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唐清歡的小院,發出陣陣哀嘆聲。
聲音引來了東房的蘇姨娘,她緩緩起身,叫醒一旁邊的王巧兒,輕聲輕腳走到正堂門邊,躲著門框向里面偷窺。
堂內,唐清歡憔悴的躺在主座上。身旁站著林傅盛,正在輕柔地按壓她的背脊。
門外的蘇姨娘隱隱約約聽到,唐清歡在抱怨,數月來茶坊生意穩步漸長。吩咐茗酥招納的小二,也遲遲未遇見合適之人,疲憊之感讓唐清歡快支撐不住了。
蘇姨娘聞見,轉著眼轱轆,笑意盈盈的走進跟前,滿臉不屑道:“我說媳婦啊,你這不是守著金山要飯嘛!”
說罷,她抖了抖身旁的王巧兒,緩緩拉了身后的木交椅,坐了下去,又和氣道:“我不就是現成的小二?”
唐清歡面露痛苦遲疑道:“你?”
“對呀!這工錢一月多少?”
“小二月錢通常七百文,包吃。”
“甚好,我來……”蘇姨娘忙不迭道。
“這……”唐清歡故作猶豫。
蘇姨娘窺著唐清歡神色,聲音帶了幾分委屈:“最好……加上巧兒!總得讓她學著為你分擔。”
“可是可以……不過需試用三日。”
唐清歡沉吟道,“咱茶坊向來不用親戚,怕壞了規矩……姨娘看如何?”
“行!”蘇姨娘脫口便應了。
唐清歡見毒婦已然入局,與林傅盛悄然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嘴角同時浮起一絲心照不宣的詭譎笑意。
卯時五刻,天色已然敞亮。
唐清歡將蘇姨娘安排在一樓招呼客人,特意囑咐老練的龍團帶著她學規矩。轉頭又喚來松煙,把王巧兒支到二樓去學點茶手藝。
蘇姨娘對這般安排甚是滿意,只道唐清歡識趣。
待人手安置妥當,唐清歡轉身鉆進里屋小窗邊,一邊收拾包裹酥餅的牛油紙,一邊壓低聲音叮囑茗酥:“你機靈些,盯緊蘇姨娘。若見她往茶盞里撒東西,就悄悄把杯子換了。那臟杯子務必好生收著,回頭交給我。再去給龍團、松煙遞個話,讓他們都警醒著點。”
茗酥雖不明就里,但對唐清歡深信不疑。一上午忙碌下來,倒也順利,蘇姨娘并未作妖。
到了下午,唐清歡吩咐松煙,若是沈小姐來了,這點茶的事便交給她應承。言罷,又瞥了眼王巧兒,說是讓她跟著自己學學如何伺候貴人。
蘇姨娘見唐清歡肯親自教導王巧兒,態度立時轉了風向,一個勁叮囑王巧兒定要跟著當家掌故用心學習。
說曹操曹操到。沈知微的轎子剛停穩,她便款步邁入茶坊,身邊跟著的侍女換成了一位面容嚴肅的嬤嬤。
唐清歡連忙迎上前:“小店恭候沈小姐多時了,這位是?”
“這位嬤嬤是自幼照拂我的老人兒,今兒個也帶她來嘗嘗鮮。”沈小姐淡淡道。
嬤嬤對唐清歡微微頷首。唐清歡做了個請的手勢,輕聲道:“樓上雅間請。”
上樓時,唐清歡示意王巧兒一路隨侍。待知府千金沈小姐點好了慣飲的茶品,唐清歡轉身囑咐王巧兒先伺候著,就在她轉身下樓時,頭上的發簪無聲滑落在地,她渾然未覺,便匆匆下樓。
王巧兒盯著地上那支精巧的發簪,緩緩蹲下身拾起,趁人不備,飛快地塞進了自己腰間。
沈知微身旁的嬤嬤不經意間,發現了她的舉動,非常生氣,上前便是一巴掌。
唐清歡聞聲,趕緊讓茗酥按照之前教她的,繼續制出雙色茶飲,便匆匆上了二樓,蘇姨娘感覺什么不好似的,也跟著上了樓。
她們一到二樓,便瞧見巧兒通紅著臉,左手捂住臉頰,羞愧落淚。
旁邊的嬤嬤見是唐清歡前來,厲聲道:“唐掌柜的,我在幫你教訓下人。”
唐清歡忙笑道上前:“何事讓嬤嬤動怒了。”
一旁的沈知微慢慢托起發簪,那是唐清歡頭上的發簪,也是昨日沈知微送與她的。
沈知微蔑視巧兒道:“昨日送你時,我便瞧見這女子對發簪圖謀不軌,今日被嬤嬤抓了正著。”
蘇姨娘聞訊,忙上前解釋:“知府家小姐,一定是誤會.......”
還沒等她說完,嬤嬤上前就是一腳,怒斥道:“大膽刁奴,你可知盜取官家千金之物,是何罪?由得你多嘴?”
蘇姨娘被嚇著,趕緊扇自己耳光。
“唐清歡,你說怎么處置吧!”
她禮貌上前,柔聲道:“念她年紀小,初犯,這次先記著。若有下次一起清算。”
蘇姨娘望著唐清歡,一臉感激,巧兒也給唐清歡跪地磕頭。
“嗯!既然我閨蜜都發話了,嬤嬤就消消氣,我們回府。”沈知微故作儀態道。
“這茶點馬上好了?要不.....”
“我看這下作之人,沒了雅興,打包吧!”
唐清歡吩咐茗酥打包,又連連道歉送走了沈知微。
在她轉身時,林傅盛也上前,他倆互相又遞了一眼色。
林傅盛沒有好氣對著蘇姨娘說:“娘,看吧!這樣的女子你也敢讓我娶?真是丟盡顏面。”
林傅盛說完,不等蘇姨娘開口解釋,便甩手走向柜臺,繼續核算賬務。
蘇姨娘頓感羞愧,唐清歡大義凌然,上前安慰道:“暫時沒事了,只要不再犯。只是.....巧兒恐怕在這茶坊呆不下去了,知府家小姐每日都會來。”
蘇姨娘趕緊上前,抓著她的手腕道:“那怎么辦呢?”
唐清歡轉身向著茗酥,詢問道:“茗酥,前面你不是說,鄰居在秀坊工作,說缺女工嗎?”
茗酥也扯著嗓子道:“是的,也是托我找人呢!”
“你且問問,讓巧兒丫頭試一試,可否?”
“行,當家的。今晚我就去問問。”
第二日,一大早,茗酥就通知蘇姨娘趕緊領著王巧兒,去往西邊處的景秀坊,說是老板催得緊。
這大半天,不見這兩人,茶坊消停多了。
下午,沈知微按著時間,來到茶坊,唐清歡與她相談甚歡。
過了不知多久,樓下又傳來一陣對話聲。沈知微一時好奇,拉著唐清歡站在二樓欄桿處,向下凝望。
“趙家媳婦,我盡力了。這巧兒妹子,硬是把秀坊掌柜惹怒了,好生一匹錦布,被她粗劣的針腳,毀了。”
“這.....勞煩大妹子了。”茗酥連連道歉。
蘇姨娘站在一旁,臉色灰敗如霜打的茄子。王巧兒則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凄慘。
沈知微冷淡開口:“真是朽木不可雕,做什么都不成器。真不知你留著這等貨色做什么?”
唐清歡面露尷尬之色。沈知微見著樓下那對母女,更覺掃興,當即道別離去。
夜晚,唐家小院。
“兒媳,你再給她一次機會,讓她在茶坊遞遞茶水也好。”
“姨娘,你也瞧見了,知府千金對她很是芥蒂,再說偷盜不是小事。”
“哎!我們鄉下人,沒見過世面,一時失手........”
“夠了......”唐清歡突然厲聲道。
林傅盛連忙上前打馬虎眼:“娘,清歡夠仁慈了,你再這樣我都不好意思讓你留在茶坊了?”
蘇姨娘聽他這么說,甩手怒斥道:“沒用的東西,靠女人養活,你娘臨終前,讓你把我當作親娘,現在我如此受氣。”
“夠了,姨娘若覺得委屈,大可收拾包袱離開,不要在我家教訓人。”
唐清歡厲聲回道,又故作嬌態走到林傅盛跟前。
“我的男人,怎可任由他人訓斥,不要說親娘,你一介姨娘,也配呵斥他。”
蘇姨娘被這劈頭蓋臉的話砸得一愣,眼中瞬間掠過一絲暴戾兇光,隨即又強壓下去。
和顏悅色道:“媳婦教訓得是。是婆婆不對,明日我一人在茶坊打工即可。”她咬緊了嘴唇。
待蘇姨娘拉著抽抽噎噎的王巧兒離開,唐清歡才挽著林傅盛的手,帶著幾分計謀得逞的興奮回房。
平躺在木榻上的林傅盛低聲問起計劃:“明日又該如何?”
“明日之后,便是她銷聲匿跡之時。”唐清歡倚在床邊,眸中寒光一閃,緩緩道出。
翌日,卯時剛至,暑熱便蒸騰而起。
所幸茶坊人氣并未被酷熱驅散,這幾日茗酥都會在茶飲中添上幾塊碎冰,頗得客人歡心。
唐清歡因前堂忙碌,便讓茗酥在后廚教導蘇姨娘如何制作幾款招牌茶品。
大約臨近午時,后廚猛地傳來一聲質問!
外面的唐清歡只向龍團、松煙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穩住堂前客人,此事她自己來處理,林傅盛聞聲也跟隨其后。
他二人來到后廚,掀簾而入,只見茗酥手中端著一碗茶湯。
“何事在此喧嘩?”唐清歡沉聲問道。
“掌柜的!今日我親眼所見,蘇姨娘連著幾碗茶湯里,都偷偷撒了這棕色的粉末!”茗酥將茶碗呈上。
唐清歡與林傅盛連忙上前細看,果然見碗底沉淀著些許未能化盡的棕色粉末。
茗酥繼續道:“我追問她這是何物,她支支吾吾,還失手打翻了一碗!我覺著蹊蹺,這才與她爭執起來。”
唐清歡凌厲的望著蘇姨娘,旁邊的林傅盛卻急急開口:“我看是誤會吧!我娘怎會有壞心?要不……找陳郎中來看看便知……”
“不要!”蘇姨娘失聲尖叫。
隨即意識到失態,忙強笑道,“我……我是說我兒說得對,就是誤會……”
“既是誤會,更要查個明白,林傅盛,速去請陳郎中來!”
過了一炷香,林傅盛帶著陳郎中來到后廚。
陳郎中接過那碗殘茶,用鼻子嗅聞,沉聲道:“嗯……此乃烏頭粉,劇毒之物!量多即可致命!”
恰在此時,沈知微已至茶坊,未見唐清歡,問了龍團話,方知她在后廚忙事。
她攜著侍女正倚在門邊,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既然赫赫有名的陳老郎中,斷定是烏頭劇毒。”沈知微清冷的聲音響起。
轉頭喚了身邊侍女道:“玲兒,速去知府衙門,請衙役過來,將這毒婦拿下!”
“別抓我干娘!”一聲尖叫,王巧兒竟不知從何處沖了出來。
“你怎么來了?快回去!”蘇姨娘又驚又急。
“你們怎么知道這毒,不是掌柜自己下的?”王巧兒不管不顧地叫嚷,“我看就是她自己下的!栽贓陷害!”
沈知微聞言,冷笑一聲:“哦?你親眼所見是唐清歡下的?你可知,誣陷他人,造謠生事,該當何罪?”
“就是她自己下的!不關我干娘的事!”王巧兒兀自嘴硬。
“哼!我看你是賊心不死,屢教不改!”沈知微鳳目含威。
“那便正好,舊賬新賬,今日一并清算!”
“知府千金開恩!”蘇姨娘撲通跪下,連連磕頭,“她年紀小不懂事,胡言亂語,求您高抬貴手,別與她計較……”
“是呀.....”
唐清歡適時開口,語氣帶著憐憫的嘲諷:“她還小,所以才急著想尋個‘好人家’嫁了,盼著有人能‘好好管教’呢。”
“呵呵......”沈知微會意,輕蔑一笑。
“嗯,唐清歡你說得在理。這瓜不甜,才急著想出手。一旦出手,再爛的瓜,也算有了主兒,是么?”
就在這紛亂爭執間,幾名衙役已奉命趕到。
衙役在沈小姐示意下,當眾對蘇姨娘進行搜身,果然從其貼身衣物中搜出一個油紙小包,里面赫然是未用完的烏頭粉末!
人贓并獲!
因涉當眾投毒,危害甚大,衙役一聲令下,將在場相關人等,包括蘇姨娘、王巧兒、茗酥、唐清歡、林傅盛及作為重要證人的陳郎中、龍團、松煙,一并帶走,押往知府衙門候審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