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城的初夏不像西南邊那般灼熱,云端的太陽仿佛裝模作樣地抖著威風。
一大早,衛城西邊的淑云客棧里,走出來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手肘還挽著一位妙齡女子的胳膊。
婦人頭上裹著粗糲的靛青布帕,被晨露洇得微潮,松松地綰住頭發,額前垂著幾縷碎發。微胖的身子罩著一件寬松的灰藍苧麻褙子,衣襟微微敞著,露出里面暗橘色的粗布抹胸。腰間土褐布帶隨意一勒,淺白麻褲干凈利落,腳下穿著泛舊的紅布鞋。最引人注意的,是她耳垂上掛著的金耳扣。
被她挽著手腕的少女,約摸十三四歲年紀。
少女穿著月白的輕紗短衫,下擺繡著細碎的蘭草紋,外頭罩著淺青色的對襟紗衣,底下是同色的百迭裙,走路時裙角輕輕擺動。
頭發在頭頂挽成兩個小發髻,插著支銀釵。臉蛋清秀,可兩腮卻生硬地抹著艷紅的胭脂,學的是城里時興的妝容,卻沒擦勻,瞧著有些別扭,透著一股鄉下丫頭的拙笨鮮活。
那婦人手里拿著一張信紙,逢人就問有沒有認識她兒子的。街上人問她兒子住哪兒,她只說是衛城城郊。衛城城郊人家眾多,方向也雜,便又問她兒子姓甚名誰。她答說叫林傅盛。
林傅盛來這衛城數月,唐小娘子的清歡茶坊,又名聲四起,即便這樣,大數人只稱呼他為林公子、林相公。
直到她繞過西市,向南面的陳氏醫館走去,問了門口的藥童。陳氏醫館的人,是知道唐小娘子相公全名的,不過面對眼前的婦人,甚是疑惑此人與林公子關系是否屬實?于是讓她稍等片刻,詢問了陳郎中才將其引至清歡茶坊。
午時的陽光,最是毒辣,烈日直射整條街鋪。
林傅盛正用算湊,橫豎擺列數陣,今早才為精確的利潤,與唐清歡爭執一番。
唐清歡雖然冷靜果斷,但對著數字,硬是讓她頭痛。林傅盛今早匯報昨日營收,漏算一小筆,她懶得計較,謊稱要去后廚幫忙,抽身離去,哪知這書呆子硬是要找出那筆。
陳郎中領著婦人與少女,緩緩來到茶坊門前,一時周圍鄰居都在議論。
嚷嚷聲攪擾了林傅盛,他頭暈目眩的抬頭。
“娘?你怎么來了?”
唐清歡聞見林傅盛的詫異聲,轉身望去——蘇姨娘。
她是林傅盛的后媽,姓蘇名玉翠。
本是漢州舟縣農家女,在林傅盛三歲多時,舟縣發生了一件采花淫賊案。有名姓李的豬肉老板,白天賣豬肉,晚上喬裝成黑衣人,躲在鄉間小路上,攔截夜行回家的少女。
有一晚,蘇玉翠因白日與閨蜜在田間做農活,閨蜜留她吃晚飯,而后又閑聊一會兒,見天色已晚,才抽身離去,誰料行至離家還有兩里路的油菜地,一雙粗大手捂住她的鼻口,將其拖進田野之中,一棒將其打暈玷污了她。
起初,她與家人并不敢報官。
直到有一天,她上街買豬肉,正要付錢時,瞧見那姓李的手肘上有幾道抓痕——正是當晚她掙扎時留下的。她嚇得連豬肉都不要了,倉皇逃回家。父母問起緣由,擔心這人日后還會加害女兒,這才去縣衙告官。
當時的縣令,正是林傅盛的父親。
林父是出名的清官,腦袋又好使,斷定蘇玉翠買肉時,驚慌之舉已經打草驚蛇。故安排其晚上做誘餌,果然那姓李的上當。經過審問得知,過去許多少女受害,都出自這一人所為。
這件事后,因蘇玉翠是第一報案人,名聲盡毀,他父母想了兩全之策,將女兒嫁與林父做妾。一來這妾無地位無礙縣衙夫人。二來縣令名聲好,能幫女兒抵擋流言。三來又可以提升縣令宅心仁厚的名聲。
本以為一本萬利的事,林父卻一再推辭。這蘇家人,臉皮也厚,硬是讓女兒跪了三天三夜,終于感動了縣令夫人,才將其納了入門,搖身一變成蘇姨娘。
不過說來也怪,幾年過去,這蘇姨娘肚子都毫無動靜。
又過了幾年,林縣令突然暴病身亡,郎中說其是操勞過度所致。之后林母就帶著家人搬離府衙,靠自己的雙手養活一家。這蘇姨娘倒是安分守己,林傅盛原先一直叫她“姨娘”,從未改口,她卻視林傅盛為己出。直到五年前,林母也突然離世,林傅盛才改口稱她為“娘”。
蘇姨娘身旁的女子,名叫王巧兒,是她閨蜜的女兒。自小便被說與林傅盛有娃娃親,不過那只是蘇姨娘一廂情愿的想法。
王巧兒長得倒也算清秀可人,奈何林傅盛就是瞧不上她那股子刻意賣弄風騷的勁兒,覺得她沒有林母那般賢良淑德、剛柔并濟的女性魅力。
就在這時,唐清歡的耳垂又泛起引靈燈特有的灼熱感,一串金字在她眼前漸漸顯現:
【此婦言行藏偽善,與林府舊事牽連,觀其行、察其物,功德待顯。】
與林府舊事牽連?
唐清歡心中甚是疑惑。
要說這蘇姨娘最讓她痛恨的,當屬前世林傅盛要納柳眉兒為妾時,她一個勁地支持。后來唐清歡懷有身孕,這蘇姨娘又聽信柳媚兒的蠱惑,處處刁難她。但此刻引靈燈的提示,絕非此等家宅小事那么簡單。
唐清歡面露微笑,眼睛卻冷得厲害,對旁邊的傅盛吩咐道:“傅盛,你先回去吧!將小院收拾出一間房安置她們,我晚上早點回來。”
蘇姨娘這時才注意到唐清歡,上下打量著問道:“這位小娘子是?”
“娘,這就是我信中提過的,唐家貴女,我的夫人。”林傅盛全然忘了兩人和離之事,這不速之客的到來也讓唐清歡見了心煩。
蘇姨娘原本臉上還掛著燦爛的笑,一聽這是林傅盛娶的媳婦,臉色“嘩”地一下就垮了下來。
轉眼,她面露沉色,硬是把自己擺在了夫家婆婆的位置上,等著唐清歡給她端茶送水、行禮問安。
唐清歡不以為然,姿態端著地轉過身,對著林傅盛狠狠瞪圓了眼睛,眼神示意他:還不快帶她們離開?難不成要讓店里客人看熱鬧?
夜晚,唐清歡與茗酥、龍團、松煙幾人,合力準備明日材料,又囑咐茗酥招納伙計。等他們走后,獨自核對了賬目,約摸一炷香,便關了鋪門,一個人徐徐朝家里走去。
大門虛掩著留了條門縫,唐清歡輕輕推開,見廚房亮著燈火,便放輕腳步走了過去。
她正要掀開廚房布簾,聽見里面傳來哽咽聲。
須臾,里面又傳來好似蘇姨娘聲音。
“好久未見你回家了,你爹墳頭的草都長半人高了。”
林傅盛連忙安慰道:“嗨!這幾年我從家鄉一路向北,結交人脈,才得貢生。這不是為了考取功名嗎?兒,不敢忘記爹娘臨終的囑咐。”
“囑咐?對!”
蘇姨娘忙接過話頭,又把身邊那個穿得艷麗卻帶著點土氣的王巧兒往前推了推。
“巧兒自小與你青梅竹馬,這孩子自小手腳勤快。你爹娘囑咐要你多開支散葉。我瞧那唐小娘子身子嬌貴,怕是難以生育。巧兒給你做妾,將來生兒育女……”
“蘇姨娘,哦不!娘,我的事不要摻和!我此生唯有唐清歡一人。”
“是呀!說到底,我還是個姨娘,膝下無兒,想著這能真正得一女兒......”蘇姨娘說著便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傅盛,咯!這是你一個月工錢。”唐清歡邁著沉穩的步伐,故意打斷了他們的糾纏。
“三兩?這么多?”傅盛接過銀子,有些吃驚。
唐清歡卻甜膩的纏繞林傅盛胳膊,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讓他受寵若驚。
只聽見她嬌滴滴說道:“你可是掌柜相公,怎能委屈你。要知道你一月的工錢,夠好多農家一年的開支了。”說著唐清歡對著后面的蘇姨娘笑道。
“你說對嗎?姨娘?咦?你落淚了?”
她立著身子故意看著林傅盛,不等林傅盛回答,蘇姨娘回復道:“我呀!是喜極而泣!我兒有眼光,這媳婦娶得好。一女子獨自撐起偌大的茶坊,今日瞧見這忙碌的生意,怕是你沒有辦法傳宗接代。”
蘇姨娘說著,又把王巧兒往前一推,陰陽怪氣地接道:“這不,我們農家女子,別的本事沒有,就勝在身子骨結實,屁股大好生養!”
唐清歡睨視著這母女倆,真是赤裸裸地語出驚人。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對著林傅盛道:“相公,那不如就效仿當初你爹,也納了這位王姑娘吧?”
“清歡,胡鬧!”林傅盛板起臉,“好了,我們出去吃飯。”
晚飯后,趁著蘇姨娘和王巧兒在廚房收拾碗筷,林傅盛湊近唐清歡的臉,全然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你怎么突然對我這么熱情?莫不是真怕我納了王巧兒?”唐清歡冷著臉站起身。
“這面子,你不想要?”她反問道。
林傅盛咽了口口水,頓時不敢再說話了。
“今夜來我屋里睡,直到他們離開為止。”
“啊?進你屋……睡?”林傅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睡床,你睡榻上……”唐清歡冷冷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