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將江河制衣廠染成一片溫柔的黛藍。白日喧囂的機器聲已如退潮般隱去，只余下零星工具歸位的輕響和工人們疲憊卻輕松的交談。倉庫巨大的陰影投在院子里，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陳江河站在倉庫門口，夕陽最后的金線早已被山巒吞噬，只留下天邊一抹淺淡的橘紅。波波夫那輛黑色轎車的尾燈消失在公路盡頭揚起的塵土中，連同那份極具誘惑也極具束縛的“五年包銷”藍圖一起，被陳江河親手推開。空氣里還殘留著俄羅斯煙草的辛辣，混合著棉布和塵土的氣息，一種掙脫枷鎖后的空曠感彌漫在心頭。

“陳哥！”秦紅梅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興奮，自身后傳來，打破了這短暫的寂靜，“你看誰來了！”

陳江河轉身。

廠區昏暗的光線里，蘇雪晴的身影安靜地佇立著。她不再是省城那個坐在明亮辦公室、穿著考究套裙的蘇科長。一身簡潔的米白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小臂，深色長褲的褲腳沾著幾處不易察覺的浮塵，腳下一雙半舊的平底皮鞋，踏在這片剛剛經歷過生死時速的土地上。烏黑的長發簡單地束在腦后，幾縷碎發被晚風拂起，貼在光潔的額角和略顯疲憊的臉頰邊。她手里沒有行李，只緊緊攥著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

風塵仆仆，卻目光清亮。像一顆驟然墜入凡塵的星辰，帶著不容忽視的光芒，落進了這片粗糲而充滿生機的工廠。

陳江河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攥了一下，隨即又猛烈地跳動起來。所有的疲憊、算計、剛剛經歷的驚濤駭浪，仿佛都在觸及她目光的瞬間，被一種奇異的安寧撫平。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邁開大步朝她走去，腳步帶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

兩人之間隔著一步的距離站定。工廠特有的機油、棉絮和汗水混合的氣息，與她身上那縷熟悉的、清冽的茉莉花香微妙地交織在一起。

“你…”陳江河的聲音有些沙啞，目光掃過她沾著塵土的鞋尖，落在她眼下淡淡的青影上，“怎么來了？”這句話問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笨拙。心底有個聲音在喧囂：她為什么不能來？他希望她來嗎？這念頭燙得他心口發緊。

蘇雪晴抬起眼睫，那雙清冷的眸子如同深秋的潭水，清晰地映出陳江河此刻的身影——工裝微皺，臉上帶著連日鏖戰的痕跡，眼神里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光芒。她沒有回避他的目光，反而向前遞出了那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

“來上班。”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穿透了暮色中的微涼空氣。簡潔的三個字，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意味，仿佛卸下了省城那身無形的盔甲，只剩下最本真的內核。

她微微側頭，目光越過陳江河的肩膀，投向那座在漸濃的夜色中次第亮起燈火、機器聲平穩運行的車間。那里，是剛剛打贏了一場不可能戰役的戰場。她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其細微的弧度，如同冰層下悄然涌動的暖流，瞬間融化了幾分周身的清冷：

“這里，”她的視線轉回陳江河臉上，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平靜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看起來…更需要一個專業的財務。”

文件袋被塞進陳江河的手里。牛皮紙粗糙的質感摩擦著他的掌心，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某種重量。

陳江河低頭看著文件袋，又猛地抬頭看她，眼底翻涌著復雜的情緒：驚愕、難以置信、一絲隱秘的狂喜，還有更深沉的…憂慮。“省城的工作呢？蘇科長？”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一絲緊繃。他太清楚那份工作對她的意義，那是她憑借才華和努力一步步走上去的位置，是她的理想國，更是她獨立于世的根基。

蘇雪晴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像是平靜的湖面投入了一顆石子，漾開細微的漣漪，但轉瞬即逝。她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平靜地說：“先看看這個。”她指了指文件袋。

陳江河壓下心頭的翻涌，深吸一口氣，借著廠區門口昏黃燈泡的光線，打開了文件袋。里面是幾份裝訂整齊的文件。他快速翻看著，眼神瞬間凝固！

第一份，赫然是江河制衣廠最新的、極其粗糙的收支流水賬！日期就截止到昨天！上面清晰地羅列著購買這批出口風衣面輔料的巨額支出、工人加班補貼的預支、以及一筆筆零碎的、幾乎是杯水車薪的預付款項…而收入欄，除了之前少量代工尾款，對應波波夫這兩千件風衣的貨款，竟然還是一片空白！整個賬本，觸目驚心的赤字，像一張張血盆大口，隨時準備將剛剛喘過氣來的工廠再次吞噬！

第二份，是一份手寫的、條理清晰的分析報告。字跡娟秀有力，正是蘇雪晴的筆跡。報告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江河廠目前財務管理的幾大死穴：

1.**成本失控：**原材料采購無系統比價，損耗率驚人（遠超行業合理水平），工時記錄混亂導致人工成本虛高。

2.**現金流斷裂邊緣：**波波夫訂單雖完成，但貨款結算周期未知（合同細節模糊！），而廠里幾乎耗盡了所有周轉資金，連下個月的基本工資和原材料采購款都無著落。

3.**賬目混亂，內控缺失：**原始憑證不全，白條抵庫現象嚴重，缺乏有效的審批和復核流程，極易滋生漏洞甚至貪腐。

4.**稅務風險：**前期代工業務報稅可能存在瑕疵，此次出口業務涉及外匯結算和退稅政策，專業性極強，現有人員完全無法應對。

報告的末尾，用紅筆重重地標注著一行字：

**“當務之急：確保波波夫貨款安全、及時回籠！同時，立即止血，重建財務秩序，否則，下一筆訂單即是催命符！”**

冷汗，瞬間從陳江河的背脊滲出！這七天，他全身心撲在生產和交付上，像一頭紅了眼的困獸，只盯著眼前的“活路”。蘇雪晴這份報告，如同兜頭一盆冰水，讓他瞬間看清了腳下踩著的是多么脆弱的薄冰！波波夫走了，帶走了檢驗合格的確認，但貨款還沒真正落袋！廠里賬上，真的快空了！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細想，支付完工人這七天的血汗加班費和后續維持生產的錢從哪里來！

巨大的后怕和更深的感激交織著涌上心頭。他猛地抬起頭，看向蘇雪晴，眼神里充滿了震動：“你…你什么時候弄的這些？”這需要多么驚人的效率和洞察力？她難道在省城就一直在關注著這里？還是說…她早就有了某種決定？

蘇雪晴沒有理會他的震驚，她的目光投向燈火通明的廠長辦公室方向，那里還亮著燈。她的語氣恢復了那種公事公辦的清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帶我去財務室。現在。我需要看到所有的原始憑證、銀行對賬單、庫存記錄、采購合同副本。還有，”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陳江河，“把現在的出納、會計，都叫來。無論多晚。”

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專業人士在危急時刻接管全局的姿態。

“好！”陳江河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應道。此刻的蘇雪晴，身上散發著一種強大的、令人信服的氣場。他轉身，對一直站在不遠處、眼神復雜地看著這邊的秦紅梅快速吩咐：“紅梅，去叫一下王會計和劉出納，馬上到財務室！就說…新來的財務總監到了，有急事！”

秦紅梅的目光在蘇雪晴清冷的側臉和陳江河凝重的表情上飛快地掃過，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咽了回去，應了一聲“是，陳哥”，轉身快步跑向宿舍區，腳步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沉重。

陳江河領著蘇雪晴走向那間亮著燈的辦公室。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混雜著劣質煙草、陳舊紙張和汗味的氣息撲面而來。簡陋的辦公桌上堆滿了各種單據、賬本，一片狼藉。一個戴著老花鏡、頭發花白的瘦小老頭（王會計）和一個看起來有些怯生生的年輕姑娘（劉出納）正手忙腳亂地整理著，看到陳江河進來，連忙站起身，臉上帶著緊張和疲憊。

“廠長…”

“陳廠長…”

“這位是蘇雪晴同志，”陳江河側身，語氣鄭重，“從今天起，擔任我們江河制衣廠的財務總監。廠里所有的財務工作，由她全權負責。”他特意加重了“全權負責”四個字。

王會計和劉出納都愣住了，看著眼前這個年輕得過分、氣質與這簡陋環境格格不入的漂亮姑娘，眼神里充滿了驚疑不定。

蘇雪晴沒有寒暄，甚至沒有看他們臉上復雜的表情。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瞬間鎖定了桌上那堆混亂的憑證和賬本。她徑直走到那張堆滿東西的辦公桌前，沒有絲毫嫌棄地撥開散落的單據，騰出一小塊地方，然后將手里一直緊握的、那個看起來用了很久的硬殼筆記本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桌面的正中央。

這個動作，帶著一種無聲的宣告和力量。

她打開筆記本，從里面抽出一支削得尖尖的鉛筆。然后，抬起清冷的眼眸，看向局促不安的王會計和劉出納，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現在開始。”

“王會計，請把最近三個月所有采購面輔料的入庫單、供應商發票、付款憑證，按時間順序整理出來給我。”

“劉出納，立刻清點保險柜和手頭所有現金，與現金日記賬余額核對。同時，把最近三個月的銀行對賬單找出來。”

“陳廠長，”她轉向陳江河，語氣不容置疑，“麻煩你，把與波波夫先生簽訂的正式合同文本，以及所有與這批訂單相關的物流、報關文件，立刻找出來給我。我需要確認貨款支付的具體條款和結算時間點。”

她的指令簡潔、清晰、不容置疑，帶著一種久居上位、掌控全局的節奏感。瞬間，整個辦公室的空氣仿佛被抽緊，所有雜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清冷的聲音在回蕩。

王會計和劉出納被她強大的氣場懾住，下意識地應聲，手忙腳亂地開始翻找。陳江河也立刻轉身，走向靠墻的文件柜。

蘇雪晴則拿起鉛筆，翻開她那本硬殼筆記本嶄新的一頁，在第一行，工整而有力地寫下：

**“江河制衣廠財務整改日志- 1987年X月X日”**

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在寂靜的辦公室里格外清晰。燈光下，她微微垂首，側臉的線條專注而堅定，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那盞照亮混亂賬目的燈泡，此刻仿佛只為她一人而明。

陳江河拿著合同文件轉身，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他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去。心頭的震撼無以復加。他拒絕了波波夫的“金手銬”，選擇了充滿荊棘的自立之路。而此刻，另一個選擇，以一種更決絕、更義無反顧的方式，降臨在他的面前，并已開始著手為他斬斷腳下的荊棘。

蘇雪晴…她不僅僅是來了。她是帶著她的劍，她的盾，她的星辰之光，毅然決然地踏入了這片硝煙未散的戰場，要為他，為這座剛剛經歷淬火的工廠，筑起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線。

夜色，徹底籠罩了江河制衣廠。但財務室那盞燈，亮得耀眼。

陳江河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了進去，將那份至關重要的合同，輕輕放在了蘇雪晴的筆記本旁邊。

蘇雪晴沒有抬頭，鉛筆在紙頁上快速移動著，記錄著初步觀察到的關鍵信息點。只是在陳江河放下文件的瞬間，她握著鉛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

窗外，秦紅梅的身影隱在黑暗中，遠遠地望著那扇亮燈的窗戶，看著窗內伏案疾書的清麗側影和站在一旁、目光深沉專注的陳江河。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張被揉皺的、剛報名沒多久的夜校會計班聽課證，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工廠的夜，還很長。財務室的燈光，如同航標，穿透了黑暗。一場關乎江河廠真正命脈的、無聲的戰役，隨著蘇雪晴筆下沙沙的聲響，已然打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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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完**

**下一章預告：**蘇雪晴的財務利劍將如何斬開江河廠的賬目亂麻？隱藏的成本黑洞和可能的“內鬼”會浮出水面嗎？波波夫的貨款何時能到賬，能否及時堵上工廠的“失血點”？秦紅梅的夜校之路和她復雜的心緒將如何發展？陳江河面對蘇雪晴這份沉甸甸的“入職”，又將如何自處？風暴中心的財務室，暗流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