啊陳先生!我們……我們剛簽了您的最低出廠價,現在洋紗比我們的成本價還低!這……這怎么賣啊?”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臉上寫滿了絕望。洋行巨頭們利用其全球采購優勢和龐大的資本體量,悍然發動了價格絞殺戰!這是最野蠻,也最有效的商戰手段——虧本傾銷,拖垮所有競爭對手,獨占市場后再提價收割!
辦公室里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劉先生抱著賬本的手又開始抖了。洋行的聯合降價,如同一只巨大的腳掌,狠狠踩在了剛剛萌芽的“華興”幼苗上!技術優勢,在絕對資本碾壓的暴力面前,似乎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陳遠坐在椅子上,背對著窗戶。午后的陽光勾勒出他挺拔而沉默的輪廓。他沒有看那些驚慌失措的老板,目光落在窗外蘇州河渾濁的河水和遠處怡和洋行那高聳的、象征著資本霸權的花崗巖大樓上。
辦公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機器轟鳴。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在煎熬著那些老板的心。就在絕望幾乎要將他們徹底吞噬時,陳遠緩緩轉過身。
他的臉上,依舊沒有驚慌。相反,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冷靜火焰,如同在深淵中凝視著獵物的猛獸。他走到桌邊,拿起那份記錄了“華興聯盟”契約的文書,手指輕輕拂過上面“華興”二字。
“降價?”陳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冰冷的金屬在摩擦,“他們喜歡降,就讓他們降。”
老板們愣住了,不解地看著他。
陳遠的目光掃過他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殘酷的弧度,一字一句地說道:
“通知所有聯盟成員,從明天起——”
“華興牌高支細紗,出廠價,在洋行新價格基礎上……”
“再降三成!”
“什么?!再降三成?!”
“陳先生!您瘋了?!那……那是虧血本啊!”
“我們……我們哪來那么多錢虧啊?!”
辦公室瞬間炸開了鍋!老板們幾乎要跳起來!再降三成?那已經不是虧本,是跳樓!是自殺!
陳遠抬手,止住了他們的喧嘩。他的眼神銳利如刀,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錢,我來想辦法!技術是我的,我說了算!他們要打價格戰,我就陪他們打到底!打到他們肉痛,打到他們流血!打到他們明白,這上海灘的棉紗市場,到底誰說了算!”
他猛地一掌拍在桌面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震得桌上的茶杯嗡嗡作響!
“按我說的做!天塌下來,我陳遠頂著!想活命,就給我咬牙挺住!誰要是敢私下抬價或者退出聯盟……”陳遠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子,刮過每一個人的臉,“后果自負!”
那冰冷的殺氣和決絕的意志,瞬間鎮住了所有人。王有財等人看著陳遠眼中那近乎瘋狂的火焰,感受到一種孤注一擲的魄力,竟莫名地生出一股寒意和……一絲被裹挾著向前的決然。他們想起了陳遠在交易所的預言,想起了他在公廨上的翻盤……這個年輕人,似乎總能創造奇跡?
“好……好!聽陳先生的!”王有財第一個咬牙應道,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嘶啞。
陳遠不再理會他們,轉身走到窗邊,望向黃浦江的方向。懷表冰冷的觸感緊貼著胸口皮膚。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表殼。
“資本絞殺?”他低聲自語,嘴角的弧度越發冰冷殘酷,“那就看看,誰的資本,更耐燒!”
他腦中,懷表幽藍的數據流無聲滾動,定格在一條最新的、鮮紅如血的信息上:
【國際政局:朝鮮東學黨亂熾,中日摩擦升級,戰爭陰云密布。日本國債市場,恐慌情緒滋生,做空時機……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