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新發(fā)現美國:原住民與美國歷史的解構·上冊(好望角叢書)
- (美)內德·黑鷹
- 4514字
- 2025-06-26 14:54:58
1 美國的創(chuàng)世紀:印第安人與西班牙邊疆
1
American Genesis Indians and the Spanish Borderlands
It would be an endless story to attempt to describe in detail each one of the many things that are found there.
—Juan de O?ate (1599)
美國的創(chuàng)世紀:印第安人與西班牙邊疆
要不厭其詳地講述人們在此地發(fā)現的萬事萬物,將是一則永無止境的故事。
——胡安·德·奧納特(Juan de O?ate,1599年)
12名騎手離開殖民地已有兩個多月。此時是1776年秋天,這支隊伍已經在北美最險惡的一些地區(qū)跋涉了數百英里(1)。夜晚凜冽,白天漫長,有時還沒有水喝。突然間,天空下起了雪。起初,落雪點綴著西邊地平線上的山峰,隨后漫天的白雪將山巒覆蓋,有時“雪一整天都在下……不停地下”1。他們沒有木柴生火取暖,無情的北風呼嘯,一隊人馬“因為天寒地凍而苦不堪言”。2
這支隊伍的領頭人是兩名西班牙修道士——弗朗西斯科·阿達納修·多明戈(Francisco Atanasio Domínguez)和 西爾韋斯特·貝萊·德·埃斯卡蘭特(Silvestre Vélez de Escalante)。整隊人馬于當年7月離開新墨西哥,之后再未遇見其他歐洲人。夏末秋初,他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穿過科羅拉多和猶他的尤特族(Ute)和派尤特族(Paiute)家園,其間偶爾與原住民向導結為朋友,讓這些向導帶路。這些殖民者遇到的印第安人當中,只有少數人會說西班牙語。盡管大多數原住民從未見過歐洲人,但他們之前聽說過,這些騎馬的旅行者會帶來暴力和痛苦,因此許多人都避之不及。3
這是西班牙王室首次派出遠征隊,嘗試將西班牙最古老的北美殖民地新墨西哥(1598年建立)與最新的加利福尼亞殖民地(1769年建立)聯系起來。這支隊伍一路上盼著能找到可以坐船走的河流,或者發(fā)現幾條小路,讓當地人把他們領到蒙特雷要塞,結果期望落空,他們沒有到達太平洋沿岸附近的任何地方。兩位領頭人又冷又餓,剛走到猶他西部,便放棄原本的計劃,打算用一個月的時間,沿原路返回新墨西哥,那里有熟悉的烤辣椒和松子火爐在等著自己。(P17)
要是他們繼續(xù)往前走,不僅很難穿過西部肖肖尼族(Western Shoshone)的家園,而且?guī)缀醪豢赡茉诙敬┻^內華達山脈。往南走,折回新墨西哥,回到有數百年歷史的傳教點和定居點,是最明智的選擇。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救了整隊人馬的命,他們在旅途中繪制的地圖,寫下的日記,也成了帝國檔案的一部分。后來的一眾探險家,包括美國探險家梅里韋瑟·劉易斯(Meriwether Lewis)和威廉·克拉克(William Clark),都從這些文件中受益。其他人研究了這支隊伍對科羅拉多河(后來稱為大峽谷) 的穿越之旅,首次記錄了對這片區(qū)域的探索。4
11月14日,隊伍到達熟悉的地區(qū)——亞利桑那米肖諾維(Mishongnovi)附近的霍皮(Hopi)村。這是該地區(qū)塞康德梅薩(Second Mesa,即第二大平頂山)(2)的主要村莊,與西班牙王室有著長久的關系,以郁郁蔥蔥的果蔬種植園而聞名,盛產玉米、南瓜、甜瓜和豆類。5
一想到能回殖民定居點,享受平日熟悉又優(yōu)越的生活,整支隊伍都松了一口氣,但在他們面前還有漫長的路要走。要從圣菲回到格蘭德河沿岸的定居點,還要走一個星期的路。寒冬凜冽,食物越來越少,讓這支隊伍痛苦不堪。他們騎馬走了兩天,中途停下來過夜。6 領頭的兩位修道士饑腸轆轆,命手下又宰了一匹馬,但是他們非常謹慎,下令“不準靠近”周圍霍皮村的牛群,哪怕這些牛看上去“走丟了,或是無主財產”。7
手下的人對此心有怨言,因為馬是他們的私人財產,而且一路上已經宰了好幾匹馬。十天前,隊伍打算沿著河流北岸往南走,連馬肉也吃完了。“我們今天什么東西都沒吃,”其中一位修道士這樣記錄當天的情形,早餐全靠幾片“烤匐地仙人掌”充饑。8反正他們已經回到西班牙帝國的領地,在這個偏遠的 普韋布洛社區(qū)抓一頭小牛,殺了果腹,又有何妨?再說這個村莊本來就因對抗西班牙當局而臭名昭著。9誰又會在意呢?
在西班牙殖民主義史冊中,殖民者給數千萬印第安人帶來了死亡、疾病和毀滅,讓大批原住民失去了家園,相比之下,眼前的這一幕似乎微不足道。但殖民主義不僅僅是歷史,也是一幕幕活生生的現實。自1492年以來,日常殖民行為及影響便塑造了現代世界。與促成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重大事件一樣,1776年這些殖民者與原住民的相遇,同樣勾勒出龐大殖民帝國的日常活動景象。這個帝國的殖民時間早于英國,殖民規(guī)模也遠遠超過英國。(P18)
西屬美洲帝國橫跨整個半球,從阿根廷一直延伸到新墨西哥。16世紀,當地有近100個普韋布洛社區(qū)與西班牙人對抗。10從東部的陶斯(Taos)(3)普韋布洛到西部的霍皮普韋布洛,整個新墨西哥形成了新西班牙最北部的邊界。多明戈和埃斯卡蘭特踏上這片大陸時,他們擔任的是西班牙帝國的代理人,通過日常談判,維護著全球規(guī)模最大的殖民統(tǒng)治。經過十幾代人的努力,西班牙在美洲的領土不斷擴大,而這片領土的周圍環(huán)繞著廣袤無垠的原住民土地。11
對西班牙而言,帝國與印第安人的關系受到無數協(xié)議和行為準則的約束,其中包括正式和非正式的準則,而且這些準則得到了教會與國家機構的雙重支持和強化。121492年,美洲大陸上居住著約7500萬原住民,西班牙殖民者并沒有發(fā)現美洲,而是通過接下來幾代西班牙人與印第安人的關系創(chuàng)造了美洲。13盡管西班牙帶來的暴力、疾病和屠殺橫掃了整個美洲,但幾個世紀以來,這個帝國一直依賴原住民與新來者之間的權力關系,而且這種關系建立在雙方協(xié)商的基礎上。
西屬美洲殖民地的原住民生活在被強加的殖民秩序之下。在這種不公平的環(huán)境中,他們每天都在為了生存而斗爭。14原住民與西班牙殖民者最初的相遇充斥著致命、混亂和復雜的場景,但最終演變?yōu)槎咴诠餐纳鐣刃蛳孪嗵帯?span id="2f8711q" class="super">15西班牙帝國范圍內的原住民雖然處于從屬地位,地位不及殖民地官員、定居者、牧師和士兵,但他們遵守帝國法律,并在殖民者的法制文化中處于附庸地位,享有這種地位帶來的權利,同時履行相應的責任。16在西班牙帝國的廣大領土范圍內,印第安人享有并行使法律權利,他們不僅具有能動性,還擁有真正的權力。
在西班牙帝國最北部,即西屬北美邊境地區(qū),原住民部落的力量往往與歐洲人分庭抗禮。18世紀和19世紀,科羅拉多的尤特族,還有北美大平原南部的科曼切人(Comanche),始終主宰著西屬新墨西哥和得克薩斯。17得克薩斯要塞的一名指揮官報告說,科曼切人在“火器和數量上都如此優(yōu)越”,“我們搞不好會遭受滅頂之災”。18殖民時代和19世紀,每一塊西屬殖民地內部,幾十個普韋布洛城鎮(zhèn)、 阿帕奇族(Apache),還有講科阿維爾特科語的村民,都保持了文化、宗教和經濟方面的自治。19這些原住民部落經歷了歐洲人最初帶來的動蕩,在殖民社會內部和日益擴大的腹地中開辟出了自治空間。(P19)
在遠離西班牙帝國城市中心,遠離殖民當局安營扎寨的地方,原住民的權力在邊境地區(qū)流動著。西班牙帝國的控制在其廣闊的領土上并不均勻,其權利主張只在狹長的地理走廊行之有效。20在整個西屬北美邊境地區(qū),原住民部落是多極世界的一員。在這個世界中,各種主權相互重疊,并時有沖突發(fā)生。盡管西班牙在美洲已經扎根多時,但在格蘭德河流域以外,他們的統(tǒng)治并不輕松,甚至沒有專屬統(tǒng)治權。西班牙人也好,原住民也好,很多人都在爭奪統(tǒng)治權。自16世紀起的200年里,原住民和西班牙定居者開展過交易,發(fā)生過搶劫和交戰(zhàn),也有過和平共處的時光。他們在村子里,在季節(jié)性市場上做生意,甚至還結成盟友,對抗共同的敵人,抵抗來自其他殖民帝國和原住民部落的威脅。原住民和新來者世代共存,最終模糊了二者之間的界限,形成了多樣化的種族和社區(qū),就像天空中的星座一樣。
西屬北美邊境延綿3000英里。從加利福尼亞的各個傳教點開始,穿過亞利桑那和墨西哥,經得克薩斯中部到密西西比灣海岸,再到佛羅里達海岸。在大西洋沿岸的圣奧古斯丁,圣馬科斯城堡( El Castillo de San Marcos)是北美最古老的堡壘,守衛(wèi)著西班牙在北美的首個定居點。圣奧古斯丁前哨建于1565年,保護西班牙船只從古巴出發(fā)向北航行。它的炮塔面向大海,防范其他殖民帝國的力量進入加勒比地區(qū),這是西屬美洲帝國最初的核心所在。
新墨西哥位于西屬北美邊境的中心。整個17世紀,新墨西哥的原住民人口一直超過其他美洲殖民地。歐洲人最初與原住民接觸時期,該地有近八萬名普韋布洛社區(qū)成員。21普韋布洛人分散居住在幾十個村莊,講幾種不同的語言,堅持著幾個世紀以來的宗教信仰,即使他們名義上接受天主教之后仍是如此。22
1540年,多達75—100個普韋布洛村莊迎接了西班牙征服者 弗朗西斯科·德·科羅納多( Francisco de Coronado)。23有的普韋布洛村莊規(guī)模較大,如阿科馬(Acoma)、陶斯和 佩科斯(Pecos),人口在大約2000—3000人,可以追溯到公元1000年初。有的村莊規(guī)模較小,只有幾百居民。(P20)所有村莊都有自己的宗教和政治領袖,并種植玉米、豆類和南瓜,這是北美原住民的主要經濟作物。24
多明戈和埃斯卡蘭特對原住民的家園非常了解。早些時候,兩人曾從墨西哥出發(fā),前往當地對普韋布洛人傳教。251776年11月,他們下令嚴禁手下人在當地偷獵,顯示出對原住民通過談判行使權力的尊重,而這種權力行使方式是當地社會的核心。他們理解霍皮族財產的價值以及保護該部落的必要性,也尊重霍皮族的法律,因為對一個靠法律、傳統(tǒng)和風俗習慣維持統(tǒng)治的帝國而言,原住民的法律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雖說天高皇帝遠,殖民者對原住民的暴力脅迫從未中斷,但偷走霍皮人的牛,不符合他們的政治和宗教邏輯,是犯罪行為。26
社會規(guī)則往往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它似乎源自人們對事物的普遍理解,再通過重復和實踐變成一種規(guī)范。27然而,修道士對正義的理解與手下的人并不相同,后者好幾次擅自行動,與內陸的尤特族進行非法交易,違反了修道士和西班牙總督意在限制非法交易的禁令(即西班牙語中的bando)。28這些宗教領袖認為,每個人都是同一種社會秩序的成員,遵守規(guī)范是每個人的道德和政治責任。作為宗教和王室的代表,修道士們堅決將法治帶入日常生活。29
西屬美洲帝國的原住民生活在殖民社會中,這是一個日益多樣化,等級分明且地域廣闊的世界。他們在市場上、在軍事行動中、在從事教會事務時,都會碰到西班牙士兵和傳教士,還有一代又一代的定居者。換言之,西屬美洲帝國圍繞著原住民轉動,這個帝國與原住民的關系與歐洲其他帝國大相徑庭。
與英國和法國不同的是,原住民是西屬北美殖民地最龐大的勞動階層。這些原住民在16世紀早期就開始信奉天主教,并學會西班牙語。此外,西班牙法律將印第安人視為特定的種族群體,1542年西班牙王室頒布的《新法律》(New Laws)規(guī)定,不能奴役西班牙領土上的原住民。301549年,時年20歲的“印第安”女仆卡塔利娜·德·貝拉斯科(Catalina de Velasco)來到卡斯蒂利亞的圣保羅修道院,拜訪了傳教士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Bartoloméde Las Casas)。她向卡薩斯求情,讓對方幫自己從西班牙殖民領導人那里討個公道。她說自己“在孩提時被偷走,帶到了西班牙領地”,接著被非法關押。31西屬美洲的原住民都像卡塔利娜一樣,會利用法律來對抗1492年之后肆虐的殖民暴力。(P21)
要讀懂美國及其歷史,需要了解幾個世紀以來西班牙對原住民的不公正待遇以及原住民的談判。最近的研究重新界定了美國早期歷史的時空范圍,原住民對西班牙殖民帝國的適應,以及西班牙進口物品在原住民世界中的融入,是這些研究中反復出現的主題。一方面,從西班牙引入的技術、宗教慣例、服裝和貨幣改變了整個美洲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原住民勞動力、食物、知識和礦產塑造了西班牙的政治經濟。如前所述,馬匹和牛群引發(fā)了修道士和手下之間的爭執(zhí),而這些動物并非美洲原產。此外,霍皮人的桃園也好,16世紀20年代首次在該地區(qū)傳播開來的西班牙通用語也好,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