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萱的后槽牙咬得咯咯響,壓在小腿上的房梁足有百斤重,焦木的碎屑扎進她膝蓋,血腥味順著褲管往下淌。
可她的指甲仍在瓦礫堆里拼命摳著——方才那道泛黃的紙角,比腿上的傷更讓她心跳如擂鼓。
“陳老頭...“她瞥了眼不遠處趴在血泊里的老書坊主,喉頭哽了哽。
三天前陳老頭還在聽風樓跟她炫耀新收的宋版《山海異志》,說要送她半塊宋代的老墨。
現在他心口那枚淬毒細針,和玄衣客茶盞里的針尾云紋分毫不差。
石板縫里的紙角又往下陷了半寸。
顧萱把燒得焦黑的圍裙角咬在嘴里,用流血的手掌撐住碎石,整個人幾乎貼在焦土上。
指甲縫里的血珠滴在紙角上,暈開個暗紅的小團,倒像給殘頁蓋了枚血色印章。
“找到了!“她抽氣的聲音比蟬鳴還輕,沾著血污的指尖顫抖著展開殘頁。
墨跡被煙火熏得像團化不開的霧,勉強能辨出“歸墟令現,六界...血...祭...“幾個字。
風卷著灰燼撲過來,她慌忙把殘頁捂在胸口,卻觸到腰間掛著的青銅匣——那里面裝著師父臨終前塞給她的半塊龜甲,刻著“九曜“二字。
“顧小丫頭!“
沙啞的喚聲驚得她猛抬頭。
唐三娘正扶著斷墻站在廢墟邊緣,鬢角的銀簪歪向一邊,繡著毒蝶的裙角沾了黑灰。
這女人是聽風樓的老茶客,總愛端著青花瓷盅喝帶蝎子的藥茶,此刻卻攥著個青瓷瓶,瓶口還冒著紫氣。
“那火不是普通的火。“唐三娘踩著碎石走過來,每一步都避開陳老頭的血漬,“我在街角聞著味就不對,是幽冥蝶的毒火——燒盡萬物,只留執念。“她指尖一彈,紫色藥丸“叮“地落進灰燼里。
顧萱盯著那團灰燼。
藥丸炸開的瞬間,焦土上騰起淡紫色的霧,霧里浮起道半透明的影子——玄色衣袍,腕骨系銅鈴,眼尾的朱砂痣像滴凝固的血。
正是蘇阮阮今早識破的幽冥使·無音。
“他在找這個。“顧萱捏緊殘頁,指節泛白。
幻影里的無音正蹲在她方才的位置,骨節分明的手扒開碎石,動作和她此刻如出一轍。
當幻影的指尖即將碰到殘頁時,霧突然散了,只剩唐三娘的藥瓶在她掌心泛著冷光。
“謝、氏、遺、脈。“
顧萱突然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她不知何時摸出了腰間的煉器袋,微型刻刀在殘頁上方劃出金線。
這是師父教的“復原陣“,用本命法力勾連殘頁的氣脈——金線剛觸到紙背,模糊的墨跡便像被春風吹化的雪,緩緩顯露出新的字跡:“謝氏遺脈,執劍鎮魔,九曜歸墟,命定之人。“
“謝氏...“她喉嚨發緊。
萬劍閣的謝硯之總愛嘲諷她“煉器師的手該用來捏泥巴“,可他腰間的“鎮魔“劍穗,正是她上個月用千年冰蠶線替他重編的。
此刻殘頁上的“執劍鎮魔“四個字,像根細針扎進她太陽穴。
“小萱!“
遠處傳來蘇阮阮的喚聲。
顧萱抬頭,看見月白衫子的身影正跨過斷墻,發間的茉莉簪子在煙火里搖晃。
她慌忙把殘頁塞進懷里,卻沒注意到一片燒卷的紙角從指縫里垂下來——上面“命定之人“四個字,正被穿堂風掀起,露出半片模糊的謝氏家紋。
蘇阮阮的腳步頓在瓦礫堆前。
她的目光先掃過顧萱流血的腳,又落在那半片殘頁上。
風掀起殘頁的邊角,她看清最后幾個字時,瞳孔猛地一縮——那是她在黑市聽過的傳聞,也是聽風樓密檔里被撕去的最后一頁。
“阮阮姐...“顧萱剛要開口,卻見蘇阮阮突然伸手按住她的肩。
老板娘的掌心燙得驚人,指腹還沾著沒擦凈的顯形銀粉,在她靛青圍裙上蹭出片淡金色的痕跡。
“先跟我回聽風樓。“蘇阮阮的聲音比平時輕,卻像浸了冰的絲線,“你師父的龜甲,加上這殘頁...“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遠處飄著銀鈴的玄色紙鳶,“有些事,得趁天沒黑透問清楚。“
顧萱被她攙著起身時,聽見背后傳來細碎的響動。
她回頭,正看見唐三娘蹲在陳老頭尸體旁,指尖沾了點血,放進嘴里抿了抿。
女人抬頭時笑了笑,眼角的細紋里還沾著灰:“毒針是'千機閣'的手法,不過...“她的目光掠過顧萱懷里的殘頁,“有人想讓我們以為是千機閣。“
蘇阮阮的腳步突然一滯。
她望著東邊漸沉的夕陽,耳中回響起今早無音消失前的銅鈴聲。
風卷著焦土的氣味鉆進鼻腔,她摸了摸袖中還剩半片的顯形銀,突然想起三天前玄衣客說的那句話:“九曜歸墟令現世那天,最先流血的,會是離它最近的人。“
而此刻,顧萱懷里的殘頁正隔著布料,燙得她心口發疼。
蘇阮阮的指尖幾乎要掐進顧萱肩骨里。
殘頁上那半枚謝氏家紋在風里忽隱忽現,像根細針直扎進她記憶深處——三日前她在黑市花大價錢買通的線人,曾湊在她耳邊說過半句被截斷的密聞:“萬劍閣謝氏...歸墟令...“當時線人喉管突然迸出血沫,死狀與陳老頭如出一轍。
“難怪他們要搶這本書。“她嗓音發澀,目光掃過顧萱懷里的殘頁,“原來謝硯之的身份早在百年前就被記錄下來了。“
顧萱的睫毛劇烈顫動,腰間青銅匣突然發燙,燙得她后脊竄起寒意。
師父臨終前攥著龜甲說“九曜現世,謝氏為鑰“的聲音在耳邊炸響,她猛地抓住蘇阮阮的手腕:“也就是說,那個偽善仙首早就知道?“
“噓——“蘇阮阮突然側耳。
焦土廢墟外的槐樹林傳來枝葉摩擦聲,不似尋常風動。
她迅速將顧萱往斷墻后帶了半步,袖中悄然扣住兩枚淬了迷藥的銀珠——這是聽風樓招待不速之客的慣例。
“蘇老板好警惕。“
清冽男聲從二人頭頂傳來。
顧萱抬頭,正見穿墨綠竹紋衫的男子坐在斷墻上,靴底還沾著陳老頭書坊的朱紅窗漆。
他抱臂垂眸,眼角那顆淚痣在煙火里泛著冷光——正是游龍會首領葉長歌。
“你們可知道,這書坊主人是我'游龍會'的人?“葉長歌跳下來時,靴跟碾過片焦黑的《山海異志》殘頁,“他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九曜歸墟令'真正的認主方式不是血脈,而是......“
破空聲比蟬鳴更銳。
顧萱只來得及看見葉長歌瞳孔驟縮,一道烏光已穿透他咽喉。
血珠順著飛鏢倒鉤濺在她靛青圍裙上,像朵突然綻開的暗色花。
葉長歌踉蹌著抓住她衣袖,指縫里滲出的血滴在青磚上,拼盡全力擠出半句話:“是...是......“
“接住!“蘇阮阮撲過來時帶起一陣風,將顧萱懷里的殘頁壓進她掌心。
她反手抽出葉長歌腰間的短刀,刀背重重敲在他后頸,迫使他松開緊攥顧萱的手——這是防止瀕死之人無意識扯動傷口的急救手法。
顧萱的指尖在儲物袋里亂摸,終于摸出枚止血丹。
她捏開葉長歌緊咬的后槽牙,藥丸剛塞進他嘴里,他喉間便溢出汩汩血泡。
那雙原本銳利的眼睛逐漸失焦,最后落在蘇阮阮袖中半露的顯形銀上,輕輕笑了下。
“阮阮姐,他...“顧萱的聲音發顫。
“別慌。“蘇阮阮蹲下身,指腹快速掠過葉長歌衣襟暗袋。
她的動作像在茶桌上翻牌,精準而冷靜——游龍會首領不可能空手赴險,尤其是當他的人死于非命時。
暗袋里的羊皮紙被血浸透了半角。
蘇阮阮展開時,顧萱湊過去,看見上面用朱砂畫著座山谷,谷底標著“萬劍閣舊址“四個小字。
墨跡邊緣有火烤過的焦痕,顯然是葉長歌在趕來前匆忙藏下的。
“萬劍閣?“顧萱的指甲掐進掌心,“謝硯之的師門?“
蘇阮阮沒有回答。
她突然抬起頭,目光穿透漫天灰燼,望向漸沉的天幕。
顧萱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正見一道紅色流星從東往西急墜,尾焰拖得老長,像道裂開夜空的血痕。
“那是...“顧萱的聲音卡在喉嚨里。
“是引魂燈。“蘇阮阮的聲音比夜風更冷。
她摸出塊碎玉含在嘴里——這是聽風樓傳遞急訊的暗號。
碎玉在齒間硌得生疼,她望著葉長歌逐漸冷卻的尸體,又低頭看了眼地圖上的“萬劍閣舊址“,突然想起今早無音臨走前說的話:“離歸墟令最近的人,會最先流血。“
而此刻,顧萱懷里的殘頁仍在發燙,與她腰間的青銅匣產生共鳴。
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銅鈴聲,像根細弦在兩人耳中震顫。
“回聽風樓。“蘇阮阮將地圖塞進顧萱儲物袋,“帶上葉長歌的尸體。
有些事...“她望著天際那道血紅色的尾焰,“得去萬劍閣舊址問個清楚。“
顧萱彎腰要抱葉長歌時,一片燒卷的紙角從他袖中滑落。
她撿起時,看清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是陳老頭的筆跡:“歸墟認主,需以命飼星。“
夜風卷起焦土,將那張紙吹向漸暗的天空。
而在兩人看不見的槐樹林里,玄色衣袍的身影執傘而立。
傘面繪著的幽冥蝶振翅欲飛,傘骨上的銅鈴隨著他的動作輕響。
他望著顧萱懷里的儲物袋,又抬頭看了眼那道紅色流星,低笑出聲:“有意思。“
“無音大人。“陰影里走出個戴斗笠的人,“要現在動手?“
“不急。“玄衣人轉動傘柄,傘面遮住半張臉,“等她們去了萬劍閣舊址...再收網。“
銅鈴聲隨著夜風飄散,只余下焦土的氣息,和天際那道未褪盡的血痕,像在預告某個被遺忘的舊地,即將掀起新的腥風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