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鏡站在竹簾后,指節幾乎要嵌進腰間玉牌里。
他望著謝硯之離去的背影,喉間泛起鐵銹味——那是方才咬得太狠,舌尖滲了血。
萬劍閣首徒的位置本該是他的,三年前那場試劍大會,若不是謝硯之突然覺醒星隕脈,以半招之差挑了他的劍……
“白師兄?”身后傳來小藥童的喚聲,他猛地回神,迅速抹去嘴角血漬,轉身時已換上副溫和笑意:“蒼梧宗的醉仙釀可備齊了?”小藥童忙點頭:“按您說的,在酒壇內層涂了‘蝕骨散’,保證那妖修一來,謝首徒的毒就發作得更狠。”
白鏡望著廊下漸沉的夕陽,指尖輕輕摩挲著袖中那枚刻著“萬劍閣”的令牌——今夜,他要讓謝硯之的清譽碎在妖修懷里,讓全天下都知道,萬劍閣首徒竟為了個妖女,中了敵對勢力的毒。
至于那妖修……他垂眸看向腰間的淬毒短刃,唇角勾起抹極淡的笑。
青璃兒在聽風樓等了兩個時辰。
茶盞里的碧螺春涼了又溫,溫了又涼。
她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耳尖的銀鈴突然輕輕震顫——那是她用妖力種下的感知,每當謝硯之靠近三里內就會響動。
可此刻,銀鈴靜得反常。
“阿瀾說謝公子去赴白鏡的宴了?”她攥著裙角轉向柳絮,小狐妖正蹲在窗臺上啃糖葫蘆,聞言忙點頭:“千真萬確!我親眼見白師兄拿了蒼梧宗的帖子去請他,還說是什么‘兩宗交好’的宴席。”
青璃兒突然想起巷口那道陰鷙的目光。
她摸了摸腰間發燙的歸墟令碎片,心下一跳——方才謝硯之問靈露時,碎片的熱度和此刻竟如出一轍。
“不對。”她猛地站起身,茶盞“當啷”墜地,“謝硯之的星隕脈能感應上古神器,白鏡若真為交好,何必選在今夜?”
柳絮被她嚇了一跳,糖葫蘆“啪”地掉在地上:“你要去萬劍閣?可那是仙門重地……”話未說完,青璃兒已化作一道淡青色流光掠出窗外。
她的妖力在夜色里凝成薄紗,將身形隱得極淡——三百年鯉妖的幻術,足夠瞞過普通練氣期修士的靈識。
萬劍閣的演武場飄著淡淡梅香。
青璃兒貼著廊柱屏息,耳力卻如細針般刺向深處——前院的更鼓聲里,混著極輕的衣袂破空聲。
她順著那聲音繞到后殿,月光下“松風閣”三個鎏金大字刺得她瞇起眼——白鏡說的宴席,竟設在萬劍閣最森嚴的藏經閣偏殿?
殿門虛掩,透過門縫,她看見謝硯之倚著朱漆柱子,衣襟染了血。
他的星隕劍斜插在地上,劍刃上的星紋暗得幾乎要看不見。
對面五個蒙面修士正呈梅花陣圍過來,為首者手中短刃泛著幽藍光芒——那是淬了蝕骨散的。
“謝首徒,這毒滋味如何?”為首者摘下面巾,竟是白鏡!
他的道袍前襟染了酒漬,眼底的陰鷙再也藏不住,“你總說妖修臟,可你為了她,連蒼梧宗的酒都敢喝——”他猛地指向青璃兒的方向,“你看,她這不來了?”
青璃兒心口一緊。
她能看見謝硯之的指尖在發抖,顯然毒已攻心。
她咬碎舌尖,妖力如沸水般涌遍全身——鯉妖的幻術最擅惑人心神,此刻她指尖輕點,數十個謝硯之的虛影驟然在殿內炸開。
蒙面修士們一愣,短刃齊齊刺向虛影,卻全扎在柱子上。
“謝公子!”青璃兒趁亂沖進殿內,接住就要栽倒的謝硯之。
他的掌心燙得驚人,嘴角還沾著黑血。
“白鏡……”他勉強抬手指了指白鏡腰間的玉牌,“酒里……蝕骨散……”話未說完,便昏死過去。
白鏡的瞳孔驟縮。
他沒想到這妖修的幻術竟能瞞過金丹期修士的靈識,更沒想到謝硯之在毒發時還留著力氣給她提示。
他反手抽出短刃就要撲過來,卻見青璃兒抱著謝硯之退到窗邊,指尖掐了個奇怪的訣——那是妖修特有的遁術手勢。
“想走?”白鏡冷笑,“萬劍閣的護山大陣早被我啟動,你以為——”
“啪!”
一聲脆響打斷了他的話。
青璃兒低頭,見謝硯之的星隕劍不知何時飛到她腳邊,劍鞘上的蝴蝶紋路正泛著微光——那是她昨日用幻術變的,竟被他留到了現在。
她彎腰撿起劍,抱謝硯之的手又緊了些。
月光透過窗欞落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睫毛輕顫,像是要醒,卻終究沒力氣。
青璃兒望著殿外漸起的紅光——那是護山大陣啟動的征兆,心下反而定了。
她低頭湊到謝硯之耳邊,聲音輕得像片羽毛:“謝公子,你說桃花釀甜,那等你醒了,我再釀一壇更甜的,好不好?”
話音未落,她抱著他撞破窗戶,消失在夜色里。
白鏡沖到窗邊,只看見滿地碎玻璃中,一枚紅鯉玉佩閃了閃,隨后徹底沒入黑暗。
他攥緊短刃,指節發白——今夜的事絕不能就這么算了,他還有后招。
而此刻的青璃兒正抱著謝硯之,在萬劍閣后山的密林中狂奔。
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跳越來越弱,歸墟令碎片在胸口灼得生疼,仿佛在指引著什么方向。
前方的灌木叢突然沙沙作響,她猛地頓住腳步,卻見林深處有座殘破的小廟,廟門上方的匾額雖已褪色,卻還能認出“歸墟”二字。
青璃兒望著那兩個字,喉間泛起一絲不安。
她低頭看了眼懷中的謝硯之,咬咬牙,抱著他踏進廟門。
月光從破損的屋頂漏下來,照在供桌上的青銅燈盞上,燈油突然“噼啪”炸響,映得兩人的影子在墻上搖晃,像是兩株糾纏的樹。
青璃兒的靴底碾過廟內積年的塵灰,每一步都像踩著自己的心跳。
謝硯之的重量壓在她臂彎里,體溫燒得她掌心發燙,連歸墟令碎片都跟著灼得慌。
她將人輕輕放在供桌旁的草墊上時,指節都在發抖——這是她第一次抱一個人抱得這么久,久到能數清他睫毛顫動的次數,能聞見他衣襟里若有若無的松香,混著血銹味刺得鼻尖發酸。
“謝公子?“她跪坐在草墊邊,指尖懸在他蒼白的唇畔,不敢碰。
喉間泛起鯉妖特有的灼痛,那是妖力透支的征兆。
她從腰間錦囊里摸出三張泛黃的符箓,是前日顧萱塞給她的“百解符“,說“給那個總擺臭臉的劍修備著,萬一他又嘴硬不肯喝藥“。
此刻符箓在月光下泛著淡金紋路,她卻遲遲不敢下手——上回給受傷的野兔貼符,那兔子直接蹦起來撞翻了她的桂花釀。
“別怕,我輕些。“她對著昏迷的人喃喃,像是在說服自己。
指尖剛觸到他衣襟,謝硯之突然發出一聲悶哼,冷汗順著鬢角滑進衣領。
青璃兒心尖一顫,慌忙去解他的領口,卻在撩起發絲時,瞥見后頸一道暗紅印記。
那印記盤曲如星軌,尾端卻勾著片鯉尾狀的紋路——和她貼身收藏的歸墟令碎片上的刻痕,分毫不差。
“怎么會......“她的指尖輕輕撫過那處皮膚,謝硯之無意識地偏了偏頭,喉間溢出破碎的“痛“字。
青璃兒如被燙到般縮回手,碎片在胸口劇烈震顫,震得她眼眶發酸。
三百年前歸墟令引發大戰時,謝硯之不過是個未出世的凡人;可這印記......難道他和神器的淵源,比所有人想的都深?
廟外突然傳來枯枝斷裂的脆響。
青璃兒猛地抬頭,月光里映出十數道身影,為首者執劍冷笑,正是白鏡。
他道袍上沾著松針,身后跟著的萬劍閣弟子舉著火折子,火光將他眼底的陰鷙照得發亮:“妖女,還想跑?
護山大陣早封了后山,你懷里的劍修毒入心肺,連我都救不了——“
“那你還來做什么?“青璃兒將謝硯之往身后攏了攏,聲音卻比往日清亮。
她望著白鏡腰間晃動的淬毒短刃,想起方才他刺向謝硯之的狠戾,耳尖銀鈴突然“叮“地一響——那是她用妖力設下的警戒,此刻正隨著心跳急促震顫。
白鏡腳步一頓,目光掃過供桌上的符箓,又落在青璃兒微顫的指尖:“自然是送你們去該去的地方。“他揮了揮手,身后弟子立刻呈扇形圍過來,腰間佩劍嗡鳴出鞘。
青璃兒突然笑了。
她望著白鏡驟縮的瞳孔,緩緩撕開左袖——雪白手臂上,一道暗銀符文如活物般爬過肌膚,那是顧萱昨日硬給她刻的“破妄紋“,說“萬一遇到仙門圍獵,能震散他們的靈識“。
此刻符文泛著冷光,像條蓄勢待發的蛇。
“你以為我會讓你得逞第二次?“她歪頭,眼尾綴著的金箔在火光里一閃,“上回你在酒里下蝕骨散,我便在謝公子劍鞘上留了幻術標記;這回你帶這么多人來......“她指尖重重按在符文上,“總得讓你知道,妖修的賬,從來都是要算的。“
強光如炸雷般在廟內炸開。
白鏡本能地抬手遮眼,再睜眼時,供桌旁只剩件染血的道袍——青璃兒抱著謝硯之,早借著符文的震蕩破了廟后的磚墻。
他踢開腳邊的斷磚,劍刃深深插進土里:“追!
活要見人,死......“
“死要見尸?“
虛弱的男聲從他背后傳來。
白鏡猛地轉身,只見謝硯之倚在殘墻上,青璃兒半扶著他,兩人影子在月光下疊成模糊的一團。
謝硯之的星隕劍橫在胸前,劍紋雖暗,卻仍有星芒流轉;青璃兒的銀鈴還在輕響,發間沾著草屑,卻笑得像只偷到魚的貓。
“謝首徒?
你......“白鏡喉間發緊——蝕骨散的毒性他最清楚,除非有人用妖力強行逼毒,否則......他盯著青璃兒泛白的指尖,突然明白過來:“你用妖丹渡力?
瘋了?
妖丹受損要修養百年!“
“百年太久啦。“青璃兒歪頭,指尖輕輕碰了碰謝硯之的手背,“我還想等他喝我釀的桃花釀呢。“
謝硯之望著她眼尾未褪的青痕,喉結動了動。
方才昏迷時,他能模糊感覺到有溫軟的力量渡進經脈,像春溪漫過龜裂的土地,帶著股甜甜的桂花香——是她的妖力。
此刻月光落在她發頂,他突然想起試劍大會那日,她蹲在演武場邊撿他掉落的劍穗,發間銀鈴晃得他移不開眼。
“為什么救我?“他聲音輕得像嘆息。
青璃兒眨了眨眼,耳尖慢慢泛紅:“因為你上次也救過我呀。“她想起半月前在青丘城,她被魔修追得跌進荷花池,是謝硯之揮劍劈開藤蔓,自己卻被毒刺劃了滿臂血痕,還嘴硬說“妖修真麻煩“。
謝硯之望著她泛著水光的眼睛,突然笑了。
他的笑極淡,卻讓白鏡看得心驚——那是萬劍閣首徒面對勁敵時才會有的、勢在必得的笑。
“白執事。“謝硯之按住青璃兒想要再撕符咒的手,星隕劍在掌心轉了個劍花,“萬劍閣的家法,你該比我清楚。“
白鏡后退兩步,撞在斷墻上。
他望著謝硯之眼底冷下來的光,突然聽見廟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巡山弟子的燈籠光。
他咬碎后槽牙,狠狠瞪了青璃兒一眼,拂袖而去。
殘磚堆后,一道模糊的身影望著白鏡離去的方向,月光照不進他兜帽下的臉。
他抬手,指尖在空氣中虛畫了個歸墟令的紋路,眼底紅光流轉如血:“有意思......劍修、妖女、歸墟印......“他低笑一聲,隱入更深的夜色里,只余幾片碎葉被風卷著,落在青璃兒腳邊。
謝硯之望著那片碎葉,又看了看青璃兒臂上未消的符文,突然開口:“等我傷好了......“他頓了頓,耳尖在月光下泛著不自然的紅,“萬劍閣后山的桃林該開了。“
青璃兒歪頭,銀鈴輕響:“要我帶桃花釀去?“
“......隨你。“謝硯之別開臉,卻悄悄將星隕劍往她身側移了移,替她擋住夜風吹來的涼意。
廟外,歸墟二字的匾額在風中吱呀作響,仿佛在應和著什么未說出口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