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唐家閘的工地，如同一個永不疲倦的巨人，日夜轟鳴。深坑在號子聲與石硪的夯擊下，一寸寸變得堅實。煙囪的磚石也在一層層壘高，直指蒼穹。然而，在這片雄性力量主導的工業(yè)胚胎中，一道清麗而專注的身影，正悄然融入大生紗廠（南廠）臨時的技術(shù)籌備處。

籌備處設(shè)在工地旁一處剛搭起的簡易木屋內(nèi)。屋內(nèi)堆滿了圖紙、木料邊角、以及陳遠從上海帶來的那臺半成品新式動力織布機（X-01型）核心部件。空氣中彌漫著新鮮木屑和機油的味道。

沈清秋（字靜姝）正伏在一張寬大的工作臺前。她換下了精致的洋裝，穿著一身合體的月白色窄袖襖裙，烏黑的秀發(fā)簡單挽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段修長的脖頸。此刻，她正全神貫注地審視著一張極其復雜的機械圖紙——正是陳遠設(shè)計的“飛梭自動變速驅(qū)動裝置”詳圖。

她的指尖白皙修長，沾著些許墨跡，在一行行精密的尺寸標注和復雜的傳動比計算公式上緩緩移動。時而凝眉沉思，時而在旁邊的草稿紙上飛速演算。陽光透過木窗的縫隙，在她專注的側(cè)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形成一小片陰影，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沉靜而智慧的光芒。

陳遠推門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連日奔波于工地協(xié)調(diào)、應(yīng)對暗流，讓他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但看到沈清秋沉浸于圖紙的身影，那緊繃的神經(jīng)似乎悄然松弛了一絲。

他沒有立刻出聲打擾，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木屋內(nèi)很安靜，只有她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遠處工地隱約傳來的號子聲。

沈清秋似乎感應(yīng)到目光，抬起頭。看到陳遠，她眼中瞬間亮起，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開漣漪，唇邊自然地綻開一個清淺卻真摯的笑容：“陳先生回來了？工地那邊還順利嗎？”

“地基推進順利，季直先生調(diào)度有方。”陳遠走近，目光落在她面前的圖紙上，“沈小姐在看驅(qū)動裝置？可有疑問？”

“疑問頗多。”沈清秋坦然道，指著圖紙上一處復雜的齒輪聯(lián)動結(jié)構(gòu)，“此處變速邏輯精妙絕倫，但靜姝推演，若在高速狀態(tài)下，此二級變速齒輪嚙合處，因材質(zhì)熱脹冷縮及微小形變，恐有萬分之三的幾率產(chǎn)生瞬時卡滯。雖幾率極低，但一旦發(fā)生，飛梭軌跡必然偏移，輕則布面瑕疵，重則飛梭脫軌傷人。”

陳遠心中微震！這個隱患，連他自己在初始設(shè)計時都未曾精確量化到如此程度！懷表的信息流可以提供優(yōu)化方向，但沈清秋憑借扎實的機械動力學基礎(chǔ)和敏銳的洞察力，竟能推導出如此微觀的概率風險！

“沈小姐慧眼！”陳遠由衷贊嘆，眼中閃過一絲激賞，“此隱患確有可能。依你之見，如何規(guī)避？”

沈清秋拿起一支鉛筆，在草稿紙上快速勾勒出一個改進方案：“或可在此處，”她指向齒輪軸，“增設(shè)一組微型彈性補償墊片，材料需兼具高彈性與耐高溫性。雖增加些許成本與復雜度，但能有效吸收瞬時形變，將卡滯幾率降至百萬分之一以下。”她的思路清晰，方案切實可行。

陳遠凝視著紙上那簡潔卻有效的改進草圖，又看向沈清秋那雙充滿智慧與自信的眼眸。一種奇異的共鳴感在兩人之間流淌。那是對精密的共同追求，對未知難題的挑戰(zhàn)欲，以及一種超越言語的理解。在這個崇尚“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卻又步履維艱的時代，能遇到一個在技術(shù)層面能與他并肩探討、甚至提出建設(shè)性意見的女子，何其難得！

“妙！”陳遠擊掌，“此方案甚好！我立刻讓徐工他們修改圖紙，試制補償墊片！”他看向沈清秋的目光，多了幾分不同以往的暖意和認同，“沈小姐在機械一道的造詣，實令陳某刮目相看。”

沈清秋臉頰微熱，垂下眼簾，聲音卻依舊清朗：“陳先生謬贊了。靜姝所學，不過紙上談兵。能親眼見證、親身參與此等開創(chuàng)性機械的誕生，才是靜姝之幸。”她頓了頓，目光轉(zhuǎn)向工作臺角落那匹在燈光下流淌著溫潤光澤的“云錦綢”樣品，“更何況，是為了織出這樣的布。”

她的指尖輕輕拂過光滑冰涼的綢面，眼中流露出純粹的欣賞與向往：“機器是冰冷的筋骨，而這布……是筋骨中開出的花。它讓我看到，我們所學，并非只是冰冷的符號與公式，它終將化為可觸可感的華美，裝點人間。”

這番話，如同清泉，滌蕩了陳遠連日來因陰謀與爭斗而沾染的塵埃。他看著沈清秋撫摸著布匹時那溫柔而堅定的側(cè)影，看著她眼中對“美”與“實用”結(jié)合的光芒，心中某個角落，仿佛被輕輕觸動。這個女子，不僅有智慧，更有情懷。她懂得技術(shù)的價值，更懂得技術(shù)最終服務(wù)的，是人與生活。

“是啊，”陳遠的聲音不自覺地柔和下來，“機器轟鳴的盡頭，應(yīng)是萬家燈火的溫暖。沈小姐此言，深得我心。”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劉先生刻意壓低卻難掩焦急的聲音：“東家！有緊急情況！”

溫馨的氛圍瞬間被打破。陳遠眼神一凜，迅速恢復冷峻：“進來！”

劉先生推門而入，看到屋內(nèi)的沈清秋，微微一愣，隨即快速稟報：“東家！‘影子’的人剛截獲消息！青幫杜老五手下的兩撥人，一撥偽裝成泥瓦匠，混進了煙囪工地！另一撥……混在今晚給師范學校工地送夜宵的挑夫里！目標……疑似張先生今晚要去巡視師范學校工地！”

煙囪工地！師范學校工地！同時發(fā)難！這“灘涂”計劃，果然狠毒！既要破壞核心動力設(shè)施，又要對張謇下手！

陳遠眼中寒光爆射！他看向沈清秋，語速極快：“沈小姐，此地不安全！請立刻隨劉先生去季直先生府邸暫避！那里有官差護衛(wèi)！”

沈清秋臉色微白，但眼神卻異常鎮(zhèn)定。她迅速合上圖紙，沒有絲毫猶豫：“陳先生小心！靜姝明白！”她沒有多余的廢話，立刻起身隨劉先生離開，行動間帶著一種受過良好教育的利落與果決。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陳遠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因她安危而升起的一絲波瀾。他迅速從桌下暗格里取出一把烏黑锃亮的柯爾特左輪手槍（通過特殊渠道購得），熟練地檢查彈巢，插在腰間，又抓起一件深色外衫披上。

“影子小隊，集合！”陳遠的聲音冰冷如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他大步走出木屋，身影迅速融入南通初降的夜色之中。遠處，師范學校工地的燈火，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明亮，也格外……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