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查飯店的華光余韻未散，“云錦綢”的風暴已然席卷遠東。訂單如雪片般飛向南通，唐家閘工地的脈搏因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成功而跳動得更加雄渾有力。焦黑的煙囪早已修復如初，巍然聳立，噴吐著象征力量的濃煙。主廠房的地基上，巨大的鋼梁開始架設，機器的轟鳴聲日夜不息，宣示著一個工業新城的崛起。那片預留的發電廠空地上，測繪標桿林立，預示著更宏偉的未來圖景。

張謇的書房，儼然成了這座新生工業城的神經中樞。巨大的南通全境規劃圖鋪滿書案，墨跡未干。工業區、墾牧區、教育區、港口、道路、溝渠……密密麻麻的標注，勾勒出一幅令人心潮澎湃的“模范工業城”藍圖。

“‘云錦綢’初成，聲動四方，實乃天助南通！”張謇難掩激動，手指重重地點在唐家閘核心區，“然此僅為一隅星火！陳先生，謇觀君之才，如江海浩瀚，豈囿于織造一域？電力，乃工業之新血；交通，為實業之脈絡；教育，系百年之根基！欲成此千秋基業，三者須臾不可離！”

他目光灼灼，如炬如電：“謇意已決！傾盡所有，優先推進三事：其一，唐家閘發電廠，刻不容緩！購置最新式汽輪發電機組，鋪設廠區電網，為華興乃至未來所有工廠注入‘光明’之力！其二，疏浚天生港至唐家閘運河，拓寬加深，務使千噸貨輪可直抵廠門！同時修筑南通城至工業區之碎石公路，暢通陸路！其三，擴師范學堂，增設實業學堂，專授機械、紡織、測繪、會計，為工業城造血輸髓！”

陳遠肅然聆聽，胸中激蕩如潮。張謇的格局與魄力，每每令他心生高山仰止之感。這已非一廠一地之得失，而是構建一個完整工業生態體系的宏圖偉略！電力驅動精密制造，交通吞吐原料成品，教育孕育技術薪火——這正是支撐工業巨艦破浪遠航的龍骨與風帆！

“季直先生深謀遠慮，布局如棋！”陳遠聲音沉穩有力，走到圖前，指尖精準落于發電廠預留地旁，“發電廠所需大型鍋爐、汽輪機，遠可設法自歐洲訂購最先進型號，雖耗資甚巨，然奠基百年！廠區電網鋪設與電機安裝，華興責無旁貸！徐工團隊經織機一役，于精密傳動、機械安裝已爐火純青，堪當大任！”

“好！”張謇擊掌，眼中信任滿溢，“有陳先生鼎力，謇心甚安！資金方面，謇已說服通海墾牧股東及開明士紳，共組‘通州實業公司’，專司電力、交通、教育等基礎命脈！華興以核心技術入股，共享其利！”

“至于交通，”陳遠手指劃過規劃中的運河與公路，“疏浚筑路，需海量人力。晚生有一策：蘇北流民，困頓已久，求生心切，且吃苦耐勞。若能以工代賑，組織青壯參與，管飯食，付薄酬，既可解其倒懸之苦，亦可為我加速工程！此乃化負擔為動力，一舉兩得！”

“妙！大善！”張謇眼中精光爆射，“以工代賑，澤被蒼生，穩固根基！陳先生仁心慧眼，謇即刻命人往蘇北招募！民心所向，大事可成！”

兩人就資金調度、技術細節、人員組織展開深入探討，書房內氣氛熱烈如爐。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清輝灑落，為這片孕育著工業夢想的土地披上銀紗。

門扉輕啟，沈清秋端著一個托盤，悄然步入。盤中是兩碗溫熱的冰糖蓮子羹與幾碟精致蘇點。她沒有打擾圖前專注的兩人，將托盤置于茶幾，安靜侍立一旁。月光透過窗欞，在她素雅的月白旗袍（依舊是云錦綢）上流淌著溫潤光華，清麗面容在燈火下更顯柔和。

張謇瞥見，眼中笑意了然，故意揚聲：“陳先生，這運河疏浚土方量浩繁，靜姝數算精妙，還請她復核一二？”

陳遠聞聲回頭，正撞入沈清秋含笑的目光里。月華朦朧，燈火溫柔，她周身仿佛籠著一層靜謐的光暈。蓮子羹的清甜香氣縈繞鼻端，熨帖心脾。

“有勞沈小姐。”陳遠的聲音不自覺放柔。

沈清秋莞爾，款步上前，自然地接過圖紙炭筆：“季直先生過譽，靜姝盡力。”她俯身看圖，秀眉微蹙，神情瞬間專注如鷹隼，白皙指尖在繁復數據間游走，心算如飛，精準指出幾處微瑕。

陳遠立于她身側，看她低垂的眼睫，嗅她發間蘭芷幽香，聽她清越的講解，胸中激蕩的藍圖海洋，悄然泛起溫柔的漣漪。她不僅是技術的知音，更是這篳路藍縷征途中，一抹沁入靈魂的慰藉。他端起溫熱的羹碗，清甜自舌尖直抵心底。

張謇看著這對璧人并肩：一個揮斥方遒，指點江山；一個心細如發，運籌帷幄。月華燈火交織于身，和諧如畫。這工業城的根基，或許就在這智慧交融與心靈契合中，愈加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