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干燥的山洞,比外面那片濕熱的死亡森林強太多了,至少能避開毒蟲和滲骨的寒氣。殘留的篝火余燼發出微弱的紅光,映照著洞壁上扭曲跳躍的影子。這是依據范增地圖指引找到的第一個標記點。
項宇蜷縮在洞口內側避風的角落,傷處的劇痛如同永不停歇的鋸齒。虞姬跪坐在他身邊,用一片干凈的蕉葉盛著收集到的、渾濁的洞頂滴水,小心翼翼地用撕下的最后一縷干凈內襯布巾蘸濕,輕輕擦拭他肩胛傷口邊緣的膿血和腐肉。那傷口腫得駭人,邊緣的皮肉呈現出一種瀕臨壞死的青紫色。她的動作專注而輕柔,只是每一下擦拭都讓項宇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劇顫。
“忍一忍……”虞姬的聲音沙啞低微,帶著無法掩飾的心疼。
洞口稍遠處,借著火堆的余光和洞口透進來的慘淡星月微光,三個人影圍在火堆的灰燼旁。
是季布、鐘離昧,還有一個傷勢較輕的、平日里沉默寡言但眼神中總透著股精悍的老兵——據說是鐘離昧的同族,喚作陳敖。
三人之間的氣氛沉重得如同凝固。只有柴火偶爾發出細微的“噼啪”爆裂聲。
“真…真是亞父顯靈了?”季布的聲音壓抑著,帶著濃重的鼻音,他抓起一塊炭木,無意識地在地面的浮塵上反復刻畫著項宇丟棄在烏江邊的那柄霸王戟的形狀。那戟,已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結。
鐘離昧垂著眼瞼,手指反復摩挲著一塊從巖壁剝落的、帶著火燒痕跡的石片。他很久沒有開口。
陳敖卻猛地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怨恨,死死盯著山洞深處項宇模糊的身影,聲音因為壓抑到極致而變得異常尖細:
“顯靈?!呵!我看是招來了不干凈的東西還差不多!”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布滿蚊蟲叮咬紅痕的臉上肌肉抽搐,“垓下突圍用妖法引天雷!過烏江棄王圖霸業,改信這蠻荒之圖!還有……”他聲音陡然壓低,如同毒蛇吐信,“……你們誰見過霸王阻止虞姬娘娘自刎的樣子?那雙眼睛……根本就不是王上的!”
這話如同冰錐,刺入季布和鐘離昧的心中。
季布畫戟的動作猛地停住。鐘離昧摩挲石片的手指也瞬間僵硬。
山洞深處的火光明明滅滅。
“力拔山兮……”陳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淬著毒,“……蓋世英雄,豈會匍匐求生,棄戟如棄敝履?更豈能……容那來歷不明的妖星……”他指向虞姬的方向,“……如此貼近?!”
“王上的神魂……”陳敖的聲音越來越低,卻越來越篤定,充滿了原始的巫蠱意味,如同在詛咒,“……定是被那震死人的妖雷,震散了!被那烏江的亡魂,拉走了!如今占據那具身體的,不是霸王!”
“是引來這些毒瘴蟲豸的——妖孽!”
他的目光陡然轉向火堆旁一小叢未被燒盡的、顏色鮮艷詭異的蘑菇,那是他白天饑渴難耐采來充饑的毒菇殘留。眼底泛起怪異的赤紅色,聲音變得癲狂:
“燒死妖孽!用真火焚盡!才能為亡魂引路!才能……讓大家……活下去!”
癲狂的低語在寂靜的山洞里回蕩,如同鬼魅在絮叨。
洞口陰影處,虞姬擦拭傷口的手猛地一抖。
項宇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那雙在火光晦暗處睜開的眸子,沒有一絲睡意,只有被劇痛和背叛激起的、噬人的寒光!
陳敖那淬毒般癲狂的低語——“燒死妖孽!”——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寂靜的山洞里激起了冰冷的漣漪。
就在那余音未絕的剎那!
洞口的陰影驟然炸裂!
一道黑影如同掙脫囚籠的暴獸,裹挾著腥風和濃烈的藥味,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猛地從最靠近洞壁的暗處躥起!
是鐘離昧!
他沉默得像一塊巖石,爆發時卻比毒蛇更致命!那把一直緊握在手的、未曾丟棄的精鐵短劍,此刻化作一道催命的寒虹,目標直指蜷縮在洞角、傷重難起的項宇!沒有多余的吶喊,只有孤注一擲的狠絕!仿佛要將這柄短劍刺穿巖壁!將他心中的滔天憤懣、失落以及對“妖孽”的恐懼,連同那所謂“妖星”項宇的心臟一同刺穿!
這變故太快!太突然!
“王上——!”季布目眥欲裂,怒吼聲撕裂了山洞的死寂,他離得稍遠,身體本能地前撲,試圖阻擋,卻根本來不及!
虞姬就在項宇身邊!她的反應幾乎化為身體的本能!就在鐘離昧躥起的微光瞬間,在項宇睜眼、那股磅礴殺意炸開的剎那,她根本沒有任何思考的余地!求生的本能驅動著她做出最瘋狂的舉動——她非但沒有退,反而猛地用盡全身力氣撲向項宇的身前!
“噗嗤——!”
利刃刺入肉體的沉悶聲響令人牙酸!
短劍冰冷的鋒芒沒有刺中項宇,也沒有刺中虞姬正面迎上的胸腹——鐘離昧的劍在電光火石間似乎下意識地偏了一瞬!
劍鋒狠狠扎入了虞姬死死護住項宇胸口的——右臂!
滾燙的鮮血如同血箭般噴射而出,濺滿了項宇胸前的繃帶,也濺了鐘離昧一臉!
劇痛讓虞姬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哼,身體猛地一顫,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但她整個身體卻如同最堅固的盾牌,死死地抵在項宇身前,半步不退!那雙始終疲憊卻堅韌的眼眸,死死地盯著鐘離昧那張沾滿自己鮮血、此刻因極度震驚和剎那猶豫而扭曲的臉!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凍結了。
山洞深處唯一的篝火殘燼,紅光照亮了這血腥對峙的瞬間:垂死的王者、擋劍的姬妾、握劍遲疑的舊將。構成一幅血淋淋的圖景。
就在鐘離昧被這不要命的擋劍和虞姬那雙決絕痛苦的眼神刺得一窒、動作出現極其短暫凝滯的剎那——
“呃——!”
一聲悶哼!伴隨著一股更強大的力量如同火山般從虞姬身后爆發!
項宇動了!
他根本無視了胸前可能撕裂的箭創!借著虞姬擋住那致命一擊帶來的、轉瞬即逝的喘息之機,體內那被瀕死劇痛和滔天怒火徹底點燃的求生意志,化作一股爆炸性的力量!他龐大的身軀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以完全不符合傷重狀態的恐怖速度,順著虞姬身體傾斜的方向,猛地向內側旋身!
左肘!
如同一柄裹挾著萬鈞之力的戰錘,裹挾著肋骨斷裂般的痛楚和胸腔撕裂的風聲,以純粹的肉體搏殺本能,狠狠向后、向上反撩砸去!
目標——正是因刺入虞姬手臂而身體前傾、門戶大開的鐘離昧的——下頜!
“嘭——!”
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骨頭撞擊硬物的巨響!
鐘離昧甚至來不及收回刺在虞姬臂中的短劍,那勢大力沉的肘擊如同攻城錘,精準無比地撞在了他的下顎骨上!巨大的力量幾乎要將他整個頭顱掀飛!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猛烈趔趄!劇痛和眩暈如同海嘯般瞬間淹沒了他的意識!
握劍的手猛地一松!
那柄刺穿了虞姬手臂的短劍,“當啷”一聲掉落在地,沾染著新鮮的血跡。
與此同時——
“錚——!”
季布的刀終于劈到!
不是劈向鐘離昧,而是劈向了那個如同厲鬼般從角落里撲出、手握一塊尖銳石片、雙眼赤紅欲要撲向項宇和陳敖!
季布的斷刀帶著咆哮的憤怒,狠狠劈在陳敖揮起的石片上!
“咔嚓!”
石片碎裂!火星四濺!
巨大的力量將早已被毒菌侵蝕了理智的陳敖狠狠劈飛出去!重重撞在洞壁上,發出骨骼碎裂的悶響!他蜷縮在地,嘴里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卻再也爬不起來。
整個山洞瞬間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濃烈的血腥氣。
“噌——!”
一片死寂中,項宇以肘撐地,緩緩坐直了身體。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劇痛讓他的臉龐肌肉扭曲,汗水如同瀑布般流淌下來。但那雙眼睛,此刻卻如同燃燒著幽暗業火的深淵,死死地盯住了捂著下巴、劇烈咳嗽、嘴角溢出血沫、眼神渙散的鐘離昧。
那目光,不再是帝王的威壓,而是瀕死暴龍最原始的、擇人而噬的兇戾!
鐘離昧被這目光盯得通體冰涼。不僅僅是那可怕一擊造成的眩暈,更是從那雙眼睛里看到的、某種讓他靈魂深處都在戰栗的東西——那不是被揭穿的“妖孽”的驚惶,而是被最信任臣屬突然背叛的、最純粹的暴怒和……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