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藥水刺鼻的氣味猛地沖進鼻腔,帶著一股冰涼的殺意,刺醒了沈薔因劇痛和驚嚇而瀕臨昏厥的意識。
冰冷堅硬的水磨石地面透過薄薄的衣料刺激著皮膚,將她徹底拽回現實——那個沾滿泥污、血跡、充斥著巨大恐懼和窒息感的現實。額角撞擊大理石立柱產生的撕裂傷仍在突突地跳痛,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傷處,如同被釘入一枚燒紅的鋼釘。溫熱的血緩慢地滲出,黏膩地滑過太陽穴,沾濕鬢角的發絲。
她被強行半拖半抬,遠離了那吞噬靈魂的螺旋樓梯入口。視野因撞擊帶來的眩暈和左眼被血液糊住的半盲狀態而扭曲晃動。
巨大的門廳空間在眼前旋轉、變形、放大。冰冷光潔的大理石地面,高聳直抵挑空穹頂的巨型幾何立柱,結構繁復卻極顯空曠的穹頂設計……這座豪宅的內部,如同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幾何囚籠,將渺小的她徹底禁錮其中。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昂貴的、干燥的木材與皮革保養蠟混合的氣息,厚重得令人呼吸都變得粘滯。
“動作快點!別讓血再流得到處都是!”韓松冰冷含霜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
沈薔被半架半拖著,穿過一個異常寬闊但采光極壓抑的拱形回廊。深棕色的厚重木料與黑色大理石構筑的壁板形成濃重的陰影區,只在幾處頂角裝著幾盞壁燈,光線昏黃無力,將行走其中的人影拉扯得變形怪異。她的傷腳踝無法著力,每一次拖動都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讓她控制不住地倒抽冷氣。胃里因恐懼和痛苦而不斷翻攪痙攣,冷汗如同冰水浸透了她的后背和前襟,緊貼在她不斷顫抖的冰冷肌膚上。
“呃…痛…放手…”她徒勞地掙扎,聲音因虛弱和劇痛而嘶啞變調。
韓松卻置若罔聞。箍住她手臂的鐵鉗再次施加了力道,冷酷精準地壓迫住她關節的脆弱點。一陣新的、尖銳到讓她無法呼吸的劇痛炸開!她發出沉悶痛苦的嗚咽,身體本能地蜷縮起來,反抗的力量瞬間被抽空。
前方,一道厚重的雙開黑胡桃木門被老趙拉開。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著多種化學成分消毒液的冰冷氣息撲面而來。這是一間極其空曠的房間,靠墻放置著一張冷冰冰的鋼制診療床,床邊配備了可移動的金屬無影燈和幾個閃著銀色冷光的推車,上面整齊排列著各種規格的托盤、器械和藥品包裝。一面巨大的玻璃窗隔斷將空間一分為二,內側應該是治療區,外側更寬敞的區域,除了一張巨大的、線條異常冷硬的白色會議桌和十幾把皮椅外,幾乎空無一物。巨大的落地窗外,暴雨依舊瘋狂地沖刷著玻璃幕墻,外面是厚重翻滾的烏云和無邊的黑暗。
沒有一絲“家”應有的溫煦氛圍。這里是戰場后方的手術室和審訊室的詭異混合體。
沈薔被重重地丟在冰冷的診療床上,粗糙的床單摩擦著她手臂泥污下的細小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她痛苦地悶哼一聲,身體因劇痛而無法抑制地蜷曲起來,像一只被強行剝開外殼暴露在寒風中的牡蠣。
“把她手腳按住!蘇醫生馬上到!”韓松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不帶一絲情感,如同在命令處置一件需要修理的故障物品。
老趙明顯猶豫了一下,看著沈薔血跡斑斑、因痛苦而扭曲抽搐的臉,眼神里閃過一絲本能的畏縮。韓松的視線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刺向他。老趙一個激靈,趕緊跨步上前,雙手帶著驚惶的力道死死壓住了沈薔掙扎的雙肩!
一股巨大的恥辱感和被徹底物化的冰冷憤怒,猛地沖上沈薔的頭頂!她如同被投入冰窟又被烈火燒灼!身體因極致的憤怒和反抗意志而爆發出垂死掙扎的力量!但額頭的劇痛和虛弱的體力讓她的一切掙扎在韓松的鐵腕壓制和老趙驚懼但沉重的力量下,都顯得如此徒勞而慘烈!
“滾開!不準碰我!陸野!!”她嘶喊著,試圖抬起滿是血污的臉,視線憤怒而絕望地在門口的方向搜尋,尋找著那個將她丟入此等絕境的冷漠身影。但厚重的門外只有寂靜的回廊,以及……韓松。
在沈薔奮力扭動脖頸試圖擺脫鉗制、視線短暫捕捉到韓松左手的瞬間——
他正在低頭擺弄治療推車上一個小型強光聚光燈的金屬支架。
那戴著黑色皮手套的左手,按壓著支架調節旋鈕。
在精密旋鈕轉動所需的力道下,他那左手無名指根部佩戴著的戒指形狀……那硬物透過皮手套形成的、極為清晰完整的……圓環輪廓!
冰冷!堅硬!極具存在感的輪廓!清晰地壓在冰冷的金屬旋鈕上!
就是它!
幻象中在螺旋樓梯底部一閃而過、烙印在瀕死瞳孔里的那枚鉑金戒指的!形狀!
與現實中被韓松戴在手上的、這只皮手套下的神秘戒指輪廓!
完美地重疊了!
那清晰的環形線條,如同燒紅的鐵鏈,瞬間纏住了沈薔的心臟!窒息感再次洶涌而上!伴隨著巨大的、幾乎要將她意識撕碎的冰冷恐懼!扼住她脖頸的死亡之手!高速旋轉下墜的絕望螺旋!鏡面般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在視線中急速放大!瀕死的瞬間,視野邊緣遺落的那枚戒指……與眼前這只戴在韓松手上的戒指,形狀輪廓重合了!這絕對不是錯覺!
“啊啊——!!”一聲源自靈魂深處的、帶著極致驚駭與崩潰的尖叫從沈薔被擠壓的胸腔中迸發出來!她全身肌肉因巨大的恐懼而瞬間僵直、繃緊!如同遭遇了最強大的電流!瞳孔因極度的恐怖而收縮至針尖大小!渙散的眼神里只剩下那只壓住金屬旋鈕的、戴著皮手套的左手的指環輪廓!那冰冷的圓環變成了旋轉的絞索!死死套住了她的脖頸!
“閉嘴!”韓松被這突如其來的失控尖叫刺激得更加暴躁,猛地按下開關!
“啪!”
一道刺眼灼目的白色強光驟然亮起!冰冷的聚光燈如同死神的獨眼!精準而無情地籠罩了診療床上被死死壓制的沈薔!強烈的光芒瞬間剝奪了她全部的視覺!視野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刺骨的痛!強烈的光線刺激讓她眼球如同被滾燙的砂紙摩擦!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決堤般涌出!與額角滑落的溫熱血液混合在一起,沿著冰冷的臉頰流下!
在短暫的失明和生理淚水造成的扭曲光影中,沈薔仿佛再次被拖回那個致命的漩渦!
冰冷的旋轉木質扶手在頭頂瘋狂掠過!窒息感如影隨形!絕望的墜落!堅硬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像一面鏡子,倒映著上方她扭曲墜落的身影!而地面中央……就在那清晰的“鏡面”中心!一個冰冷的、閃著金屬寒光的指環!清晰無比地出現在視野的正中央!韓松左手那枚戒指的形狀!被放大!凸出!占滿了全部的感知!
“不…不…放開我…”劇烈的頭痛如同利斧劈開了她的頭顱,強光刺激下的生理痛苦和那令人靈魂顫栗的死亡記憶輪番碾壓著她的意識。她的掙扎變成了微弱而絕望的抽搐,嘶啞的喊聲被強光照耀和極致的痛苦壓成了破碎的嗚咽,身體如同擱淺在沙灘上瀕死的魚,徒勞地掙動著,每一次都牽扯著額頭的撕裂傷,帶來新的銳痛。眼前一片血紅交織著強光灼燒后的慘白,世界扭曲旋轉,耳畔是血液奔流的轟鳴和自己那被無限放大的、絕望的心跳。
她感覺自己正在被這刺目的白光一點點溶解、吞噬。
“出什么事了?!”一個冷靜卻略顯急促的女聲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光線似乎微微偏移了一點,不再直射瞳孔。沈薔眼前依舊是朦朧一片,生理性淚水不斷沖刷著。她勉強聚焦,看到一個穿著裁剪利落米白色羊絨套裙、外罩一件深灰色薄款醫師袍的女人快步走了進來。她看起來三十五歲上下,頭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鼻梁上架著一副精巧的金絲眼鏡,眼神銳利而穩定,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審視和冷峻感。手里提著一個小巧但十分專業的金屬醫藥箱。
是蘇醫生。
韓松皺著眉,語氣冰冷地簡要敘述:“扭傷,額頭撞擊撕裂傷,情緒失控,有點……”他看了一眼診療床上蜷縮在強光之下、渾身血污泥濘、眼神渙散恐懼的沈薔,眼神里厭惡更深,“有點臆想躁狂癥發作的前兆。”
蘇醫生快步走到床邊,無視沈薔劇烈的顫抖和本能的躲避,俯身檢查她的傷口。冰冷鑷子尖端觸碰額角邊緣血痂的瞬間,沈薔猛地倒抽一口涼氣,身體劇烈地往后縮!
“按住她!”蘇醫生厲聲喝道,聲音冷靜但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韓松立刻再次發力,老趙也慌忙配合,死死壓制住沈薔掙扎的雙臂。
沈薔如同一只被釘在砧板上的蝴蝶,在冰冷器械帶來的新一波恐懼刺激下,徒勞地扭動著布滿傷痕的冰冷翅膀。鑷子撕開凝結的血塊,刺激著新鮮的創口,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痛楚,每一次抽痛都仿佛牽扯著脆弱的神經末梢。消毒藥水冰冷地沖刷在創面上,那刺鼻的氣味和強烈的刺激感讓她牙齒都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生理性的淚水混合著消毒藥水,在臉頰上形成冰冷的溪流。
“需要清理創口,縫合。扭傷關節初步判斷韌帶撕裂嚴重,需要進一步拍片。”蘇醫生動作麻利地消毒、探查,聲音平穩地匯報著,仿佛在分析一具沒有生命的物體,“傷口里有灰塵污垢,感染風險大。情緒狀態極不穩定,存在強烈軀體化應激反應和創傷后記憶閃回的可能,建議……”
“蘇醫生!”一個年輕女傭略帶驚惶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先生請您立刻去書房!說是……陸老先生剛剛在臥房血壓突然異常升高!”
蘇醫生手中的器械瞬間停頓。
陸老爺子?
沈薔模糊混亂的意識捕捉到這個稱謂。陸野的父親?那個二十年前因為舉報入獄、出獄次日離奇溺亡的陸家前任掌舵人?為什么現在他血壓會突然升高?發生在他臥室?
韓松和一直壓著沈薔的老趙也明顯僵了一下,眼神里都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東西。空氣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幾秒。窗外巨大的雨聲填滿了這詭異的靜默。
“先生說什么?”蘇醫生轉向女傭,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依舊。
“讓您立刻過去!情況不太好!”女傭的聲音帶著哭腔,雙手緊張地絞著裙角。
“這里交給你。”蘇醫生毫不猶豫,將手中的器械往醫用托盤里一扔,對著韓松快速說道,“創面我已經初步清創止血,傷口很深,我處理了部分異物,剩下的等你給她縫合包扎,用三號急救推車里的縫合包。腳踝扭傷關節給她冷敷固定,避免再次受力加重,初步鎮痛先用抽屜里的布洛芬口服懸液。等老爺那邊穩定我回來處理縫合。注意看住她,情緒不穩很容易導致創傷部位二次崩裂。”語速極快,條理清晰,彰顯著極強的專業素養和應對突發事件的能力。
她甚至沒有再看沈薔一眼,提起她的專業醫藥箱,快步跟隨女傭而去,白色羊絨裙擺消失在門外昏暗的回廊深處。留下刺鼻的消毒水味和診療床上被暫時遺忘的獵物。
門廳通往深處的走廊拐角陰影里。陸野佇立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黑色雕塑,高大沉默的身影完美地隱沒在哥特式拱券投下的厚重陰影中。昂貴的羊毛地毯吞噬了他存在的所有細微聲響。
隔著一道厚重的實木墻壁,診療室里發生的一切——沈薔痛苦的慘叫,金屬手術燈的爆裂強光,蘇醫生冰冷快速的指令,女傭驚惶傳訊的聲音——都變成了沉悶而模糊的、只有情緒張力的背景音波,隱約傳入他極致的寂靜世界里。空氣厚重粘稠,仿佛凝固的膠質,只有他胸膛深處,那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起伏,證明著生命還在冰封的盔甲下持續運轉。
蘇醫生快速交代處理方案的聲音穿透隔音并不完美的門板縫隙。那些冰冷精準的詞語——“撕裂創口”、“縫合”、“腳踝韌帶撕裂”、“嚴重創傷應激”、“布洛芬鎮痛”……如同散落的冰珠,一顆顆落在他耳中,激起些微幾乎無法感知的漣漪。
他的目光卻并未停留在傳來聲音的診療室方向。那雙深如寒潭的眼眸,穿透層層疊疊黑暗的空間阻隔,仿佛穿透了無數堵厚重的墻壁,精確無誤地鎖死在陸宅更深處某一處絕對核心的坐標——那是陸宏遠獨享的頂層主臥套房區域。
陸宏遠……
這個名字如同淬煉在古老鋼鐵上的銘文,冰冷、沉重、帶著歲月的銹蝕感。
陸野的唇線在無人可見的絕對陰影下繃緊了一條更為冷峻的直線。他那雙掩映在濃密睫毛下、深邃得仿佛能吸盡所有光線的眼眸里,一層薄冰般的銳利寒意無聲沉淀下來。不是擔憂,更像是一種高度警覺下對不可控變量的……本能鎖定。
遠處,主臥方向的某個特殊通道,似乎被無聲打開。風送來的細微氣流變化里,似乎夾雜著一絲極其微弱的、混合著昂貴古龍水氣息與……某種特殊熏香的味道?那氣息如同一條無形的毒蛇,悄無聲息地滲入這片凝固的空間。
陸野的眼睫幾不可察地微動了一下。那絲難以捕捉的、混合在昂貴熏香中的特殊氣息,如同一枚帶著劇毒倒刺的鉤子,精準地勾住了他沉靜冰湖深處的某根弦。那根弦瞬間被繃緊、發出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無聲銳鳴!
不是藥物!不是蘇醫生身上的消毒水!是一種更隱秘、更危險的……屬于記憶深處某個禁忌角落的氣息!
“先生。”一個極輕、如同耳語的聲音在他身旁的黑暗中突兀響起,如同鬼魅,帶著絕對的忠誠和一絲金屬般的寒冷質感。
陸野沒有移動分毫。甚至連最細微的呼吸節奏都未曾改變,仿佛早已預料到黑暗中此人的存在。
他只是在黑暗中極輕微地、幅度控制得精確到如同機械的刻度般,抬了抬食指。
指向主臥的方向。
黑暗中的身影無聲頷首,如同溶解在墻壁上的墨跡,瞬間消失了蹤跡。只留下空氣被高速移動而攪動的、微不可查的漩渦。
蘇醫生的腳步聲在走廊深處漸行漸遠,奔向那引發混亂的核心。
陸野依舊立在冰冷的陰影里。他的目光依舊穿透空間,牢牢鎖定在主臥那片沉沉的未知區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塊完美切割的黑色寒冰。只有那深邃無光的瞳孔最底處,一絲壓抑到極致、隨時可能噴薄而出的暗紅色火焰在冰層下悄然凝聚,無聲地跳動著,散發出危險至極的……熔巖般的熾熱和毀滅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