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湖邊的漁火很近了。黑駒遠遠地汪了兩聲,它感覺得出是主人回來了,汪出一種伢子般的親意。夜里,這湖野之地從來冇有來過生人。我咳了一聲,黑駒又汪了兩聲,遠處便傳來嗖嗖的聲音,由遠而近,由小而大,是黑駒快速穿過草叢的聲音。當黑駒一口咬住我的褲腳時,我像一個受了委屈的伢子到了家門,眼雨打濕了眼眶。
我今兒是怎么了,為么子突然這么脆弱了?真冇得出息。
我悄悄地抹去眼雨。
幺姑嫂子竟然還冇有困,還在清油燈下繡著土家的西蘭卡普。
西蘭卡普是土家話的發音,它是土家族的一種織錦。在這種織錦上繡上五彩的花紋,是土家女子最漂亮的女紅。織錦是去年入冬前石柱哥帶過來的,他還帶來一個消息,說是那個覃老二的惡氣還冇有消,還在找幺姑崖崖的碴兒。他叫幺姑、驕哥,還有我,這一兩年不要進山,省得惹出麻煩,我們得要多過上幾年,等覃老二找到堂客了,或等他的氣消了,才能去長陽山里進行正常的親戚往來。這樣一來,平原與山里的聯系,這幾年主要還是要麻煩石柱哥這位土家族朋友。去年,幺姑嫂子再三托付石柱哥,一定要說通桂妹子的父母,將桂妹子許給我,為此,她還自作主張請銀匠打了一套銀鎖鏈、耳環和鐲子,買了兩塊山里人冇有見過的綢緞布料,讓他帶給桂妹子的父母,說是我送給他們的禮物。
現在,我們都在盼著石柱哥的到來,盼著桂妹子的消息。
見我直直地看著土錦,幺姑嫂子笑道,這是跟我將來的弟媳繡的,你放心,桂妹子的家人,主要是擔心她嫁到這里來后,會過得不好,石柱哥把平原水鄉的富足和你的為人已告訴了他們,他們會同意的。他們最不放心的,其實還是嫁得太遠,要來往一趟確實不容易。而且,我們山里人雖說吃穿不愁,但真是冇得么子錢,也不習慣掙錢和攢錢,山里人要出來一趟,連路費都難湊。幺姑嫂子說,我崖崖畢竟是個出名的鼓師,我們寨子里,也就他會有一滴存錢。石柱哥學木匠雖說已經出師,但還冇有攢到么子錢,他每次到這兒來的路費,都是我崖崖給的。所以,桂妹子的家人也真舍不得她嫁得這樣遠。不過你放心,我敢保證一定會有好信兒的。還有,桂妹子非你不嫁,我姑崖姑媽最終也不會強制她的。
我說,多謝嫂子了!
幺姑嫂子笑道,我也是為著自己呢,桂妹子嫁過來,我就多了一個伴兒。我們山里山外兩家,經常有人來人往多好??炝丝炝?,等到年底,我們就可以把桂妹子娶過來了。我今年在湖邊喂了四頭豬,八條豬腿就足夠作我們土家人的聘禮啦。幺姑嫂子自嘲地說,倒是你驕哥啊,他一條豬腿都冇有花,就把我拐過來了!
我嘿嘿地直笑,臉也紅了,心更熱了。喂四頭豬,抓豬仔就要不少錢,可是驕哥這個鼓迷,他連鼓都還冇得一只呢!
能遇上驕哥這一家人,我不曉得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
幺姑嫂子問驕哥,師父怎么說?
驕哥搖了搖腦殼。
唉,這老人家,其實心也挺好的,就是有些固執,把臉面看得太重。
我生氣地說,隨他去,他把鼓樓和鼓都敗掉更好!
幺姑嫂子說,也不能這么說,這鼓我們不能輸!哎——我來煮條魚,再用咸菜炒幾個野鴨蛋,你們兄弟倆邊喝酒邊商量辦法。
我說,我們把金絲楠烏木大鼓運出垸子,要毀,也只毀得了鼓樓。老實說,我也舍不得那鼓被人贏去,何況還是被侉老東贏去。
驕哥說,那不是贏,是奪。我注意看了,出垸子的路都給封了,侉老東這是逼著要跟我們比鼓,先把我們羞辱一番,再把我們的鼓奪走。驕哥停了片刻,又說,鼓雖然出不了垸子,但人出去倒是冇得蠻大的問題。
我說,人出去有么子用,他們要的是鼓,不過,要是能和馬隊長他們聯系上,讓他們來……我舉起拳頭做了個揍的手勢,小聲地說,驕哥,你說呢?
驕哥朝我深深地笑了笑,小聲說,千萬不要再跟任何人說起。
我興奮地點了點頭。我清楚,驕哥早就跟離湖里的游擊隊有來往,他利用住在湖邊的便利,暗地里幫游擊隊做著傳遞消息等事兒,禾豐垸鐵錢溝的亞喜是游擊隊員,他經常往驕哥這兒跑,見驕哥一副穩穩的樣子,他肯定已通過亞喜,把消息傳給了游擊隊。
驕哥說,你先別想那么多,我們先應對比鼓的事。明兒,我們三人再練練鼓,我相信,我們肯定能贏!
練有么子用,這個犟造瘟他死活不理你,你有力也使不上。
驕哥笑道,萬一呢?
我有些疑惑地看了驕哥一眼,說,你別裝得好像蠻有把握的樣子。
驕哥說,我相信,師父在大事面前絕對不會糊涂。與侉老東比鼓肯定充滿兇險,他不讓我們摻和比鼓的事,是不想讓我們卷進這件事中去,怕我們吃虧受連累,所以故意做出固執己見的樣子。以我對師父的了解,他肯定是有著自己的打算。
我心里不由得一怔。驕哥說得確實有些道理,鼓癡雖然對人冷淡,做人古板,個性剛硬,但十里八鄉的人對他的評價都不差,都說他為人正直仗義,肯幫助人。厚基族長曾經勸我說,有一種人,對身邊的人、對小事,常常冷淡甚至苛刻;對外面的人、對大事,卻是古道熱腸,是刀子嘴豆腐心。他說鼓癡就是這種人,要我多體諒他。鼓癡雖然平時疏遠厚基族長,厚基族長卻一直很敬重他?,F在聽驕哥這么一說,我突然理解了厚基族長的意思,也對鼓癡有了新的認識。
我對驕哥說,練就練吧,反正也閑著冇得事,不過,你不止一次說過鼓癡大事面前不糊涂,我倒是不太明白。
驕哥正要跟我解釋,本來已經困了的鐵叔,又披衣起來跟我們談論。鐵叔是個話很少的人,但是他堅定地認為,鼓癡在關鍵時候絕不會固執到底。鐵叔說,我跟了他一輩子,我清楚他的性格。
夜里,我和鐵叔擠在一起困,他早困著了,我卻無法安眠。床很窄,我忍著不敢翻身,我們身下躺著的說是床,其實不過是鋪。這鋪是用湖里的鋼柴莢子(灘涂上生長的一種高達四五米的堅硬的實心植物,拇指粗細,常與蘆葦生長在一起,砍下來扎成捆就稱為莢子)鋪的,底下是用干土壘成的兩條土墩,十分簡陋。這樣的鋪,困鐵叔一人自然不成問題,加上我,我就擔心它會斷塌。這些年,先是為了替鼓癡還債,現在又為了給我娶親,鐵叔、驕哥,還有幺姑嫂子,他們自己省吃儉用,把日子過成這樣,我想起來就很慚愧。我暗暗發誓,等我娶來了桂妹子,我們一定要努力把家業搞興旺,好好報答他們一家。
黑暗中,我又想起了桂妹子,想起了土家族的武喪鼓。
在長陽的日子里,我和驕哥白天收購木材,夜里就把心思用在喪鼓上。土家人愛唱愛跳,鼓是少不了的樂器。山里人平時很少出山,又冇得多少活兒要干,唱歌跳舞就成了他們打發日子的最好方式。幺姑嫂子經常邀集一群土家妹子聚會,她們跳撒葉兒嗬,唱山歌,一場接著一場。我曉得,她們這是專為驕哥表演的。作為鼓癡之后最出色的鼓師與歌師,驕哥對歌舞十分著迷,他特別用心地了解和學習各地的歌舞,要將它們融到自己的喪鼓、喪歌之中,這些,幺姑嫂子心中十分清楚。跳撒葉兒嗬的時候,大多都是幺姑嫂子執鼓領唱。她們跳“四大步”“幺連嗬”“哭喪”等等,有二十多個不同的歌句(曲牌),不同的歌句跳法也各不相同。
我從冇有見過這樣邊跳邊唱邊打鼓的,也充滿了新奇。在江漢平原,除了玩采蓮船時,會有邊唱邊跳邊打鼓的,其他的打鼓,也就只能算是文打。文打就是身子不怎么動,冇得多少花樣,即使是舞獅、娶親、游行時的打鼓,雖說在走動,但目的只為了前行,實際上也屬于文打。而土家族的鼓手都是站著打鼓,邊打邊跳,還不時翻轉身體,手舞足蹈,一刻也不安停。據說幺姑嫂子的崖崖關師傅,他可以同時擺上三只鼓,他在中間邊打邊跳邊舞,更是精彩絕倫。每次,桂妹子也都在女伢子們歌舞的行列,她雖然才十六歲,但身材高挑,是土家女子中少見的高個子。我特別愛看桂妹子跳舞的樣子,常常把自己看得發癡。幺姑嫂子向我打趣,說要我留下來做女婿,或者挑上一尖擔臘豬腿,把桂妹子娶走。我也想打趣幺姑嫂子,讓她也嫁給驕哥,但是我說不出口。對驕哥、幺姑嫂子和我姐姐的事,我夾在中間有些左右為難。
平心而論,我認為最好的土家鼓還是男鼓師們的跳喪,也稱“跳喪鼓”或“武喪鼓”,這也與我自己是一名鼓手和歌手有關,而且我還是一個喜歡武術的人。打喪鼓在江漢平原和長陽山里,都是十分重要的事,但是兩者的區別很大。江漢平原的喪鼓重在唱功,重在豐富的歌詞,土家族的喪鼓則重在跳功,重在舞姿。土家族喪鼓的歌詞內容比較簡單,數量也不怎么多,不像江漢平原的歌詞,不僅數量多達一兩百首,而且不少歌詞還十分的長,如《三國》《水滸》《封神榜》《說唐》《說岳》之類,每一首歌詞都是一部書,要幾天幾夜才能唱完,而且還有豐富多彩的故事情節。最長的《黑暗傳》就更不用說了。所以,江漢平原人都說唱喪鼓,而土家族人則說跳喪鼓,唱和跳,一字之差,形式的區別就十分大。
驕哥多次到長陽放排,看了不少次跳喪鼓,也學得了不少技法,講得我十分向往,希望能看上一次。要看死人了跳喪鼓,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終于有一次,在太陽剛偏西時,驕哥悄悄地帶我去看跳喪鼓。這難得有人下葬的消息是幺姑嫂子透露的,我們按她說的地址,一路問到做喪事的人家去。我們翻過了兩座山,天快黑時,才臨近做喪事的那個寨子。我們還冇有進寨子,慣走山路的鼓師們——幺姑嫂子的崖崖等人,他們已經從后面追上了我們。我們來這個偏僻的寨子的意圖,他們一眼就看出來了。
一個背鼓的漢子笑道,你們兩人,看樣子也是鼓師,是不是也要像你們的師父一樣,跟我們比試比試?
長陽話與江漢平原話同屬西南官話,稍加品味,大致都聽得明白。
幺姑嫂子的崖崖關師傅——那個曾經羞辱過鼓癡的鼓師——他也爽直地說,今兒你們倆若有興致,我們十分歡迎你們參加進來。你們也打一番喪鼓,讓我們長長見識。他說,其實,你們江漢平原的喪鼓,自有你們出彩的地方,值得我們土家族鼓師好好學習。
想到鼓癡曾經遭到關師傅等人的羞辱,我便認為他說的不是真話,不禁哼了一聲。
驕哥卻說,我倒是更喜歡你們土家喪鼓,有唱有跳,有歌有舞,這樣文武結合的跳喪鼓,如果我們江漢平原的人看了,肯定都會叫好!總之,你們的喪鼓好看,我們的喪鼓好聽,各有各的精彩。
關師傅也誠懇地說,其實,我內心是十分賓服你師父的。我只聽他的歌頭,就曉得他會唱《黑暗傳》,后來跟趙師傅(鐵叔)交談,果然瞿師傅是能唱全本《黑暗傳》的歌師,這真了不起!對與他發生不愉快的事,我十分后悔,否則,我就可以從他那里學到不少好東西。唉,我真的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這么好的喪歌送進山來,我卻糊里糊涂地將它拒之門外。關師傅說,唱《黑暗傳》的歌師有千千萬,一般都只能唱個兩三成,能一氣唱完整本的歌師,這天下冇得幾個!我雖然也能唱幾句,但最多只能唱個一天半日,再唱下去,我就會把盤祖唱成大禹,把岐山唱成華山,會唱得顛三倒四,牛頭不對馬嘴。
驕哥說,你郎太過自謙了,江漢平原的喪鼓和土家喪鼓,一個追求的是讓人懂得人類的來源、社會的傳承接代,以及做人處世之道,另一個追求的,是眼下人們的心情表達。
驕哥跟外人說起來,還一套一套的呢,我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
關師傅也贊賞道,小趙師傅你說得對,回去后,代我向你師父賠個罪吧。你們回去的時候,把我藏了好幾年的天麻和靈芝給他帶去,都是我們山里人能拿得出手的東西,算是我的歉意與誠意。過兩年,等我家幺姑出嫁了,我就有時間到處游玩了,到那時,我一定要去你們江漢平原拜訪瞿師傅,好好向他請教。
驕哥高興地說,那太好了!其實,我師父是一個很好的人,只不過他把喪歌看得太真,心思都用到歌上面去了,人際的交往就太過簡單,所以,你郎得多多包涵。
關師傅說,那次,他突然插進來唱喪歌,我們都認為他是故意取鬧逞能,所以說話也就不大客氣,加上我們那時也喝了不少苞谷酒——我們土家鼓師在跳喪鼓時,喜歡一邊喝酒一邊跳,所以那時,我們的腦殼都不太清醒,言語之間就不太友好,看熱鬧的人,自然是站在我們本地人這邊,他們沖瞿師傅起哄,弄得他有些下不了臺。后來我跟你崖崖交談,才曉得你們那兒唱喪歌,興趕鼓比歌,是十分正常的行為。這都是山里山外打喪鼓的風俗不同,使我們鬧出的誤會呀。我認為,你們那種趕鼓比歌十分有意思,這樣互相有比拼,歌師的歌就會越唱越好,看熱鬧的也更喜歡聽,這真值得我們土家鼓師好好學呢。所以,今后我一定要到你們江漢平原去游學,去趕鼓,既能學到藝,還能吃好喝好。哎——你們那兒的江漢三蒸,實在太好吃了!
好,我們到時候陪著你郎去趕鼓,也向你郎拜師學藝。驕哥說,我一直想把土家族和江漢平原的喪鼓結合起來,你郎如果跟我師父和好了,這件事做起來就非常容易了!
你說得還真在理,這山里山外的喪鼓,文的武的一結合,肯定十分精彩!后生仔,把山里山外的喪鼓融合起來,搞成一種新喪鼓,我等著你們的好信兒!
那一夜,在土家族的跳喪鼓進行得熱烈之時,驕哥和我也被拉了進去。我們雖然冇有打鼓,但跳得十分開心。特別是驕哥,他跳得十分熟道,看來他早就學會了,只是顧忌著鼓癡的感受,不敢大膽地跳。
說到關師傅羞辱鼓癡的事,其實主要是鼓癡的錯。鼓癡自己心里只有鼓,而忘卻了入鄉隨俗。江漢平原的歌師興趕鼓,有人下葬,請了主歌師,別的歌師都可以趕過去比歌,這就叫趕鼓。前來趕鼓的歌師若是輸了,得自己走人,若是比贏了,或是比成了平局,就可分得三分之一的酬金。如果前來趕鼓的歌師有好幾個,那就十分熱鬧了,一場喪鼓大比拼就開場了,彼此類似打擂臺踢場子,唇槍舌劍,機鋒迭出,比的是腦殼和嘴殼。當然,大家都會講江湖規矩,彼此點到為止,不傷和氣,那三分之一的酬金,則由趕鼓的歌師們平分,圖的是一個熱鬧,也給東家帶來隆重興盛的氣氛。這種趕鼓,當然也加強了歌師之間的切磋,起到相互促進的作用。趕鼓也有趕起氣來的,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彼此唱出互相誹謗與貶損的毒詞兒,偶爾甚至鬧到動手打斗的地步。不過,這種比鼓比得動武的事極少發生,畢竟歌師是靠嘴殼吃飯的職業,比拼的本來就是嘴殼。
鼓癡是江漢平原中南部數縣的歌王,不少遠地的歌師特地找他趕鼓競技,他幾乎從來就冇有輸過,也因此養成了心高氣傲的性子。他最后一次進山放排,住在刺杉坪,有一天夜里聽到鼓響,他就忘了自己身在異鄉,也按江漢平原的習俗前去趕鼓。那個鼓場就在鄰近的一個寨子,離得很近。那天,跟他一起去放排的鐵叔收木材冇有回來,也冇得人提醒他,他就冒冒失失地去趕鼓了。他見土家族的鼓師們只是跳得熱鬧,實際卻唱不出么子內容,大多時候不過是“哎嗨啊喲”地唱一些副詞,他的喉嚨便癢得無法自制,便情不自禁地扯開嗓門插進去唱。他只聽說過土家族喪鼓重在跳,卻不知他們不興趕鼓。趕鼓插歌在江漢平原十分正常,人們一般都巴不得有人來趕鼓,好看個大熱鬧。而在長陽山里,這樣插進別的歌師的歌唱中,則是惡意搗亂顯擺,是不禮貌的行為。江漢平原趕鼓的歌師插歌,一般是等到正在唱的歌師剛好唱到一節的最后一句時,就跟著一起高唱,接著突然把聲調抬高一個八度,拉出一個長調,然后降低聲音,先以唱的方式,把前面的歌師或真或假地恭維一番,然后插進自己的開場詞。正在唱著的歌師清楚,這不過是先禮后兵,自然不想讓趕鼓的歌師輕易得手,顯得自己好惹,或是水平不高,于是馬上現編一些歌詞唱起來,以打擊對方,讓他知趣地收場。趕鼓的歌師自然是有備而來,一邊假意謙虛,一邊歌詞里暗藏機鋒,要讓對方偃旗息鼓,拱手服輸。為了獲勝,彼此便亮出自己的家底,比著唱出自己最拿手而對手可能不熟悉的歌本的歌頭。這樣的歌頭一般是四句六句,俗稱“四六句”。兩個歌師——有時甚至是兩方的好幾個歌師,一個接一個地換歌頭,一氣可換上幾十個,直到對方接不上、比不過,一場趕鼓賽才算告一段落,接著由獲勝者繼續高唱。遇上雙方都是高手,歌頭甚至比得沒完沒了。鼓癡就曾與天門的一個兔嘴歌師比到過一百多個歌頭,最后才險勝了對方。
土家族打喪鼓不興趕鼓,而是興邀請鼓師助陣湊熱鬧,只有合作,冇得比拼。鼓癡壞了人家的規矩,加上又只會坐著文打,因語音方言的不同,也使當地的土家族人聽不大懂,觀眾也不買賬。鼓癡先是被以關師傅為首的鼓師們奚落了一頓,后又被觀眾們起哄嘲笑,當場下不了臺,便氣得離了場。鼓癡在大半個江漢平原一直受人抬舉,也習慣了聽順耳的話,這種奚落他何曾受過?因此,他認為是土家族人愚昧落后,冇得文化,不懂禮儀,更不懂么子江湖規矩。所以,他后來見驕哥不僅喜歡土家族的喪鼓,還與奚落過他的關師傅的丫頭經常搭話——主要是那個土家妹子主動找驕哥——他就心生氣惱。
這一回在山里看土家族的跳喪鼓,我真是大開眼界。土家的武跳喪其實就是跳舞,他們的唱詞就有“打不起豆腐送不起情,跳一夜喪鼓送亡人”。驕哥告訴我,土家族以白虎為圖騰,在跳喪鼓中,有很多模仿老虎擺尾、行走、捕食等動作,特別是表演“猛虎下山”時,騰躍、撲挾、吸腿、躬身、撞肘、頂胯、跳轉,口中還發出陣陣嚎嘯,十分傳神有趣,所以也被稱作“白虎舞”。如果僅從看熱鬧上來說,這樣的喪鼓舞,以唱為主的江漢平原的文喪鼓自然比不了。不過平心而論,江漢平原的喪鼓確實文采飛揚,故事精彩,人類的起源、歷史的發展、奇趣傳說、情愛故事、人倫道德,都融在其中。特別是有著漢民族史詩之稱的《黑暗傳》唱本,更是整個華夏民族的一部史詩。從這個方面來看,土家族的跳喪鼓自然顯得簡單和淺顯。其實,這一文一武,前者就是用來聽的,后者就是用來看的,兩者各有側重,各有所長。
我想,要是把江漢平原的文喪鼓和土家族的武喪鼓結合起來,那一定是最為精彩的喪鼓。
我想不明白的是,鼓癡一生鐘愛喪鼓,為么事就要排斥更適合年輕人口味的土家跳喪鼓呢?如果僅僅是因為受了土家人的一頓羞辱,就排斥土家族的武喪鼓,這也說不過去,他的氣量,應當還不至于這么狹小。
我想來想去,似乎有些明白了:鼓癡最喜愛的人是他的徒弟驕哥,他一直把驕哥當自己的傳人來看待,他還想用姻親的關系來牢固他和驕哥的關系,所以,他在意識到驕哥被幺姑吸引住后,生怕失去驕哥,他不好直接干涉,又不會去勸導,最后,只好擺出反感土家喪鼓的樣子,來表示他的態度,以讓驕哥能自己控制自己。
但這個鼓癡,他到底是反感土家喪鼓,還是要追求師傳的正宗,又或者是怕失去他的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