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 2030年的晨光，是被切割成碎片的。

華干城的玻璃幕墻在東方泛起魚肚白時，林澈臥室的窗簾還拉得嚴實。窗簾是最普通的灰色亞麻布，邊角已經洗得發毛，去年冬天被風吹破的小口子，他用一塊藍色補丁草草縫上，此刻那補丁在微光里像塊突兀的傷疤。床上的青年睫毛顫了顫，眼皮下的眼珠轉動著，像是在與某個不愿醒來的夢較勁——夢里總有片向日葵花田，老太太站在花田里笑，陽光把她的白發染成金箔，可他怎么跑都跑不到花田中央，胸口的悶疼總在這時準時拽他回來。

“叮叮叮——”

床頭的舊鬧鐘像枚生銹的齒輪，發出尖銳的顫音。這鬧鐘是他從孤兒院舊貨堆里翻出來的，塑料外殼早就泛黃，數字“7”的右上角缺了個角，卻比任何智能鬧鐘都固執，每天清晨六點半準時嘶吼。林澈的眉頭擰成個川字，手臂從被子里伸出來時，腕骨在蒼白的皮膚下清晰可見，像串細細的玉珠。指尖觸到鬧鐘按鈕的瞬間，他幾乎是松了口氣——還好，今天的手臂還能抬起來。

“哎，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聲音很輕，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尾音被喉嚨里的干澀磨得發毛。他坐起身，被子從肩頭滑落，露出的脊背瘦得能數清脊椎骨的形狀，像排小小的丘陵。陽光透過窗簾縫隙鉆進來，在他后頸投下道細長的光帶，落在去年冬天生凍瘡留下的淺褐色疤痕上。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皮膚薄得能看見青色的血管在下面緩緩流動，忽然想起孤兒院院長總說：“阿澈的血是溫的，就是流得太慢了。”

“不知道還能挺多久。”他對著空蕩的房間輕聲說，像是在問空氣，又像是在問自己。視線掃過床頭柜上的藥瓶，白色的小瓶子里裝著醫生開的心臟調理藥，標簽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他拿起瓶子晃了晃，藥片撞擊瓶壁的聲音輕飄飄的，像幾粒碎雪。

三秒后，他掀開被子下床。腳踩在地板上的瞬間，一股涼意順著腳心竄上來，讓他打了個寒顫。這房間是他租的隔斷間，在老舊居民樓的七樓，沒有電梯，冬天暖氣總像喘不上氣的老人，斷斷續續地吐著熱氣。他扶著墻站穩，等那陣頭暈過去——每天早上都這樣，得站著緩半分鐘，才能確定自己不會栽倒。

衛生間的鏡子蒙著層薄灰，他擰開水龍頭，水流“滴答”了幾聲才慢吞吞地涌出來，帶著鐵銹味。他掬起冷水拍在臉上，水珠順著臉頰滑落，在下巴尖聚成小水珠，砸在洗手池里。鏡子里的青年臉色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嘴唇干裂得像塊久旱的土地。他拿起牙刷，擠牙膏時手腕抖了抖，白色的膏體歪歪扭扭地落在刷毛上。刷牙的動作很慢，因為稍微用力，太陽穴就會突突地跳，連帶胸口也跟著發緊。

穿衣服時，他選了件洗得發白的藍襯衫。領口的紐扣掉了一顆，他用根銀色的回形針別著，那是老太太從花店抽屜里找給他的。褲子是深灰色的工裝褲，膝蓋處磨出了毛邊，褲腳卷了兩圈，露出腳踝上的小紅點——那是昨天送花時被路邊的荊棘劃破的，還沒結痂。他對著鏡子系鞋帶，手指在碰到鞋帶的瞬間頓了頓，指腹觸到塊凸起的疤痕，是去年搬花時被鐵架劃的，現在摸起來像片小小的鱗片。

出門時，樓道里的聲控燈“滋啦”響了兩聲才亮，昏黃的光線下，能看見墻面上斑駁的涂鴉。七樓的樓梯扶手掉了半根，露出里面生銹的鋼管，他下樓時總要扶著另一側的墻壁，一步一步踩穩了才敢動。樓下的機器人保潔正在拖地，銀色的機身閃著冷光，機械臂靈活地轉動著，拖過的地面亮得能照見人影。它路過林澈時，發出電子合成的問候聲：“早上好，住戶林澈，今日體感溫度 18℃，建議佩戴薄外套。”

林澈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華干城的機器人早就滲透到每個角落，送外賣的是圓滾滾的送餐機器人，會在你開門時鞠躬；維護綠化的是長臂修剪機器人，能精準地剪掉每片多余的葉子；甚至街角的報刊亭，都換成了無人值守的智能柜。可這些冰冷的金屬和程序，總讓他覺得少了點什么——比如張姨糖水鋪飄出的綠豆沙香，比如老太太在花店數錢時指尖的溫度。

他的自行車停在樓下車棚最里面，車身上落著層薄灰。這是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舊車，車架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鐵色，車座上補了塊黑色的皮革，是他自己縫的。他彎腰推車時，胸口又泛起熟悉的悶疼，像有只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下心臟。他停下來，手撐在車座上，頭微微低著，看著地面上自己瘦長的影子，等那陣疼過去。

車棚外的街道已經熱鬧起來。懸浮車在專用車道上無聲滑行，車身上的廣告屏閃爍著彩色的光；路邊的自動售貨機“咔噠”一聲吐出瓶礦泉水，遞給個背著書包的小孩；穿校服的學生們笑著走過，腳下的智能鞋踩出輕快的節奏。林澈騎著自行車匯入人流，車鏈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像是在和這個高科技的世界唱反調。

路過街心公園時，他看見幾個老人在打太極，動作慢悠悠的，身邊的陪伴機器人舉著保溫杯，隨時準備遞水。陽光穿過公園的梧桐樹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有片葉子落在他的車筐里，他伸手撿起來，捏在指尖轉了轉。這片葉子邊緣有些發黃，脈絡清晰得像張地圖，讓他想起孤兒院后院的那棵老槐樹，每到秋天，樹下總會積起厚厚的一層落葉，踩上去“沙沙”響。

“花語間”的玻璃門在街角閃著光，門檐下掛著串水晶風鈴，陽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細碎的彩光。林澈停好自行車，伸手推開門，風鈴“叮鈴叮鈴”地響起來，像串跳躍的音符。店里彌漫著淡淡的花香，向日葵、玫瑰、百合的氣息混在一起，溫柔地裹住鼻腔。

“阿澈來啦。”老太太坐在柜臺后，戴著副老花鏡，正在數今天新到的花材。她的頭發全白了，用根木簪挽在腦后，臉上的皺紋里都像是藏著笑意。柜臺上擺著個搪瓷缸，里面泡著菊花茶，熱氣裊裊地往上冒。

“張奶奶早。”林澈走到柜臺前，拿起圍裙系上。圍裙是藍色的，上面沾著點點花粉，洗得有些發硬。

“今早的向日葵開得正好，”老太太抬手指了指墻角的花桶，“你看這花盤，圓滾滾的，像不像你小時候玩的皮球？”

林澈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花桶里的向日葵確實精神，金黃的花瓣舒展著，花盤沉甸甸地低著頭，莖稈上還帶著新鮮的泥土。他走過去，拿起剪刀，指尖輕輕拂過花瓣，絨毛蹭過皮膚，有點癢。他記得第一次來花店時，老太太也是讓他插向日葵，他笨手笨腳地把花莖剪得歪歪扭扭，還差點把花瓶碰倒，老太太只是笑著說：“慢慢來，花跟人一樣，得順著性子來。”

他拿起一束向日葵，放在操作臺上。先去掉底部的葉子，避免泡在水里腐爛；再把花莖斜剪四十五度，這樣能更好地吸水；然后取過透明的玻璃紙，從花束底部往上裹，手指在紙間靈活地穿梭，折出好看的褶皺。這些動作他做了三年，閉著眼睛都能完成，可今天彎腰剪根時，胸口的悶疼又悄無聲息地來了。他扶著操作臺，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臺面，呼吸放得又輕又慢。

“又不舒服了？”老太太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關切。

“沒事，張奶奶，”他直起身，扯出個笑，“就是彎久了有點暈。”

老太太放下手里的活，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額頭：“要不今天別送城西那單了，我讓機器人配送員去。”

“不用，”林澈搖搖頭，繼續手上的動作，“不遠，我慢慢騎就行。”他知道老太太的好意，可機器人配送費比他的時薪還高，花店生意本就一般，能省一點是一點。

陽光透過花店的落地窗，在操作臺上投下塊菱形的光斑，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指很長，骨節分明，指尖因為常年碰水和花刺，有些微微發紅。他把兩束向日葵放進印著小雛菊的紙袋里，又在袋口系了根黃色的緞帶，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這是老太太教他的，說“好看的花得配好看的結，才像那么回事”。

上午的時間在修剪花枝、整理花材中慢慢溜走。有機器人來取預定的花束，機械臂夾著花盒時穩得像塊石頭；有附近的住戶進來買花，對著智能價目表猶豫半天，最終選了支最便宜的康乃馨。林澈站在柜臺后，看著這些來來往往的人和機器，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圍裙上的花粉漬。

中午十二點，墻上的掛鐘“當”地響了一聲。老太太從后廚端出碗青菜面：“快吃點，下午還得送花呢。”碗里臥著個荷包蛋，蛋黃微微流心，是他喜歡的樣子。

“謝謝張奶奶。”他接過碗，筷子剛碰到面條，就聽見門口的風鈴響了。是智能訂花系統的提示音，屏幕上跳出條新訂單：“云頂公寓，收件人：匿名，花材：白玫瑰一支，配花：尤加利葉，包裝：深藍色包裝紙，備注：麻煩盡快送達，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