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在云端滾動的第三個清晨,我從一片潮濕的黑暗中醒來。
頭頂?shù)幕◢弾r像塊凍僵的灰面包,僅在接縫處裂開道月牙形的光。我試著挺了挺身子,種皮裂開的脆響驚得自己縮成芽尖——原來我是株草,株卡在懸崖石縫里的小草。
“新來的?”一只拖著露水的蝸牛慢吞吞爬過,觸角在我頭頂繞了三圈,“去年這里也長過草,被七月的臺風(fēng)刮成了棉絮。”它殼上的螺紋里卡著片干枯的蒲公英絨毛,那是去年秋天最后的信使。
我把這話嚼碎了咽進根須。石縫深處滲著的雨水帶著鐵銹味,混著不知哪年墜落的鳥糞腐殖質(zhì),倒也足夠滋養(yǎng)兩片嫩黃的子葉。當(dāng)?shù)谝恢幻鄯湔`撞進石縫時,我已經(jīng)學(xué)會用晨露擦亮葉片上的絨毛,在陽光下能折射出細碎的彩虹。
“你該長在河灘邊的。”蜜蜂的后腿沾著紫云英的花粉,它用口器輕輕碰我的葉尖,“那里的泥土?xí)瑁球緯湍闼山墸幌襁@里……”它的復(fù)眼映著對面陡峭的巖壁,突然發(fā)出不安的嗡鳴,“暴風(fēng)雨要來了。”
烏云壓到山頂時,我正努力把第三片真葉頂出石縫。風(fēng)先是試探著卷來幾粒沙礫,打在葉面上像細小的鼓點,很快就變成咆哮的野獸。我看見崖下的灌木叢被掀得露出根系,像群在浪里掙扎的綠頭發(fā)妖怪。
“抓緊!”老蝸牛把自己粘在我旁邊的石壁上,殼口的膜閉得緊緊的。我拼命收縮葉柄,讓葉片貼向滾燙的巖石——那是太陽臨走前留下的最后一點暖意。豆大的雨點砸下來,每一下都像要把我攔腰折斷,根須在石縫里被扯得生疼,卻意外觸到片更濕潤的巖層。
不知過了多久,風(fēng)里夾著的冰晶變成了暖雨。當(dāng)?shù)谝豢|陽光刺破云層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第三片葉子斷了半片,斷口處凝著透明的液珠,像沒哭出來的眼淚。石縫底部積著汪渾濁的水,里面漂著片不知從哪來的桃花瓣。
“你在發(fā)抖嗎?”蝸牛慢吞吞探出觸角,“去年那株草就是這樣,以為熬過風(fēng)雨就沒事了。”它的殼上多了道新裂痕,“可六月的太陽會把石頭曬得發(fā)燙,到時候連苔蘚都要卷成屑。”
我把這話存在根須最深處。白天拼命舒展葉片收集陽光,夜晚就收縮成翡翠色的芽,讓露水順著葉尖滑進石縫。有天清晨發(fā)現(xiàn)葉片上停著只金龜子,它的鞘翅閃著銅色的光,正把我的葉尖當(dāng)成瞭望塔。
“下面的蒲公英開得正盛。”金龜子抖著觸角說,“它們的種子會乘著風(fēng)旅行,不像你被釘死在這。”它突然騰空而起,翅膀震動的聲音像細小的引擎,“不過去年有粒蒲公英種子卡在你旁邊的石縫里,可惜沒能撐過夏天。”
我開始數(shù)著太陽的軌跡過日子。當(dāng)正午的影子縮成圓點時,就把葉片側(cè)成銳角,避免被曬得發(fā)軟;當(dāng)晚風(fēng)帶著松脂的香氣飄來時,就努力舒展每片葉子,讓根須在石縫里鉆得更深。有天夜里被癢醒,發(fā)現(xiàn)群螞蟻正順著我的莖稈往上爬,它們的觸須碰得我癢癢的,卻在搬運葉片上的蚜蟲時格外小心。
“你比去年那株草聰明。”領(lǐng)頭的螞蟻用觸角碰我的莖,“它總在太陽最烈的時候伸直葉片,結(jié)果被烤得半枯。”它帶著隊伍鉆進石縫深處,“我們在下面發(fā)現(xiàn)了條蚯蚓的尸體,或許能幫你松松土。”
夏天真正來臨時,空氣像被烤化的玻璃。石縫里的積水早就干了,連最耐旱的苔蘚都變成了灰綠色。我的葉片開始卷曲,邊緣泛起焦黃色,卻在某個清晨發(fā)現(xiàn)根須觸到了片濕潤的巖層——那里藏著不知積蓄了多少年的雨水,帶著冰涼的甜味。
“你在喝水嗎?”只麻雀落在旁邊的巖石上,它的羽毛被曬得有些蓬亂,“去年這時候我見過你旁邊那株草,它的根沒能伸到那么深。”它歪著頭啄了啄石縫,“不過別高興得太早,七月的臺風(fēng)會帶著冰雹來,去年有塊拳頭大的石頭就是那時候掉下來的,正好砸在……”它突然警覺地飛走了,留下串清脆的啼鳴。
我把根須在濕潤的巖層里扎得更牢。葉片雖然依舊卷曲,卻在清晨的露水里慢慢舒展,邊緣的焦黃色退成了淺褐。有天發(fā)現(xiàn)石縫里多了粒蒼耳種子,它的刺勾住了我的根須,像個帶刺的小鈴鐺。
“帶我一起長大吧。”蒼耳種子的聲音細弱得像蚊子哼,“我本來該粘在野兔的皮毛上,卻不小心掉在了這里。”它的刺輕輕蹭著我的根須,“去年那株草旁邊也有粒蒼耳,可惜沒能等到秋天。”
臺風(fēng)來的那個夜晚,我把葉片緊緊貼向巖石,根須像無數(shù)條小蛇纏在濕潤的巖層上。狂風(fēng)裹挾著沙石砸過來,有次特別大的撞擊讓我整個身子都貼在了石壁上,感覺莖稈隨時會折斷。恍惚間好像看見去年那株草的影子,它在狂風(fēng)里拼命搖晃,最后被塊墜落的碎石砸斷了根。
“抓緊!”蒼耳種子的刺深深扎進我的根須,“我聽螞蟻說下面有塊松動的石頭!”它的聲音在風(fēng)里抖得厲害,卻依舊牢牢勾著我。當(dāng)?shù)谝豢|晨光刺破烏云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莖稈彎成了不可思議的角度,卻在靠近根部的地方抽出了新芽,像個倔強的驚嘆號。
秋天來臨時,我已經(jīng)有七片葉子了。最下面的兩片雖然帶著傷痕,卻依舊泛著健康的綠色。蒼耳種子在我的庇護下冒出了兩片子葉,像兩只攤開的小手掌。有天清晨發(fā)現(xiàn)葉片上結(jié)著層薄霜,陽光照在上面閃著碎鉆般的光。
“冬天要來了。”蝸牛把自己封在殼里前最后說,“去年那株草沒能撐到下雪,不過它的根在石縫里留下了養(yǎng)分。”它的殼上積著層薄灰,像蓋著件舊披風(fēng)。
我開始把養(yǎng)分往根部輸送。葉片漸漸變黃,卻在某個午后發(fā)現(xiàn)頂端抽出了根細小的花莖,上面頂著個米粒大的花苞。有只蜜蜂順著花香飛來,它的翅膀比春天時破舊了些,卻依舊準(zhǔn)確地落在我的花苞上。
“你要開花了?”蜜蜂的聲音帶著驚喜,“去年那株草直到被臺風(fēng)吹斷都沒能開花。”它用后腿輕輕蹭著花苞,“你的花粉會乘著風(fēng)飛走,或許有粒能落在河灘邊,長出新的草來。”
花苞在某個清晨悄悄綻放了。細小的白色花瓣像撒在翡翠上的碎雪,花蕊里藏著金黃色的花粉。當(dāng)?shù)谝豢|陽光照在上面時,我感覺整個石縫都亮了起來,連最深處的根須都在輕輕顫抖。
“真美啊。”蒼耳的子葉晃了晃,“等我的果實成熟了,會請路過的野兔把種子帶到遠方,告訴它們這里有株會開花的草。”它的莖稈已經(jīng)有我的一半高了,葉片上還沾著清晨的露水。
花開了整整三天。當(dāng)最后一片花瓣飄落時,我感覺身體里有種奇妙的輕盈,仿佛所有的疲憊都隨著花香飛走了。花莖頂端結(jié)出了細小的種子,像串綠色的珍珠。有天夜里起了風(fēng),種子們帶著白色的絨毛,乘著風(fēng)慢慢飄向遠方——有的落在了河灘邊,有的粘在了路過的鳥羽上,還有粒正好卡在了我旁邊的石縫里。
“它們會像你一樣堅強嗎?”蒼耳輕聲問,它的果實已經(jīng)開始變得堅硬。
我沒有回答,只是把根須在濕潤的巖層里扎得更深。冬天的第一片雪花落在我枯黃的葉片上時,我感覺自己正變得透明,仿佛要融進這片生長了整整一年的石縫。但在根須最深處,有粒綠色的嫩芽正在悄悄醞釀,等著明年春雷滾動時,頂開那塊凍僵的花崗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