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人民醫院的消毒水味漸漸成了記憶。半個月后，陳江河右肩的傷口拆了線，雖然動作還不能完全自如，但已經能下床活動，基本生活無礙了。醫生開了些外敷藥膏和口服的消炎藥，叮囑他仍需靜養，避免劇烈運動和負重。

“終于出來了！這醫院味兒聞得我都要吐了！”秦紅梅攙扶著陳江河走出醫院大門，夸張地深吸了一口省城帶著汽車尾氣的“自由”空氣，臉上洋溢著劫后余生的喜悅和對未來的憧憬。

陳江河也感覺渾身輕松了許多，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回頭看了一眼省人民醫院氣派的大門，心中感慨萬千。這里不僅治好了他的傷，更成了他商業版圖起步的“戰略指揮部”。張濤的探視，如同一道無形的護身符，讓疤臉劉的人暫時銷聲匿跡，也讓他獲得了寶貴的喘息和謀劃時間。

“紅梅姐，這段時間辛苦你了。”陳江河由衷地說。這半個月，秦紅梅不僅要照顧他，還要按照他的指示跑市場調查，打聽鋪面信息，忙得腳不沾地。

“說啥呢！咱倆誰跟誰！”秦紅梅豪爽地一揮手，隨即又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江河，你猜我這半個月發現了啥？”

“哦？說說看。”陳江河來了興趣。

“我跑遍了省城幾個大百貨商店和裁縫店集中的地方！”秦紅梅眼睛發亮，如數家珍，“現在最時興的，女的是‘喇叭褲’！褲腳越大越好！配那種緊身的‘針織衫’，或者帶墊肩的‘小西裝’！顏色嘛，大紅大綠是土了點，但鵝黃、淺粉、天藍這些亮色，還有格子、條紋的‘的確良’布料，賣得可火了！”

“男的也變了！不是清一色的中山裝和軍裝了！年輕人喜歡那種叫‘夾克衫’的！皮的最好，但太貴，人造革的也行！還有‘牛仔褲’！雖然正經商店里不多，但黑市上可搶手了！聽說都是從南邊偷偷弄過來的！”

“還有還有！”秦紅梅越說越興奮，“我還發現一個地方！城南有個‘青年路’，靠近幾所大學和技校！那條路兩邊，偷偷開了不少小裁縫鋪和小攤！專門給年輕人改衣服、做新潮樣式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我看啊，咱們要是把鋪子開在那兒，準沒錯！”

青年路！陳江河心中一動。靠近大學和技校，意味著龐大的年輕消費群體！而且已經有了自發的服裝“小氣候”，說明需求旺盛！這簡直是天賜的黃金位置！

“紅梅姐！干得漂亮！”陳江河忍不住夸贊，“這信息太重要了！青年路，就是我們的目標！”

兩人回到之前換的那家稍好的招待所安頓下來。陳江河顧不上休息，立刻拉著秦紅梅，帶著她這段時間收集的“情報”，開始實地考察青年路。

青年路果然名不虛傳。道路不算寬闊，但人流如織，充滿了青春活力。道路兩旁是些老舊的居民樓底層，不少窗戶被改成了門面，掛著“XX裁縫”、“XX時裝”的簡陋招牌。還有一些推著小車或擺地攤的，賣著各種衣服、布料、紐扣、假領子等。空氣中彌漫著縫紉機的噠噠聲、討價還價聲和年輕人追逐時髦的歡聲笑語。

“看！就是這里！人最多！”秦紅梅指著靠近路口的一處地方。那里相對開闊，旁邊還有個公交站臺，人流量極大。可惜，那里只有一堵墻，并沒有門面房。

“位置是好，可惜沒鋪子。”秦紅梅有些泄氣。

陳江河沒有氣餒，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他注意到，在青年路中段，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扇緊閉的、油漆剝落的木門，門上掛著一塊歪歪扭扭寫著“雜物堆放，閑人免進”的牌子。門口堆著些破紙箱和廢棄的自行車架，顯得有些臟亂。但陳江河敏銳地發現，這個位置其實非常好！它處于青年路的中段偏路口位置，斜對面就是秦紅梅說的那個裁縫鋪聚集的小市場，側面不遠處是公交站，而且門面雖然破舊，但開間似乎不小！

“紅梅姐，你看那個門。”陳江河指了指，“去打聽打聽，那地方是干什么的？能不能租？”

秦紅梅立刻發揮她的“社牛”屬性，跑到旁邊一個賣紐扣的大媽攤前，陪著笑臉套近乎，很快就打聽清楚了。

“問到了！”秦紅梅跑回來，一臉興奮，“那門后頭以前是個街道辦的小倉庫，堆些破爛桌椅板凳啥的，早就沒用了！聽說街道辦正愁這破地方占地方，還影響市容，想處理掉呢！但租出去吧，太破沒人要；拆了吧，又沒手續。就這么一直荒著！”

“街道辦的廢棄倉庫？”陳江河眼睛瞬間亮了！這簡直是量身定做的機會！位置絕佳，產權清晰（街道辦所有），而且對方有處理意向！

“走！找街道辦去！”陳江河當機立斷。

城南街道辦事處，一間光線有些昏暗的辦公室里。負責管理后勤和房產的，是一個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看起來有些刻板的趙副主任。

陳江河和秦紅梅說明來意，想租青年路那個廢棄的小倉庫做點小生意。

趙副主任從老花鏡上方打量著這兩個年輕人，一個還吊著胳膊，一個看起來風風火火，眉頭就皺了起來：“租那個破地方？你們想干啥？那地方又破又臟，水電都不通！能干啥買賣？”

“趙主任，我們就是想開個小服裝店。”陳江河陪著笑臉，態度恭敬，“地方是破了點，但我們自己可以收拾！水電我們也可以想辦法接！主要是看中青年路年輕人多，想給學生們提供點便宜好看的衣服。”

“服裝店？”趙副主任嗤笑一聲，“就那破門臉？你們能賣啥？再說，現在政策雖然松了點，但個體戶開服裝店，手續你們辦得下來嗎？別到時候給我惹麻煩！”

“趙主任您放心！”陳江河立刻保證，“手續我們一定按規矩辦！該交的稅一分不少！我們就是本分做點小生意。”他頓了頓，拋出關鍵籌碼，“而且，我們租下來，肯定會好好裝修一下門面，把門口那些垃圾都清理干凈！也算是幫街道改善市容了不是？總比現在這樣堆著雜物強啊！”

這話說到了趙副主任的心坎上。那個破倉庫和門口堆積的雜物，一直是街道衛生檢查的扣分點，他也挨過批評。如果真有人愿意花錢租下來，還能幫忙清理干凈，倒是個甩掉包袱的好事。

“嗯……”趙副主任沉吟著，推了推老花鏡，“那地方……面積大概有二十來個平方吧。租金嘛……你們打算出多少？”

陳江河和秦紅梅對視一眼。他們早就商量好了底價。

“趙主任，您看，地方確實破，還要我們自己收拾接水電。”陳江河一臉“誠懇”的為難，“這樣，我們一個月給您二十塊錢租金，您看行不行？我們先租一年，租金一次付清！”他報出了一個遠低于市場價、但又比白扔著強的價格。

“二十塊？一次付清？”趙副主任眼睛亮了亮。一年就是二百四十塊！這對街道辦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額外收入！而且一次付清，省心省力！

“行吧！”趙副主任故作矜持地沉吟了一下，拍板道，“看你們年輕人創業也不容易！就租給你們了！不過丑話說前頭，第一，必須把門口清理干凈，不能影響市容！第二，水電自己想辦法解決，街道辦不管！第三，營業執照什么的自己辦，出了事自己負責！能做到嗎？”

“能！一定能！謝謝趙主任！太感謝您了！”陳江河和秦紅梅喜出望外，連連道謝。

簽了一份極其簡陋的租賃協議（街道辦自己打印的），陳江河忍著肉痛，將厚厚一沓錢（二百四十塊）點清交給趙副主任。這幾乎花掉了他目前能動用資金的一大半！

拿著那張薄薄的協議和鑰匙，走出街道辦，陳江河感覺像握住了一塊沉甸甸的基石！盡管這“基石”現在還是一片狼藉的破倉庫，但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它煥然一新、顧客盈門的樣子！

“鋪面有了！”陳江河眼中燃燒著斗志，“下一步，就是搞錢裝修，搞錢進貨！”

然而，資金短缺的難題，如同大山般橫亙在眼前。租鋪面幾乎掏空了積蓄，剩下的錢連刷墻買燈泡都不夠，更別說去遙遠的廣州進貨了！

就在兩人為資金發愁，對著破倉庫鑰匙長吁短嘆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了招待所門口。

蘇雪晴。

她依舊穿著簡約雅致的衣裙，氣質清冷，但手中拎著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牛皮紙袋，與她平時只拿書本的形象有些不同。

“蘇同學？你怎么來了？”陳江河有些意外，連忙將她請進房間（秦紅梅識趣地借口買水出去了）。

“聽說你出院了，過來看看。”蘇雪晴將牛皮紙袋放在桌上，目光落在陳江河依舊有些僵硬的右肩上，“傷……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蘇同學關心。”陳江河心中微暖。

“嗯。”蘇雪晴點點頭，沒有過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題，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王伯伯那邊反饋不錯，東西很好，價格也實惠。他幾個同事也想托你買點別的，比如進口咖啡和奶粉。”她拿出一張清單遞給陳江河。

陳江河接過清單，心中苦笑。僑匯券生意能賺錢，但現在他重心不在這上面，而且啟動資金也卡住了。

蘇雪晴敏銳地捕捉到了陳江河眉宇間一閃而過的愁緒。她清澈的目光直視著陳江河：“陳同志，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難了？我聽秦同志說……你們好像租了個鋪面？想做服裝生意？”

陳江河沒想到秦紅梅這個大嘴巴已經跟蘇雪晴透露了。他索性坦誠相告，將租下青年路破倉庫想做服裝生意，但面臨資金和貨源雙重困境的情況，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他沒有哭窮賣慘，只是客觀陳述事實。

蘇雪晴安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上的牛皮紙袋。聽完后，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什么決定。

“資金……確實是個問題。”她輕聲說，然后，做了一個讓陳江河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她將那個沉甸甸的牛皮紙袋推到了陳江河面前。

“這里是一千塊錢。”蘇雪晴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像一顆石子投入陳江河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算是我……借給你的。或者，算是我對你這個‘經濟樣本’的……前期投資。”

“蘇同學！這……這怎么行！”陳江河驚得差點站起來，“一千塊！這太多了！我……”

“你先聽我說完。”蘇雪晴打斷他，目光清澈而認真，“第一，我相信你的能力和眼光。你在圖書館的見解，應對困境的智慧，以及想做正經生意的決心，都讓我覺得值得投資。第二，我父親和王伯伯都認可你的人品。第三，”她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學術研究的意味，“我對你的創業過程很感興趣。我希望你能詳細記錄下每一步的成本、利潤、遇到的困難、解決的辦法……作為一份真實的中國個體經濟起步案例。這筆錢，就當是我購買這份‘研究資料’的預付金。等你生意做起來，賺錢了，再連本帶利還給我。如果……如果虧了，就當支持國家個體經濟發展了。”

一番話說得條理清晰，理由充分，既照顧了陳江河的自尊（說是借款或投資研究），又解決了他的燃眉之急！陳江河看著眼前這個清麗絕倫、智慧過人的女孩，心中涌起難以言喻的感激和震撼！一千塊！在1984年，這絕對是一筆巨款！相當于一個普通工人好幾年的工資！

“蘇同學……”陳江河的聲音有些發哽，“大恩不言謝！這筆錢，我陳江河記下了！我一定會把它用好！也一定把這份‘研究資料’做得漂漂亮亮！”他知道，這不僅僅是錢，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機遇！

“嗯。”蘇雪晴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卻如冰雪初融般的笑意，“好好干。期待你的服裝店開業。”她起身告辭，沒有再多停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送走蘇雪晴，陳江河看著桌上那個沉甸甸的牛皮紙袋，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資金的問題，竟然以這種方式解決了！蘇雪晴，這個高冷的女神，在他最困難的時候，遞來了最關鍵的橄欖枝！

“紅梅姐！”陳江河對著買水回來的秦紅梅，聲音激動得有些顫抖，“資金到位了！我們馬上開始裝修鋪子！同時，準備南下廣州！”

“啥？到位了？哪來的？”秦紅梅一臉懵。

“蘇同學借的！不，是投資的！”陳江河簡要說了情況。

“我的老天爺！一千塊！”秦紅梅驚得手里的水壺差點掉地上，“她……她真是仙女下凡啊！”

有了錢，一切都快了起來。陳江河不顧傷勢未愈，立刻投入到鋪面的裝修中。他親自設計（借鑒前世記憶中的小店風格），請了街道辦介紹的幾個老木匠和泥瓦匠。要求很簡單：把破門拆了，換上一個寬大明亮的玻璃櫥窗！里面墻壁刷白，地面找平鋪上便宜的水泥地磚，裝上幾盞明亮的日光燈！最重要的是，在臨街那面墻上，用鮮艷的紅漆刷上幾個大字——“江河時裝”！

招牌要醒目！櫥窗要亮堂！這是陳江河的核心要求。

秦紅梅則負責監工和跑腿買材料，潑辣的性格讓工人們不敢偷懶。短短一個星期，那個破舊不堪的倉庫就煥然一新！雖然裝修簡陋，但明亮的櫥窗、雪白的墻壁、干凈的地面，還有那鮮紅醒目的“江河時裝”招牌，在青年路上顯得格外扎眼！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而就在陳江河和秦紅梅為新店開業忙得熱火朝天時，一封來自老家的電報，送到了招待所。

陳江河拆開電報，上面是父親陳建國那歪歪扭扭、卻充滿擔憂的字跡：

“江：曉蕓赴省城尋你，火車明晚到站。務必接應。父字。”

曉蕓姐要來了！

陳江河握著電報，看著窗外省城喧囂的街道，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思念和溫暖。那個在料場不顧生死擋在他身前的溫柔身影，終于要來到他身邊了！在這個充滿機遇也充滿挑戰的省城，他不再是孤軍奮戰！

他立刻回了一封電報：“父：知悉。定接曉蕓姐。勿念。兒江。”

放下筆，陳江河走到窗前，望著“江河時裝”那鮮紅的招牌在夕陽下熠熠生輝。鋪面有了，啟動資金有了，南下的計劃也在醞釀中，現在，他最牽掛的人也要來了。

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然而，省城的暗流，真的會就此平息嗎？疤臉劉的爪牙，是否正隱藏在某個角落，窺伺著這新生的“江河時裝”？

陳江河的眼神變得深邃而堅定。不管前路還有什么風浪，他都將披荊斬棘，帶著身邊信任他的人，在這黃金般的八十年代，闖出一片屬于他們的天地！

(第十三章完)

下一章預告：林曉蕓抵達省城！重逢的喜悅與溫情！她會如何適應省城生活？在“江河時裝”中扮演什么角色？秦紅梅與林曉蕓的初次碰撞，是火花還是融洽？南下廣州的進貨之旅正式啟動！陳江河與秦紅梅將如何面對陌生的南方商海？傳說中的廣州服裝批發市場，是金山還是險灘？省城風云，南下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