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走過邊防線(下)
- 楊佳富的詩與遠方
- 烏蠻滋佳臘羅巴
- 3164字
- 2025-07-03 18:28:39
四、感受界河
界河的音樂又響起來
它像一些運動著的樓房
變化的螺旋體
果實分離成顏色
顏色又聚集成新的花朵
就連風琴毀壞的時候
聲音的隊伍仍在我們身體中行進
同樣,是誰的手在演奏
使我們奔跑在各自的國度
像一口口鐘
為歡樂和憂傷
發出高低不同的聲音
我們的呼吸
使所有祖先的歌聲
在界河得以繼續
如同顏色涌向枝頭
被花朵展開的旋梯
又收折在漸漸形成的果實里
界河從一首過時的歌中醒來
我的心里有一點荒涼
像一個水塘,送別了所有飛鳥
曾經鼓勵過我的一切東西
都在內心逐漸下沉
但是,至少還有焚燒不盡的文字
把火光映到我的臉上
是的,那是一支
在黑暗中閃耀著的車隊
穿過寂寥的人間,運載著
從那些做夢的身子上
采摘下來的花朵
車隊走上山崗
比秋天的雨更輕悄,更持久
車輪碰著我的骨頭
我喜歡這聲音
有一點尖銳、一點疼痛
把眾多樸實的耳朵
吸到它們的周圍
界河從一首過時的歌中醒來
心里有一點荒涼
但是仍然聽得見告別和進軍
在我的喃喃獨語中
聲音的車隊正在渡河
運載花朵的車隊
也把我的心跳
帶向了更加遙遠的地
我帶著自己的心在界河旁走著
它穩重、微微發光
但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放
樸實、然而時時不安的心
難道對我
已經是過于奢侈的東西
奔流的界河
比我的身世更深
這不斷洶涌的發出聲響的泥土
這干凈的力量
流著
但對自己挾帶的石塊和深淵一無所知
寬闊、明亮
歷經百年浮云
和我一樣初衷難改
被陌生的道路打散
必然在熟悉的地方重新聚集
它依舊真摯、平常
傷口和懷念從不露出水面
像一群暗暗遷徙的鳥
這令人敬畏的飛行
巨大的陰影
翅膀遮住了城市和村莊
我們的繁茂與衰落
又怎能使它稍作留連
流著
仿佛一次無休無止的表達
它渾身的綢緞從容展開
無論緩急
都是耐心的最好比喻
帶著遙遠的岸和事件
奔流的界河
如今重新飄過我的眼底
來吧,這無邊的波光和堅定
流進今夜
和我的詩歌一起
再度把人間沖洗
越飄越遠的是殘損的從前
其中的瑣碎和悲歡
偶爾在心底微微發光
那些不能再次參與的故事
我的懷念
已不能把它們全部裹住
從古到今,有多少炊煙
飄出人類的身體
這些令人愉悅的上升
像寧靜的祝福
每年有多少無邪的比喻
這樣在無風的黃昏到達天空
越飄越遠的是祖先的手指
無數眼睛
和流轉不息的時光一越穿過窗子
但春天
還像零星的雨點和花瓣灑向我們
這就是我們每天都格外不同的生活
我們的鋤頭
向下挖著事物的根
而炊煙卻自由自在向上飄著
我們文化中無比輕盈的部分
就這梓飄離痛苦和酸楚
仿佛脫下了過多的衣衫
五、想念大草原
草原你的廣闊
就像我難以收復的那一切
風吹草低處
放牧的人細小如砂石
每年有多少青草
在抵達天空的過程中腐爛
草原沒因此變重
每年有多少名字和白云
被大風吹散
草原也并未因此變輕
雨水順著草根
泥土深處摸到歌者的骨頭
但他剩下的聲音
和鷹一起
構成天空最高之處
土杯把酒
笨拙地倒進我們的血液
陷在草原深處的不僅僅是河流
誰面對草原的空曠
誰也就面對著
他所有的悔恨和懷念
在第一個秋天遇見的詞
至今還深埋在我的傷口里
想起草原
那些多年前奔跑著的馬匹
又呼嘯著擦著我的手背掠過
草原的馬,風暴的馬
穿過花心的光陰的馬
在它們后面,生活不絕如縷
纏進旋轉的軸心
這是眼睛后面的夜
還是馬
起伏的背擦破所有的窗
我們的對話中
它們的影子在移動,一閃而過
像馬無法把它經過的紙張
全部帶到終點
只有悔恨和懷念
陪著我們一起到達
年齡增加
而愛情已經不多
在自己的燈下摸到韁繩
只不過把另一些人心底的東西
拉得更緊
在不同時代不同國家
用不同的語言
所有的詩人
其實寫著同一首詩
它是同一群鳥
聚集在善良的心里
像事物短暫的光亮
在我開始回憶的剎那
出現在我的臉上
唉,這古老的精致的馬車
越過了時間
車輪總碾著人類的痛處
它帶著比斷頭刀還要鋒利的美
像情人的目光
也像冷靜的鐵器
我那喜歡對月作歌的祖先
是否就埋在這里
這曾經被粉碎
被遺忘
又憑借零落的詞句悄悄回來的聲音
后面重疊的嘴唇已難以辯清
它是同一首歌
誰還在唱著
誰就逐漸消失,成為歌本身
用一生的時間看草原的云
它們聚散不定
像飄浮在身邊的世事
那光暈里沉默的人群
那經過紙上的
隆重的春天
我全部暗記在心
用一生的時間看草原的天
看它一年年展開無邊的明亮
又有什么可以
在其中留下
我滿腔的愛與恨
都小如芥子
也許今后許多年里
我都不再歌唱
就這樣看著
等著
那些破碎已久的東西
怎樣在平靜的傍晚到來
草原姑娘,身跟著一堆云
飄過了無數天空和村莊
到達這個深埋在露水中的日子
讓我手持帶露的羊鞭
贊美你內心純凈的痛苦
以及由你照看著的一只小羊羔
它們吸引我多年
隔著云朵和鳥翅,我看見
它們在世上閃閃發光
在這個經久不息的草原,姑娘
你微笑著遞過來的是什么
一只干凈的杯子,一枝玫瑰
還是你的手,它來自
另一座謹慎而微妙的草原
我是草原飛過的一支盲鷹
唯有我能直視太陽
它用光芒刺殺了我的雙眼
它神秘的陰影在我心里展開
無窮無盡的期待
閃電和烏云構成短暫的迷宮
驟雨的森林里我的叫聲在充血
但絕不是呼喚尋找或者忘卻
我曾深陷于萬里晴空
羽毛和骨頭絞繩般松軟
當我雙目熄滅我終于看見
靜止的身影是天空僅存的污點
這永無止境的飛翔從那里開始
被原始呼喚劈斷的那棵桑樹
世許就是逝去而又留存的故鄉
落葉在我模糊的記憶里嘯叫
試著喚醒變冷的血液
以及終點沉睡的意義
我存在著用盲目的飛翔
連接起一個個虛無的日子
把遠和近愛和恨改造成同一種聲音
我存在著比天空更神秘
沉醉于光明賜予的眩暈與黑暗
我存在著但絕不是我訴說的
這樣瑣碎具體這樣短暫
草原的太陽
難道是我失去的那部分
白得耀眼
從很高很高的地方
又把我的每個角落照亮
我端坐在無名的塵埃中
它像慈祥的祖母
一個被苦苦懷念著的名字
在秋天
只要我足夠甜蜜
就能使它放心
它寬闊而溫暖的羽翼
好像就在我的肩頭
但我的歌唱和哭泣
都不能真正把它接近
它暗暗轉動著
從子孫們的枝椏上
不斷帶走眼前的天空
它很紅
很高
但我的每一個細胞
都分擔著它的重量
只有我清楚
它怎樣一點一點
聚集了無數年代麥芒的光輝
它偉大
是因為它照著丑惡
也照著善良
是因為它照著整個草原
也照著我居住的蒙古包
六、牽掛大海
世界上,最宏大的是海
最有耐心的也是海
海,象一只馴良的大象
把地球不足道的人馱在寬闊的背上
而浩瀚淵深的、綠綠蒼蒼的海水
卻在吞噬大地上的一切災難
如果說海是狡詐的
那可不正確
因為它從來不許諾什么
它那顆巨大的心
——在苦難深重的世界上
這是唯一健康的心
——既沒有什么奢望
也沒有任何留戀
總在平靜而自由地跳動
我們只應向大海學習
大海無路,八方敞開
它的語言在濤聲里
它的遠方和深處
像靈魂一樣充滿奇跡
我們只應該傾聽自身深處的聲音
能遺忘的,都應遺忘
因為星辰和土地是無法遺忘的
在海邊,坐以眺望
我似乎看穿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