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溫撫著整個江面,灰紗漫卷著辰時的蒼穹。
傳令官一大早便打著鑼鼓,告知衛城準備赴云京趕考的舉人,距離省試還有兩月余。
可林傅盛卻一副不慌亂的樣子,卯時便自覺起身忙著整理店鋪,燒水,蒸糕點。午后人少,他才悄悄上閣樓溫書。
“去你的,姓唐的,你這茶不僅霉,還有毒.......”只見一身衣著粗布襖子的碼頭工人,正捂著肚子罵罵咧咧。
唐清歡聞聲趕緊上前,面前是位生面孔,雙手福澤柔潤,不像常年在碼頭干活的糙漢。
一時間,清歡茶鋪面前,也駐足圍觀一大群看熱鬧的人。
“確定嗎?是喝了我的茶,鬧肚子?”唐清歡冷聲問道,四目撇了撇周邊。
這男子聽她這么一說,便更鬧騰了,直接滾地捂肚,嘴上不時發出“嘖嘖.....”
“你......你是懷疑我說謊?你他娘的,俺喝了你霉茶湯上吐下瀉,今天不賠點損失,就拿你去填命!”
“哦,我的命?你想用什么填?”男子慌張起來,看了看左邊人群,又對著人群叫嚷著:“哎喲,大伙評評理,都說她家賣霉茶,傷身。我不聽,你們瞧!這活生生是要我拋胃拉腸,瀉死俺........”
唐清歡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左邊人群角落里,一位落戴帷帽,身披狐裘墨色金線暗紋大氅的身影。這人她認識——茶業大戶李斯風。
她冷冷一笑,不自覺向閣樓窗戶望去。林傅盛蹙眉與她對視,
他頷首點點頭,手指扣了扣陳郎中的藥包,不言自喻。
昨日清閑,待客人散盡后,唐清歡早早便歇下。
重生之后,她再未與林傅盛同床。正想起身吹燈,床榻的被褥忽地抖了抖。她瞥見從被褥探出的臉,反手甩了他一記耳光。
林傅盛懵了一時,嘴角顫抖著:“清歡,你......我只是想陪你一起睡.....”
唐清歡也頓覺唐突,這到底沒有和離,分床睡確實落人口實。
她冷眼微笑:“你才病愈,又要上京趕考,我睡覺鬧騰,怕耽誤你休息。”
看著面前這個眼眶紅紅的,活像個深閨怨男!
“哎!剛才被你嚇著了,一時失手.........最近這鋪子生意差,總有人嚼舌根,我這心煩........”她拍著額頭,軟語嘆氣。
“沒.....事!我也聽見了,定是那李老板所為,接下來怕這店鋪沒有安生日子了。”
林傅盛緩緩起身,摸著臉滾回自己的塌上。
“等我科舉回來,定不準這些人欺你。當務之急,只有見招拆招。”
“嗯!想來,明日這些人定來搗亂。”
這時,人群中探出一個白色粗布棉襖的身影。
“我們哥十幾號人,天天喝都沒有事!我說你幾個生面孔,從哪個碼頭來的?”陳三晃著腰間的葫蘆,身后跟著十幾個壯漢.......
林傅盛這一路小跑往陳朗中新鋪子奔去,跌跌撞撞間,幾個姑娘的竹籃被撞翻,里面的胭脂、糕點散了一地。這些姑娘抬頭正要發火,偏瞥見他那張冷峻英氣的臉,紅著臉捂聲輕語:“哇,好俊俏的郎君!”
還好碼頭離巷口公鋪不過兩公里,很快便到了陳郎中門口。
汗珠盈盈不住的滴落,他喘著氣一把拉住陳郎中的手:“陳朗中,快!我家娘子被人誣陷茶中有毒,勞煩您跟我走一趟。謝過了!”
陳三與那男子爭執一刻有余,唐清歡舉著賬本從鋪內緩緩走進人群。
她抬高聲調:“小女子開業以來,半月有余,這賬本上光茶湯售賣已有千碗,常客在此與你對峙,從未聽說喝茶湯中毒,單單是你這些生面孔中毒?”
圍觀的人群走出一位補丁衣裳的老者:“有毒?!老子喝它這么多日!碼頭的風刀子,比衙門的殺威棒還狠!沒這碗熱乎茶頂著,俺老趙這把老骨頭早凍成江里的冰碴子了!有毒?這些空話才有毒!”
他當著眾人的面,把葫蘆的茶湯,喝得只剩茶底,倒扣著葫蘆,環視一周:“看看,今個兒上午打的,你猜猜我會不會痛得直打滾?”他瞪著地上的賴皮男子。
“你......你們,肯定是和那小妖精一伙的?大家看看她茶鋪里還有好些發了白色霉菌的茶餅,這些黑心爛肺的玩意分明是拿人命當兒戲。”
他邊說邊向身旁幾個身影使了眼色,那幾人倏然倒在地上打著滾。
“讓讓,有人病倒了嗎?陳朗中來了,讓他瞧瞧。”
是林傅盛帶著陳朗中風塵仆仆的來了,陳朗中蹲下看了看那幾人的舌苔,又讓他們拿出剛才喝的茶湯,用隨身攜帶的銀針沾了沾。
疑惑半刻后,又用銀子試了試嘔吐之物。見沒有異常,便用手浮了些有毒的茶湯入舌,大家想阻止,只見他會心一笑,拂了拂褶皺的衣裳。
他左右手分別端起有毒和無毒的茶湯:“這兩碗茶都沒有毒,剛才大家已經看見我用銀子試過了,針尖并沒有發黑。兩碗茶湯都出自于唐小娘子茶鋪。”
聽完陳郎中的話,大家竊竊私語質疑唐清歡,她不動聲色,故作慌亂的看著人群。
地上那幾個賴皮嬉笑說道:“瞧見了?陳朗中可是通判點名的神醫,他的話可有準頭。哎,這霉茶下肚,鬧出人命是遲早的事!”
那幾人邊說邊不再捂肚,想要緩緩起身。
“各位安靜,老夫還未說完。其中一碗茶湯,被人下了牽牛子,這藥量過重。牽牛子乃常見中藥,性微寒帶小毒,具有潤腸通便的功效。本身對人無害,若服用超量,可致人上吐下瀉,腹痛如絞,但不害人性命。”
唐清歡從茶鋪內端出幾碗茶湯和一些茶餅,只見碗中清澈見底,而有毒的茶湯中有些許浮沫。
“這是我每日飲用的原茶湯,諸位且看........”
陳郎中托起其中一塊邊角有些白毫的茶餅,笑著道:“此茶餅看似貼著白毫,像是發霉,實則是發酵而成,非但無毒,反而健脾養胃!方才那些人嘔吐之物,分明是牽牛子導致的!”
說著,陳朗中用手掐了一小塊茶餅,含在嘴中咀嚼。
頷首微笑:“這發酵茶醇香,雖是平價茶,但這發酵功夫著實不差。回甘清甜,三文錢想來唐老板也是為了沖量而已。”
林傅盛忽地抓住其中一位鬧事者衣襟,從胸口摸索出一包粉末,交予陳朗中辨證。
“就是此物——牽牛子,鬧事者分明是存心壞人鋪子生意。”這鬧事者臉色唰唰鐵青。
群眾一聲嘩然,開始怒罵鬧事者。
唐清歡指向李家老板藏身之處,高舉牽牛子,對群眾高呼:“我與各位客人同甘共飲半月,若真下毒,何必請陳朗中來自證?有人故意混淆‘發酵’與‘發霉’,不過是想斷我生路!”
碼頭老趙再次嚷嚷著:“李扒皮!那套坑蒙拐騙的勾當還沒做夠?”
唐清歡再眼尋那李老板,已然不見身影。
陳三聽聞后,振臂一呼:“抓了這些狗東西,送官!”
通判府公堂上——
那幾位鬧事者已被杖責三十,屁股暈染出妖冶的暗花,癱軟趴伏在地。
師爺正撰寫招供狀,儀門之外圍觀著看熱鬧的人群。
只見衙役轟開人群,押著黑色大氅的男子,使勁觸地,男子好不甘心的跪下。
“李斯風,這些人你認識嗎?”他環視片刻。
“回大人,我不認識........”
“李.....老板,求求你,告訴大人是你讓我們去造謠清歡茶鋪的.........”
“胡說,我與你們素不相識.......”
唐清歡輕蔑的冷笑,通判大人定是拿他沒辦法,只是費些唇舌。無妨,這李老板這陣妖風怕是會消停片刻了,她也好繼續忙活自家生意。
果然不出她所料,碼頭商人都等著治李老板一個重罪,通判大人卻只是拍響驚堂木。
啪——
“聚眾鬧事四人,誣陷良善,致使清歡茶鋪生意受損、名聲蒙塵。本官叛你們除以仗責三十外,枷號示眾十日!脖掛吊牌寫明‘誣告良善’,每日辰時到酉時,便在茶鋪門口跪著,讓街坊鄰居看清你們丑態!”
停頓片刻,通判看向李老板:“李斯風,雖未鐵證證明此事是你主使,但這四人皆是指認與你有關,你豈能脫了干系?現命你賠償清歡茶鋪一兩銀子,作為當日補償。寫下保證書,加蓋手印,張貼在自家鋪門,承諾永不再生事端。若再叨擾清歡茶鋪,定將你嚴懲不待,絕不股息。”
退堂后,李老板捧著一兩銀子,冷笑細聲說道。
“姜還是老的辣,等數月后王爺到來,看你還能得意多久!”說著大搖大擺的離開通判府。
林傅盛手掌在清歡后背,微微拍了拍。
“無妨。早就知道了,你準備行李,不日上京赴考吧!”
唐清歡從腰間拿出八兩銀子,反手扣在林傅盛手心。
“拿著,該坐船就坐船,不然這耽誤了,人受罪時間錢也白花了。”
“太多了,我只要四兩銀子便夠了。這些,你拿著。”
林傅盛大步走向府衙外,冷靜帶著淡然的她,撇著嘴,看著手中的銀兩。
“罷了,你回時,便是我們和離之時。”
酉時三刻,樓下傳來一絲微妙的聲音。
“娃,你爹說的是這兒嗎?”
“嗯嗯,看著像,那天爹爹指了指?”..........
林傅盛跟隨唐清歡下樓開門,只見一位身著補丁衣裳的婦人,攜著七八歲女娃站著門口。
林傅盛把燭燈擱在桌上,挪擺著凳子。
他轉身,踮腳從柜臺最里頭摸出個小油紙包,剝開,露出幾顆黃澄澄的麥芽糖。蹲下身,遞到女娃面前。
“拿著,甜的。”
女娃不敢動,眼巴巴瞅著她娘。
婦人喉嚨動了下,幾不可見地點點頭。
一只小手才飛快地伸過來,抓起糖,捏在手心,細聲細氣:“謝謝。”他帶著小女孩識趣的去一旁玩耍起來。
唐清歡沒當過娘,可上一世肚里那塊肉被人硬生生弄掉的疼,是刻在骨頭縫里的。看著林傅盛和小女孩,仿佛看到了自己從未降生的孩子。
“唐小娘子,俺……俺就直說了!俺家老趙回來說了好幾遭!說你心眼好,實誠!天不亮就開門,天黑透才落鎖,一個人撐這么大個鋪面,里里外外……鐵打的也熬不住啊!”
“老趙?”清歡記起來了,就是幫她撐場面的老趙,她聽明白了婦人的來意。
“嫂嫂,我知道趙大哥是實在人,他夸你手腳麻利,家里家外一把好手,錯不了。”她倒了一碗茶湯,推到她面前。
“茶鋪開店半月余,我相公明日即將赴京趕考,鋪子往后就我一個人,正琢磨找個利索人搭把手呢.......”
她臉上帶了點笑影,頓了頓看著面前的婦人:“瞧,這不就想到一塊兒了?就看你騰不騰得開身。”
“俺能!俺行!”
婦人幾乎是搶著喊出來,“明……明兒就能來!”話出口才覺莽撞。
清歡握住婦人的雙手:“成!明個兒。卯時,鋪子開門。你管灶上,和面蒸窩頭做小食,我管煮茶招呼人。這工錢.......”
她看了看婦人,又撇著那瘦小的女娃。
“每月底結算七百文,管你母子三餐,可好?”
林傅盛依著寂靜的月光,難以入眠。
明天就要趕考了,看著床上翻來覆去的唐清歡,他滿心都是擔憂。
她一個女人守著茶鋪,實在讓人放心不下。但不進京考取功名,又拿什么給她更好生活?
想著想著,就聽見:“柳賤人,滾開!還我孩子!不.....不要誣陷我唐家......”
這是唐清歡每晚重復的噩夢,沒辦法,他只能緩緩起身,慢慢從后背摟住她,才能安靜入眠。
不過,寅時便要回到自己榻上,不然被她發現,又得挨上一巴掌。
翌日一早,林傅盛背著書箱與唐清歡依依道別。
這趙家娘子手腳倒是麻利,自從她來了,唐清歡輕松不少。
鬧事者掛牌示眾十日,反倒讓茶鋪聲名遠播。連隔壁碼頭工人也是聞訊而來,這生意比開業更紅火。
唐清歡推出每日前三十名顧客,可以享受免費茶點,大受碼頭人群的歡迎。
這一晃便是銀裝素裹的深冬,離除夕夜更進了,林傅盛應該在回程路上了。
閣樓上——
她點燃燭光,數數沉甸甸的銀子。
刨去本錢開銷,凈賺二十多兩!當初五兩的本,翻了幾番。這讓她腰桿挺直了些。
耳垂上的引靈燈又開始隱隱發熱,徐徐升起一串金色耀眼的文字:
【恭喜賺得第一桶金,積累功德值+50!提示:茶鋪根基漸穩,應開設新店鋪,莫錯失良機!!!善待林傅盛!!!】
又是善待林傅盛——那能不能與他和離呢?
想到這里,那金字再次出現。
【可!】
行吧!這引靈燈指示,也許只是想唐家積善行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