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經過舊玻璃和厚厚灰塵過濾后的渾濁光斑,終于艱難地爬過窗欞上方的鐵柵欄,在302宿舍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勉強投下第三塊不規則的暗淡光區。清晨六點三十七分。手機屏幕上的數字冷冷地灼燒著林小冉的視網膜。她幾乎是數著每一分鐘熬過這漫長的一夜,身下那張靠門下鋪的鐵架每一聲細微的呻吟都清晰地通過薄褥傳遞到脊椎深處。冰冷、堅硬、帶著鐵銹特有的銹蝕腥氣。鼻腔被這種氣味灌滿,混合著廉價消毒水殘留的刺鼻感,像一塊濕布塞住了喉嚨。
房間里一片死寂。李靜的鋪位早已空了。薄薄的墊子上連一絲褶皺都沒有,疊得如同刀切豆腐般棱角分明的廉價薄毯放在床頭,那是一種近乎機械式的規整。她那張靠窗的下鋪床下,昨晚塞得滿滿的廉價帆布環保袋也消失了。
孫萌萌的呼吸聲在上鋪規律地起伏,隔著一層薄薄有些發黃的、看起來用了很久的舊棉絮,聽不太真切。她的藍色帆布書包斜靠在發銹的床欄上,昨晚掛起的毛巾勉強半干,邊緣依舊帶著濕氣沉甸甸地墜著。
林小冉小心翼翼地從這張冰硬到讓人渾身骨節發僵的鋪位上坐起身。動作間,鐵架子床不可避免地發出一連串細碎而綿長的、仿佛關節生銹的摩擦聲——“吱——扭——嘎……”聲音在清晨的死寂里被放大了無數倍,格外刺耳。她動作僵硬,像是生銹發條操縱的玩偶。上鋪孫萌萌的呼吸節奏似乎被打亂了,發出一聲含混的咕噥,翻了個身。鐵架子隨之又是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林小冉屏住呼吸,不敢再有大的動作。她抬眼望向唯一的那扇高窗。幾道纖細的蜘蛛網在高高的窗角飄蕩,懸在布滿油污和灰塵的玻璃與生銹鐵框的縫隙之間。一只極小極小的灰蟲在網中央徒勞地掙扎。
七點二十五分,高一(7)班教室。
這是一間方方正正、毫無個性的教室,標準的矩形水泥盒子。墻壁刷成一種陳舊且褪色的慘綠——是那種年代久遠、飽經粉筆灰和南方潮氣反復浸染后顯出的斑駁的、介于豆綠與苔綠之間令人昏昏欲睡的顏色。四十多張舊木制雙人課桌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排列得雖然整齊,但木頭邊緣已經磨得發亮,桌面布滿陳舊的刻痕、油漬和涂鴉的痕跡,無聲地訴說著一屆屆學生在此消耗的青春時光。桌面油漆顏色剝落深淺不一,像是生了頑固的皮癬。空氣里漂浮著一股經年累月沉淀下來的氣味,粉塵、舊紙張、還有無數代學生留下的汗水、食物殘渣以及青春期荷爾蒙的微妙混合體,如同附著在鼻腔深處的頑固霉菌。
林小冉幾乎是嵌在自己的座位里。靠窗第四排——一個老師視線掃射的邊緣死角。身下的硬木椅子硌著尾椎骨,昨晚宿舍鐵架的冰冷硬度似乎透過薄薄一層校服褲子還在隱隱作痛。她努力讓自己縮得更小一點,視線緊張地掠過周圍的陌生面孔。講臺上已經鋪開了一張巨大雪白的試卷,像一塊刺目的裹尸布壓在所有人心頭。幾個男生彼此交換著緊張的、帶著不確定的試探眼神。
“喂,兄弟,橢圓雙曲線那兩題……”前排一個頂著鳥窩頭、戴著厚厚啤酒瓶底眼鏡的男生,手肘飛快地捅了捅旁邊的高個子,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顫抖,“你……套用焦點公式了沒?”
“焦個屁!”高個子男生煩躁地把筆帽咬得嘎嘣作響,眼神飄忽,“題目根本沒說清楚參數……我看……懸。”
更多的低語像投入水面的密集碎石:“最后那道函數證明題思路對嗎……我覺得不對……參數范圍肯定錯了……”
緊張如同一張無形的、濕透的粗糲麻布,蒙住了整個教室的氣氛。每個人都在尋求確認,又都在無聲地瓦解彼此那點可憐的信心。林小冉捏著筆的手指冰涼僵硬。手心那層薄汗在劣質塑膠筆桿上留下一道粘膩的印記。昨晚宿舍的鐵銹氣息和冰冷的消毒水味道,和此刻教室里彌漫著的舊紙張粉塵氣息、以及前排男生產生的汗味,形成了新的令人窒息的混合體。她悄悄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喉頭卻干澀得發緊,只有鐵銹那股揮之不去的金屬腥氣頑固地滯留在喉嚨深處,成了這片壓抑的絕佳注腳。
“嗒——嗒——嗒”
高跟鞋清脆規律的敲擊聲由遠及近,仿佛一串冷冰冰的點數踩在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教室里的嗡嗡低語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吸音棉瞬間抽干了。剛才那個咬著筆帽的男生像是觸電般猛地吐出塑料碎屑,倉促坐正,筆帽在桌面上無意識滾動了兩下后停下。那個“鳥窩頭”則快速縮回了前一秒還在向前排探出的脖子,瞬間化身人形石膏模型,只有偶爾從鏡片后閃過的、飛快挪動的眼珠暴露了他內心的慌亂。所有目光像被無形的細線牽引著,凝固地投向門口。
門口光線短暫地被一個人影遮擋了一下。隨著身影的步入,教室里那渾濁滯澀的空氣似乎也被攪動了一瞬。深藍色的修身西裝裙勾勒出利落的線條,裙擺下露出一截弧度優美的小腿。她走上講臺,動作輕盈得沒有一絲多余的晃動。她手中抱著的一沓厚厚的嶄新作業本,“噗”的一聲沉悶輕響,落在覆蓋著那張巨大白卷的講臺上,激起一小片細微的白色粉筆灰粉塵。燈光落在她胸前別著的那枚極其簡潔的鉑金爪鑲碎鉆星星胸針上,折射出一點精準而冷硬的光芒。
陳薇。她的目光平靜地掃視過下面的每一個面孔。那張精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在教室里移動時顯得疏離而漠然,仿佛站在講臺上的不是她,而是她本人投射出的一個冰冷的全息投影。教室里的安靜變得更加深沉,幾乎能聽到老舊日光燈燈管內部發出的、若有若無的電流雜音。她似乎很享受,或者說,很習慣這種因自身存在而帶來的絕對靜默。她不發一言,將手里那厚厚一摞看起來異常整齊、封面沒有任何折痕的新作業本放到講臺左手角落,動作像在整理陳列柜里的奢侈品標本,然后就在一片鴉雀無聲中,優雅地拉開了老師座位旁邊那唯一一把略顯老舊的藤編靠背椅——椅子的藤條已經顯出深褐色的包漿——緩緩地坐了下去,仿佛自帶一種無形的隔離力場,將她與周圍的緊張、汗味、舊桌椅散發出的霉味以及那些帶著惶恐、敬畏、乃至一絲不易察覺妒忌的目光切割開來,自成一方潔凈疆域。
林小冉覺得呼吸有點困難。陳薇的氣場像一塊無形的寒冰,讓本就凝滯的空氣溫度又下降了幾分。她下意識地垂下眼睫,躲避那目光可能帶來的直接撞擊。
“咔嗒……沙沙……沙……”
一陣極其輕微的、若有似無的摩擦聲從后排傳來。這聲音像投入死水潭的小石子,在陳薇帶來的冰封般沉靜中格外突兀。林小冉借著前排同學身體的遮擋,微微側過頭,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捕捉到了那個角落的動靜。
李靜坐在教室靠后墻角那張孤零零的單人課桌后。光線正好從旁邊那扇蒙塵的高窗斜射進來,映亮她桌前攤開的那張巨大試卷的一角。那試卷的紙頁邊緣有些地方已經被反復折疊摩挲得卷起毛邊。她微垂著頭,干枯但梳理得一絲不茍的低馬尾緊貼著她細瘦的脖頸。她那支筆尖幾乎磨平了金屬珠的廉價中性筆正在紙面上快速移動著,動作幅度很小,但極其規律而穩定。沒有一絲猶豫。筆尖劃過紙張時發出那種獨特且綿長的“沙沙”聲,頻率恒定,帶著一種近乎可怕的勻速行進感。她的上半身微微前傾,弓成一個穩定的幅度,后背那略顯寬大的、洗得發白起毛的舊校服外套勾勒出薄削而僵硬的肩胛骨輪廓。她的世界仿佛只縮在那張卷子上,隔絕了教室里彌漫的低迷、前排的汗味、身邊桌椅板凳的陳腐味、甚至是陳薇如同磁石般的冰冷目光所形成的無形壓力場。窗洞外渾濁的光線恰好勾勒出她握著廉價劣質筆桿的手指輪廓。林小冉看到她握著筆的右手,食指指節因為用力而繃得很緊,指側皮膚緊貼著塑料筆桿擠壓得發白,指甲邊緣有幾處細微的、并不齊整的裂口和倒刺。這雙手的動作和筆尖勻速沙沙摩擦紙面的聲音,構成了一種沉默而偏執的節奏,像一臺在銹跡斑斑的軀殼中精密咬合運轉的古老座鐘,無視一切外在的風暴。
林小冉的心跳毫無征兆地漏跳了一拍。她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秒,像是怕驚擾了那片沉默運轉的磁場,立刻收回了目光。視線重新落回自己桌面那半張空白的草稿紙上,那些昨晚在宿舍冰冷的微光下死記硬背的公式碎片,此刻在腦子里混亂地攪動翻滾,像一堆被投入了冰水的銹渣碎片。
七點五十五分。教室里的寂靜被拖拽到了一個繃緊的臨界點。
“噠噠噠噠——!”
一串節奏更快、更密集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瞬間打破了那片瀕臨極限的死寂。這一次的響聲清晰、帶著一種不由分說的活力,像一束驟然刺破陰云的強烈陽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辦公室被教務處新來的主任臨時抓去搞個緊急填表!實在抱歉!!”清脆的女聲裹挾著微喘的氣息沖進教室大門,帶著明顯的歉意和陽光般的溫度。
門口出現的人影幾乎帶著一層光暈。微卷的栗色長發束成一個干練的高馬尾,隨著她快步踏入的動作在腦后跳躍著。一件輕薄的鵝黃色針織開衫搭配白色襯衫,下擺利落地束在卡其色闊腿褲里,整體色彩明亮柔和得與這間慘綠陳舊的教室格格不入。一張年輕而充滿生機的臉上帶著汗意微染的粉紅,嘴角向上揚起,笑容真誠又帶著點風風火火的匆忙勁兒。
“啪嗒”一聲輕響,一大束包裝簡約素雅的白色姜花被她隨手放在了講臺上。白色細長的花瓣微微搖曳,瞬間一股極其清冽、帶著露水氣味的幽香在講臺上方彌散開來,如同在渾濁滯重又充滿鐵銹般金屬腥氣的空氣里撕開了一道鮮活的口子。這突如其來的潔凈花香像一記無形的鞭子,讓教室里所有凝固的意識瞬間被抽醒。
蘇晴。新的數學老師兼班主任。
“大家都到了吧?那咱們……”她語速很快,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親切感,仿佛教室里的緊張氣氛只是過眼云煙。她的目光快速掃過講臺角那張巨大覆蓋的試卷白布,像掠過一片不值一提的裝飾品,沒有絲毫停頓,最后精準地落在角落那盆幾乎淹沒在灰塵里的半死不活的綠蘿上。
“嘿!”她臉上笑容擴大,像發現了什么新大陸,幾步走過去直接端起那個沉甸甸的舊瓦盆,動作麻利地把它端回講臺放在那束姜花旁邊,“不好意思同學,借你這盆寶貝綠蘿做點貢獻!”她話音未落,拿起一旁水壺,毫不吝嗇地將一大股清水“嘩啦”一聲倒入瓦盆底部干裂的泥土里。
水聲響起的同時,她的目光仿佛不經意地掃過下面一張張表情各異、還沒從剛才極度安靜驟然轉換到明亮嘈雜模式中緩沖過來的臉,笑容更加明亮燦爛:
“都收拾好桌面了吧?好的!”她的手從包里摸出一沓裝訂整齊的嶄新試卷,厚厚的一摞邊緣像是被嶄新的裁紙刀切過一般鋒利筆直,“摸底測試題。看看咱們的起跑線在哪里。”她微微提高了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數學成績——就是咱們高一(7)班開啟高中新航線的坐標點!”她頓了頓,目光明亮如炬,聲音清晰地在教室四壁之間回響:
“現在發卷!請大家把所有的參考書、筆記本、手機……”
她的話像一根精準刺入沉滯空間的尖銳銀針,瞬間挑開了某種壓抑已久的膿包。
林小冉的大腦嗡的一聲轟鳴。講臺上被水剛澆灌過的綠蘿葉子在明亮的光線下顯出狼狽的濕漉漉的深綠色,水珠還滴滴答答地落在試卷堆的邊緣,浸染開一小片深色水漬。那股剛剛驅散陳腐的姜花清冽香氣,和綠蘿盆里騰起的、混雜了土腥和久旱逢甘霖的奇特潮氣,與無處不在的鐵銹般的金屬腥澀感猛烈地碰撞。
就在蘇晴話音落下的瞬間,她手中的試卷“唰”的一聲被抖開。動作干脆利落,紙張在空氣里摩擦發出銳響。而就在這一片驟然降臨、混雜著水聲余韻和植物氣息、以及尖銳紙張聲響的空氣里——
一聲極細微、極其精準的、東西落進塑料容器的清脆“叮鈴”聲響,清晰無比地從后排角落傳來。林小冉幾乎是憑借肌肉記憶扭過半邊臉。
在她眼角的余光明暗交接處,陳薇不知何時已經戴上了一副鏡框纖細、幾乎沒有任何裝飾的銀邊半框眼鏡。鏡片后面,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正透過鏡片的上邊緣,視線精準地投向講臺上堆起的、還滲著水珠的嶄新試卷堆。她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也許是審視資源優劣的評估,也許是看到不合心意安排時的不耐煩,或者更純粹,只是一種對混亂場景本能的排斥。她那纖細白皙的手指間,不知何時多了一支筆。就在剛剛那“叮鈴”一聲輕響處,林小冉清晰地看到,陳薇手中那支通體呈現出高級定制霧藍色、啞光質地的金屬旋轉鋼筆被隨意地丟進了……一個敞開的、印著超市logo的廉價塑料筆袋里。筆體撞擊劣質硬塑料內壁發出的聲音,在寂靜下來的教室里顯得如此不搭調。
那支昂貴的筆躺在粗糙的塑料凹槽里,像一顆沉入污水泥沼中的寶石,折射不出半分應有的光澤。
蘇晴已經開始將試卷分發給第一排的學生。嘩嘩的傳卷紙聲浪迅速彌漫開來。空氣中灰塵被攪起,混合著綠蘿濕土的氣息、姜花最后一點清冷的殘香、無處不在的鐵銹腥氣、前排男生壓抑不住飄來的緊張汗味……
無數尖銳矛盾的氣息在這密閉空間里無聲地炸開,相互擠壓、碰撞、浸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