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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沉渣與凝望

暴雨如同暴君的最后狂歡,在天際線撕扯了幾個小時后,終于耗盡了蠻力。殘余的水滴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建筑物邊緣滴落,砸在人行道上渾濁的小水洼里,發(fā)出空洞的回響。夜空被云層撕開后露出幾塊稀疏的墨藍(lán),幾顆濕漉漉的星子像被淚水洗過的眼睛,冷冷地俯瞰著被徹底沖刷過的城市。空氣里飽和的水汽裹挾著濃重的土腥、青草折斷后流出的汁液味,還有城市角落里垃圾被雨水發(fā)酵出的微酸氣息,沉重地懸浮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濕淋淋的涼意,滲入肺腑。

體校門口那棵虬結(jié)的老樟樹,被這場豪雨撕扯得遍體鱗傷。大量斷枝殘葉鋪滿了人行道,浸在水洼里,像大地新添的痂痕。僅存的幾片葉子也耷拉著,掛著沉重的、將落未落的水珠。程知夏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這片狼藉的“戰(zhàn)場”,涼鞋很快被冰涼的泥水和腐爛的葉子黏住,每一步都帶起“吧唧”的微弱聲響。她抱著美術(shù)館發(fā)的資料資料和幾本厚厚的畫冊——現(xiàn)在更像抱著幾塊沉重的磚頭——縮著肩膀,試圖抵御雨后更為刻骨的寒意。廉價的塑料涼鞋踩在冰冷濕滑的殘枝敗葉上,污濁的冰水已經(jīng)滲進(jìn)鞋里,腳趾凍得微微發(fā)麻。

就在快接近那扇標(biāo)志性的、銹跡斑斑的老鐵門時,程知夏的腳步倏地頓住。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把。昏暗光線和雨后彌漫的水霧仿佛帶著某種膠片的顆粒感,將前方那個倚靠在鐵門旁的剪影凸顯得格外清晰。

沈煦。

他只穿一件濕透后緊貼在身上的黑色背心,肩臂賁張的肌肉線條在水汽中格外硬朗,但此刻這些本應(yīng)充滿力量感的線條卻繃得僵直,如同凍硬的地表。他微微垂著頭,下頜線緊繃,濕透的短發(fā)還在滴水,順著脖頸滑進(jìn)領(lǐng)口,又在背心上暈開更大片的深色水漬。運(yùn)動長褲褲腳沾滿泥漿,貼在腳踝上。他就那樣直挺挺地靠在冰冷、濕滑、布滿銹跡的鐵門框架上,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遺棄在雨夜的落難雕像,周身散發(fā)著一股濃烈到近乎實(shí)質(zhì)的陰沉低氣壓。他腳邊靜靜躺著一顆沾滿泥污、幾乎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籃球,像一個被主人丟棄的、沉默的遺骸。

隔著幾米遠(yuǎn)濕冷的空氣,程知夏都能感覺到從他身上輻射出來的、混雜著泥土腥味、汗味還有強(qiáng)烈挫敗與狂怒的復(fù)雜氣息。這種氣息比夜風(fēng)更冷,讓她本能地裹緊了薄外套,屏住了呼吸,腳尖不自覺地往后蹭了半步,試圖悄悄繞開這團(tuán)凝固的低氣壓風(fēng)暴中心。

“躲什么?”

沈煦的聲音突然響起,如同沙礫在粗糙的金屬表面摩擦,帶著一種被過度使用后的嘶啞和被極力壓抑的不耐煩。他甚至沒有抬頭,視線依舊垂落在腳下的水洼或者那顆污濁的籃球上。但他的感知像雷達(dá)一樣精準(zhǔn)地捕捉到了她瑟縮回避的意圖。

程知夏的身體猛地一僵。懷里沉重書籍的下墜力仿佛驟然加劇。她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撞擊耳膜的聲音。昏暗的光線下,她看不清沈煦低垂著的臉,但那聲音里蘊(yùn)含的冷硬和一絲未被完全澆滅的余怒,像無形的刺,扎得她皮膚發(fā)緊。

沒有更多的話。沉默重新凝固,只有水珠斷斷續(xù)續(xù)從樹葉滴落的滴答聲,和她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在這狹小潮濕的空間里攪動粘稠的空氣。她站在那片被老樟樹斷枝覆蓋的泥濘邊緣,沈煦背靠著冰涼潮濕的鐵門,那枚沾滿泥污的籃球躺在兩人之間冰冷潮濕的地面上,像一個沉默的、骯臟的界碑。兩人之間仿佛隔著一道由黑夜、水汽和他身上尚未散盡的反叛戾氣組成的無形壁壘。

僵持了幾秒。程知夏的喉頭滾了滾,最終,還是選擇了最不起眼的方式。她放輕腳步,小心翼翼地繞過那片狼藉的樹枝和冰冷的積水洼,像繞過一頭暫時蟄伏、但隨時可能驚醒的猛獸,貼著墻根,以一種幾乎是滑行的姿態(tài),低著頭快速閃進(jìn)了校門內(nèi)側(cè)的陰影里。她沒有再往沈煦那邊看哪怕一眼,抱著懷里的重負(fù)逃也似地消失在通往宿舍樓的陰暗小徑上。濕涼的空氣卷著她匆匆離去的腳步聲,將那身影很快吞沒在夜色里。

直到那細(xì)碎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潮濕的小路盡頭,如同落入深潭的石子再無回音,沈煦垂落的、被雨水浸濕的睫毛才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他緩緩抬起頭。

那張平日里棱角分明、帶著少年銳氣的臉,此刻在模糊的夜色和濕氣中顯出幾分疲憊的冷硬,像被雨水沖刷后褪色的砂巖雕塑。緊繃的下頜線條放松了一絲,喉結(jié)不明顯地滾動了一下。他望著程知夏消失的方向,那條陰暗小路盡頭仿佛還留著那過于單薄的肩背輪廓和一縷帶著紙墨與松節(jié)油微弱氣味的空氣。剛才他捕捉到她匆匆繞過時,那緊緊抱著畫冊、指節(jié)幾乎泛白的微顫的手,像一個無聲的信號。

下一秒,他的視線卻猝然撞上了一樣?xùn)|西。就在幾步開外,墻根潮濕的陰影里,一個被渾濁泥水泡得幾乎散開的藍(lán)色硬殼速寫本,歪歪斜斜地躺在一灘濕噠噠的樟樹葉上,像是倉皇奔逃中遺落的傷口一角。淺藍(lán)色的封皮上浸滿了黃褐色的泥水污漬,紙張邊緣翻卷翹起,脆弱不堪。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寫著“程知夏”三個字,墨跡已被雨水暈染得模糊不清。

沈煦的身體沒有動,依舊倚靠著冰冷濕漉的鐵門。但他的眼神,像一頭在暗夜叢林中逡巡已久的野獸,驟然鎖定了某種引發(fā)探究的本能獵物。那眼神不再是先前的暴怒或純粹的低沉,而多了一種審視的沉靜,銳利得像手術(shù)刀,穿過這沉悶雨后之夜的水汽,牢牢釘在那個被遺棄在污泥中的藍(lán)色本子上。

他沒有邁步走過去。只是用這種沉靜而穿透性的目光,長久地、無聲地凝視著那片泥濘中的狼藉。那份程知夏在美術(shù)館被擊碎后留下的、又被暴雨意外揭開的、帶著卑微泥土氣息的秘密草圖殘骸。濕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時間。夜色沉重,包裹住一個少年冰冷的門神,和一段從污泥中浮現(xiàn)的、未被拆封的、沉默的“詩”。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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