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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I miss you,然后我想你

倫敦的雨,似乎總帶著一種黏膩的執(zhí)拗。不像家鄉(xiāng)那種驟然傾瀉的痛快,它更像一場漫無邊際的、灰蒙蒙的嘆息,從鉛塊般低垂的天幕里滲下來,無聲地濡濕紅磚墻、石板路,還有圖書館那扇巨大卻永遠(yuǎn)蒙著薄霧的古老窗欞。窗玻璃上,雨水蜿蜒爬行,留下一道道扭曲的水痕,將窗外那幾棵在深秋里掙扎著不肯徹底凋零的梧桐樹,暈染成一片模糊、濕冷的印象派畫作。

暖氣開得很足,烘烤著舊羊絨地毯和陳年紙張散發(fā)出的混合氣味,沉悶得令人昏昏欲睡。我坐在靠窗的角落,面前攤開的《現(xiàn)代漢語精讀》像是被雨水浸透般沉重。手指無意識地?fù)钢鴷撨吘墸抢镆呀?jīng)微微卷起毛邊。目光艱難地在那些筆畫繁復(fù)、如同迷宮般的方塊字上爬行,“思念”——課本上印著這個詞,旁邊是它冰冷、直白的英文注釋:miss;long for。

我拿起筆,筆尖懸在練習(xí)本上方,猶豫著,笨拙地模仿著印刷體的結(jié)構(gòu)。橫、豎、撇、捺……每一個筆畫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在泥沼里跋涉。最終落下的成果,歪歪扭扭,毫無美感可言,如同被雨水打蔫的爬蟲,可憐兮兮地趴在慘白的橫格線上。我盯著那個丑陋的“思”字,眉頭不自覺地緊鎖,一股熟悉的挫敗感如同窗外陰冷的空氣,悄然鉆進(jìn)領(lǐng)口,纏繞住脖頸。

“這個‘心’底,”一個聲音忽然在頭頂響起,平靜,溫和,帶著一種奇異的、能穿透圖書館沉悶空氣的清晰感,“它應(yīng)該……再收攏一點(diǎn)。”

我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

一個年輕的東方男人站在桌邊。他個子很高,穿著質(zhì)地柔軟的深灰色羊絨開衫,里面是熨帖的淺色襯衫,袖口隨意地挽起一點(diǎn),露出線條干凈的手腕。他的頭發(fā)是純粹的黑,發(fā)梢?guī)е稽c(diǎn)自然微卷的弧度,有幾縷不聽話地垂在光潔飽滿的額前。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顏色是很深的琥珀棕,像沉淀了時光的蜜糖,此刻正專注地看著我本子上那個失敗的“思”字,眼神里沒有審視,沒有嘲笑,只有一種近乎純粹的、對文字本身的認(rèn)真。窗外慘淡的光線落在他側(cè)臉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略顯削瘦的下頜線。

他見我抬頭,目光才從那慘不忍睹的字跡移到我臉上,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隨即,他非常自然地在我旁邊的空位坐了下來。動作輕緩,沒有帶起一絲風(fēng),仿佛只是落下一片羽毛。

“這樣,”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指尖輕輕懸空在我那個“思”字的上方,虛虛地比劃著,“‘田’要穩(wěn),下面的‘心’,最后一點(diǎn)要……嗯,更含蓄地收筆。”他的中文發(fā)音標(biāo)準(zhǔn)流暢,但解釋時偶爾會有一個極其微小的停頓,似乎在尋找最貼切的表達(dá),帶著一種非母語者特有的、經(jīng)過打磨的精確感。

我的臉微微發(fā)熱,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他靠得太近了,近得能聞到他身上極淡的氣息,像是圖書館舊書頁的味道混合著一絲清冽的雪松冷香,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雨后青苔的濕潤感?這氣息奇異地中和了圖書館的沉悶,卻又讓我的神經(jīng)莫名繃緊。

“哦……謝謝。”我的聲音有點(diǎn)干澀,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趕緊低頭,按照他說的,嘗試著重新寫那個“心”字底。筆尖依舊不聽使喚,但至少比剛才那個張牙舞爪的樣子順眼了一丁點(diǎn)。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沒有繼續(xù)盯著我的字,而是將目光轉(zhuǎn)向了我攤開的課本,落在那兩個詞上:“思念”和它旁邊刺眼的“miss”。

“‘思念’,在中文里……”他沉吟了一下,那雙深邃的琥珀色眼睛望向窗外連綿不絕的雨幕,似乎在捕捉某個飄渺的意象,“它很重,也很輕。就像……”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在攤開的書頁邊緣輕輕劃過,“就像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有時候自己都……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但它又無處不在,像空氣。”

他的聲音低沉而柔和,像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被輕輕撥動。圖書館里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暖氣低沉的嗡鳴,他的話語卻清晰地落在我的耳中。

“英文的‘miss’,像一塊石頭,”他轉(zhuǎn)過頭,重新看向我,眼神清澈而專注,“它很直接,也很重,‘I miss you’,說出來,就像把這塊石頭……拋給了對方。”他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帶著一點(diǎn)孩子氣的認(rèn)真,“中文里說‘我想你’……”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品味這幾個字的重量和韻律,“它更像……一片羽毛。很輕,輕輕地落在心上,也許對方……根本感覺不到它的重量。”他抬起手,做了一個極其輕柔的、羽毛飄落的手勢,指尖劃過我們之間那幾寸微涼的空氣,“但它就在那里了。”

一片羽毛。輕輕地落在心上。

我怔怔地看著他,窗外淅瀝的雨聲仿佛在那一刻消失了,圖書館里其他的一切都模糊成遙遠(yuǎn)的背景。只有他指尖劃過的軌跡,和他口中描述的那個輕盈又沉重的意象,清晰地烙印在感知里。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一種陌生的、微麻的暖流悄然蔓延開。

“所以,下次想表達(dá)這個意思,”他看著我有些呆愣的表情,眼底的笑意加深了些許,那笑意如同初春湖面裂開的第一道縫隙,雖然細(xì)微,卻帶著融化冰封的力量,“試試‘我想你’。它……更溫柔。”他的聲音放得更輕,像怕驚擾了這片空間里沉靜的空氣。

“我想你……”我下意識地跟著他念出聲,聲音輕得如同耳語。三個簡單的音節(jié),舌尖輕抵上顎,再緩緩落下,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確實(shí),沒有“I miss you”那種擲地有聲的決絕,反而有種纏綿悱惻、欲說還休的余韻。

“對,”他點(diǎn)點(diǎn)頭,像是鼓勵一個剛學(xué)會發(fā)音的孩子,眼神溫和,“就是這樣。”

那天,他叫陳默。沉默的默。一個名字如其人,安靜卻帶著存在感的名字。他來自上海,在帝國理工讀理論物理,博士的最后一年。他說他喜歡這個圖書館的舊書氣味,像凝固的時間。而我,林晚,一個在倫敦藝術(shù)大學(xué)混沌度日的視覺傳達(dá)學(xué)生,第一次覺得那些枯燥的方塊字,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注入了溫度。

圖書館那個被雨水和舊書氣味包裹的角落,成了我和陳默之間一個心照不宣的坐標(biāo)點(diǎn)。我們并未刻意約定,卻總能在相似的午后時光,在那張靠窗的、桌面被無數(shù)前人臂彎磨得微亮的橡木長桌旁,“偶然”相遇。

最初,只是點(diǎn)頭致意。他沉浸在他那些布滿復(fù)雜公式和宇宙圖景的厚重文獻(xiàn)里,我則繼續(xù)與我的漢字迷宮搏斗,偶爾抬頭,目光不經(jīng)意間撞上他專注的側(cè)臉,便迅速移開,假裝研究窗外雨滴滑落的軌跡,心卻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開一圈圈莫名的漣漪。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這種靜默的默契被打破了。

那天,我翻開夾在《現(xiàn)代漢語精讀》里用來做書簽的幾張打印稿,準(zhǔn)備繼續(xù)與“憂郁”這個詞搏斗。稿紙中間,卻意外地躺著一張與學(xué)術(shù)氛圍格格不入的便簽紙——很普通的淡黃色便利貼,邊緣切割得整整齊齊。上面是用深藍(lán)色墨水寫下的兩行字,字跡挺拔而清晰,帶著一種理科生特有的利落:

I miss the clarity of stars back home.

想念家鄉(xiāng)清澈的星光。

英文句子簡潔而帶著一絲物理學(xué)者特有的精確感,描繪著對星光的懷想。下面那行中文的“想念家鄉(xiāng)清澈的星光”,卻像被賦予了魔力。每一個字都端端正正,結(jié)構(gòu)勻稱,比我那狗爬的字跡不知強(qiáng)了多少倍。尤其是那個“澈”字,三點(diǎn)水旁寫得尤其清透靈動。

我捏著那張小小的紙片,指尖傳來紙張微涼的觸感,心口卻像被那行字里蘊(yùn)含的遙遠(yuǎn)思念輕輕燙了一下。抬頭看向?qū)γ妫惸椭^,鋼筆尖在演算紙上快速移動,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神情專注得仿佛那張便簽與他毫無關(guān)系。只有他微抿的唇角,似乎比平時上揚(yáng)了那么難以察覺的一丁點(diǎn)弧度。

沒有署名,沒有多余的話。像一片真正的羽毛,無聲地落下。

我捏著那張小小的紙片,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它光滑的邊緣,心頭像揣了只剛學(xué)會蹦跳的小鹿。猶豫片刻,我從自己畫滿涂鴉的速寫本邊緣撕下一小條空白,拿起筆,想了想,笨拙地寫下:

The rain here makes everything blurry.(這里的雨讓一切都模糊不清。)

想念陽光。

寫完后,臉頰微微發(fā)燙。我的字依舊歪歪扭扭,尤其是那個“陽”字,右邊的“日”寫得像個癟了的氣球,實(shí)在有礙觀瞻。我飛快地瞥了一眼對面,趁著他翻頁的瞬間,迅速將紙條夾進(jìn)了他攤開的那本厚得像磚頭、封面上印著《量子引力導(dǎo)論》的書的扉頁里,然后立刻低下頭,假裝全神貫注地盯著課本上那個復(fù)雜的“郁”字,心臟卻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作響。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秒都帶著焦灼的期待和隱秘的羞怯。終于,耳邊傳來書頁被輕輕翻動的聲音,接著是極其細(xì)微的、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過了一會兒,那本《量子引力導(dǎo)論》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輕輕推到了桌子中央,靠近我這一側(cè)。扉頁上,壓著我那張丑丑的紙條。在“想念陽光”下面,多了一行新的、力透紙背的字跡:

Sunshine will return.(陽光會回來。)

等待晴天。

“等待晴天”四個字,寫得格外沉穩(wěn)有力,仿佛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篤定。我抬起頭,恰好撞進(jìn)他含笑的眼眸里。那琥珀色的瞳孔深處,清晰地映著我有些慌亂的樣子,還有一絲促狹的、了然的笑意。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極其輕微地對我眨了下眼,像分享一個只屬于我們兩人的秘密。

從此,這種隱秘而溫暖的紙條傳遞,成了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儀式。

有時,它們出現(xiàn)在我夾著設(shè)計(jì)草圖的文件夾里:

The equation refused to be solved.(這個方程拒絕被解開。)

困于迷題。

有時,它們躺在他那本永遠(yuǎn)攤開的、寫滿微分方程筆記的硬殼筆記本下面:

Professor tore my draft to shreds.(教授把我的初稿撕成了碎片。)

心碎成紙屑。

他會用英文表達(dá)一個物理世界里的挫敗,再用中文賦予它一個帶著詩意的、甚至是有點(diǎn)孩子氣的注腳。而我,則用英文傾倒學(xué)業(yè)的苦水,再用我那蹩腳卻努力模仿他筆跡的中文,笨拙地接住他拋來的羽毛。

有一次,我在速寫本上畫了一整頁的雨滴,形態(tài)各異,從飽滿圓潤到破碎飛濺。翻頁時,一張紙條滑落出來:

Each raindrop refracts a world.(每一滴雨都折射一個世界。)

雨中見微光。

我捏著紙條,看著窗外灰蒙蒙的世界,忽然覺得那些冰冷的雨絲里,似乎真的藏了無數(shù)個微縮的、閃著細(xì)碎光芒的宇宙。我拿起筆,在速寫本空白的角落,畫了一個小小的、躲在巨大葉片下的蝸牛。然后撕下那一角,寫上一句剛學(xué)會不久、練了好多遍才勉強(qiáng)能看的句子:

Snail carries its home.(蝸牛背著它的家。)

何處是歸途?

紙條傳過去后,他盯著那幅小小的蝸牛畫看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喜歡。然后,他拿起筆,在蝸牛殼旁邊,極其認(rèn)真地、一筆一劃地添上了一顆微小的、簡筆畫成的星星。

Home is where the heart points.(家是心之所向。)

心之所向,即是歸途。

那行字,像帶著體溫的烙印,透過薄薄的紙張,熨帖了我心底深處某個飄搖的角落。我抬起頭,他正看著我,目光沉靜而溫暖。圖書館巨大的拱頂之下,暖黃的燈光溫柔地灑落,將他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光暈里。窗外,倫敦的雨依舊不知疲倦地敲打著玻璃,發(fā)出單調(diào)而持續(xù)的聲響。但在這個小小的、被書本和紙條筑起的角落,空氣卻變得粘稠而溫暖,像初春緩慢融化的蜜糖,無聲地流淌著。

時間在圖書館彌漫的墨香與紙頁翻動的沙沙聲中,在那些傳遞著隱秘心事的淡黃色紙條間,悄然滑過。倫敦的標(biāo)志性紅色巴士在窗外濕漉漉的街道上日復(fù)一日地駛過,泰晤士河畔的燈光在雨幕中明明滅滅。又一個深秋來臨,梧桐樹的葉子在寒風(fēng)中打著旋,固執(zhí)地黏在圖書館那扇巨大的窗玻璃上,被雨水沖刷得金黃透亮。

陳默順利通過了博士論文答辯。那天下午,他依舊出現(xiàn)在圖書館的老位置,但沒帶那些磚頭般的物理文獻(xiàn)。他穿著那件熟悉的深灰色羊絨開衫,安靜地坐在那里,面前只放著一杯早已涼透的紅茶。窗外灰白的天光落在他身上,竟透出一種塵埃落定后的淡淡疲憊。

我抱著幾本厚重的藝術(shù)史畫冊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他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眸里漾開清晰的笑意,那笑意比往常更明亮,驅(qū)散了眉宇間那絲不易察覺的倦色。

“恭喜。”我把畫冊放在桌上,聲音里帶著由衷的喜悅。

“謝謝。”他微笑,目光落在我懷里的畫冊上,“還在研究文藝復(fù)興的光影?”他總能精準(zhǔn)地捕捉到我當(dāng)下的興趣點(diǎn)。

“嗯,光影里的故事感,總是很迷人。”我隨口應(yīng)著,目光卻被他空蕩蕩的桌面吸引。心里某個角落,隱隱地,似乎被什么東西輕輕扯了一下。他畢業(yè)了。

他沒有接話,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攤開在我面前。那動作自然得仿佛已經(jīng)演練過千百遍。

我愣了一下,隨即會意。指尖探進(jìn)隨身帆布包的內(nèi)袋,那里習(xí)慣性地放著幾張空白的便簽紙和一支中性筆。我抽出一張淡黃色的紙片,想了想,沒有立刻動筆。一種微妙的情緒在胸腔里醞釀,像倫敦這季末的雨,纏綿又帶著涼意。最終,我在紙片上緩慢而用力地寫下:

The library will be quieter now.(圖書館以后會更安靜了。

人去樓空否?

寫完,我輕輕將紙條放在他攤開的掌心。指尖不經(jīng)意地擦過他溫?zé)岬钠つw,一絲微弱的電流感倏然竄過。他的手掌寬大,指腹和虎口處有薄薄的繭,是常年握筆留下的痕跡。他垂下眼簾,看著掌心的紙條,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緒。他沉默了幾秒,那幾秒在圖書館凝滯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漫長。

然后,他合攏手掌,將那張紙條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某種易逝的珍寶。他抬起頭,目光穿過我們之間那張寬大的橡木桌,筆直地望進(jìn)我的眼底。那琥珀色的眼眸深處,涌動著復(fù)雜難辨的情緒,像泰晤士河底翻涌的暗流,有釋然,有輕松,還有一種……近乎沉重的、難以言說的東西。

“不會。”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周圍的寂靜,像一塊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心在這里。”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左胸的位置,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鄭重的力量,“人走了,心也不會空。”

他的話像暖流,瞬間沖散了心頭那點(diǎn)莫名的陰霾。我看著他,忍不住笑了,心底那點(diǎn)微小的不安被他篤定的目光撫平。

畢業(yè)典禮的日子定在兩周后。倫敦的深秋,空氣里已經(jīng)帶上了凜冬將至的鋒利寒意。典禮前夜,天空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氣壓低得讓人胸口發(fā)悶。我裹著厚厚的羊毛大衣,抱著一本精心挑選的、封面是梵高《星空》畫作的筆記本——里面夾著我想對他說的話——走向我們約定見面的地方,泰晤士河南岸那個能看到倫敦眼全景的觀景臺。寒風(fēng)像冰冷的刀子,刮過臉頰,卷起地上的落葉,發(fā)出沙沙的哀鳴。

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陳默獨(dú)自站在觀景臺的欄桿邊,背對著我,面朝著在沉沉夜色中緩緩轉(zhuǎn)動的巨大摩天輪。他沒有撐傘,深色的外套肩頭已被冰冷的雨絲濡濕,顯出更深的顏色。昏黃的路燈光線勾勒出他挺拔卻顯得有些孤寂的輪廓,融進(jìn)身后倫敦城迷離的萬家燈火和雨幕里。

“陳默!”我小跑幾步,帶著微喘,在他身后站定。

他聞聲轉(zhuǎn)過身。雨水打濕了他額前的黑發(fā),幾縷濕漉漉地貼在光潔的額頭上,水珠順著他挺直的鼻梁滑落。他的臉色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有些蒼白,那雙總是清澈溫潤的琥珀色眼睛,此刻卻像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霧靄,里面翻涌著我從未見過的、濃得化不開的沉郁和掙扎。

“晚晚。”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種強(qiáng)行壓抑的疲憊,“對不起。”

“怎么了?”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我。懷里的筆記本似乎變得千斤重。我下意識地抱緊了它,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他避開了我的目光,視線投向遠(yuǎn)處被雨水模糊了輪廓的倫敦眼,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家里……出了一些事情。”他語速很慢,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冰冷的重量,“很急……我必須立刻回去。今晚……就走。”

“今晚?”我失聲驚呼,聲音在空曠的雨夜里顯得格外尖銳,“現(xiàn)在?典禮呢?我們……”

“對不起。”他重復(fù)著,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無力感,“真的……對不起。”他終于將目光轉(zhuǎn)回到我臉上,那眼神里的痛苦和掙扎像針一樣刺進(jìn)我心里。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不斷滴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出了什么事?我能幫你嗎?陳默,告訴我……”我上前一步,急切地追問,聲音因?yàn)榛艁y而顫抖。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睫毛上,模糊了視線。

他猛地?fù)u頭,動作很大,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抗拒。“不!你別問!”他低吼出聲,隨即又像是被自己失控的情緒嚇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水汽的空氣,強(qiáng)行壓下翻涌的情緒,聲音重新變得喑啞而疲憊,“別問……求你。知道了……對你沒有好處。”

他看著我,眼神里有濃得化不開的痛楚,還有一種近乎乞求的絕望。他從外套內(nèi)袋里掏出一個被雨水打濕了一角的、極其熟悉的淡黃色信封,塞到我手里。信封很薄,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這個……給你。”他的指尖冰冷,觸碰到我的手時帶著明顯的顫抖。那冰冷的觸感一直鉆進(jìn)我的心底。

“陳默……”我握緊那冰冷的信封,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還想說什么。

他卻猛地后退了一步,像是害怕再多停留一秒就會徹底崩潰。“保重,晚晚。”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得像一本永遠(yuǎn)無法解讀的密碼書,包含了太多我無法理解的情緒——不舍、歉疚、絕望,還有一絲決絕的痛。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大步?jīng)_進(jìn)茫茫的雨幕之中,黑色的身影迅速被無邊的黑暗和冰冷的雨水吞噬,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陳默!等等!”我下意識地追了兩步,冰冷的雨水瞬間灌進(jìn)領(lǐng)口,刺骨的寒意讓我打了個哆嗦。腳下濕滑的石板讓我踉蹌了一下,懷里的筆記本差點(diǎn)脫手。等我穩(wěn)住身形再抬頭望去,視野里只剩下被雨水扭曲的霓虹燈光,和空蕩蕩的、被路燈拉長的街道。他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同被這倫敦的冷雨徹底抹去。

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流進(jìn)脖頸,刺骨的寒意瞬間傳遍四肢百骸。我獨(dú)自站在空曠的觀景臺上,像個被遺棄的孤魂。懷里那本精心挑選的、封面是璀璨星空的筆記本,此刻沉重得如同墓碑。雨水無情地砸在它的硬殼封面上,暈開深色的水漬,梵高筆下那片充滿生命律動的星空,在雨水的侵蝕下迅速模糊、黯淡,最終變成一片混沌的、絕望的深藍(lán)。

我低下頭,手指顫抖著,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撕開那個濕透的淡黃色信封。里面只有一張普通的便簽紙,被雨水洇濕的邊緣已經(jīng)有些發(fā)皺,像一張哭泣的臉。紙上,是他一貫挺拔清晰的英文筆跡,卻只有孤零零、冰冷刺眼的一行:

I miss you already.

沒有中文。沒有羽毛般輕盈的“我想你”。沒有他慣常的署名,甚至沒有一個結(jié)束的句點(diǎn)。只有這行突兀的、沉重的英文,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慘白的紙面上,也狠狠地烙進(jìn)了我的眼底,我的心里。

“I miss you already…”我喃喃地念出聲,聲音被淹沒在越來越大的雨聲里,破碎不堪。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滾燙的液體從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還是淚。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再用力擰絞,痛得無法呼吸。剛才他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痛苦和絕望,此刻像慢鏡頭般在腦海里反復(fù)回放,與眼前這行冰冷決絕的英文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巨大的荒謬感和背叛感。

為什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句“知道了對你沒有好處”像淬了毒的匕首,反復(fù)穿刺著混亂的思緒。是欺騙嗎?是早有預(yù)謀的逃離嗎?還是……真的有什么無法言說的、足以摧毀他的苦難?

沒有答案。只有倫敦這永不停歇的冷雨,用它冰冷的手指,一遍遍洗刷著這個倉促而狼狽的結(jié)局。那句“I miss you already”,像一個殘酷的嘲諷,一個冰冷的句號,重重地砸碎了過去三年所有溫暖的、小心翼翼的、如同羽毛般輕盈的期待和幻想。

我攥緊了那張被雨水和淚水浸透的紙條,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住<垙埖睦w維在掌心被揉搓,發(fā)出微弱的、如同嗚咽般的聲響。最后看了一眼他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我轉(zhuǎn)過身,將那本濕透的、象征著無望期待的筆記本,輕輕地、幾乎是虔誠地,放在了觀景臺冰冷的石欄桿上。讓它留在這里吧,留在這場冰冷的倫敦夜雨里,連同我所有未曾說出口的話,一起被沖刷,被埋葬。

然后,我拉緊濕透的大衣領(lǐng)口,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沉默地走進(jìn)了身后那片仿佛永無止境的、令人窒息的雨幕之中。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破碎的冰面上。

七年。

時間像一條裹挾著泥沙的渾濁河流,奔涌向前,表面平靜,深處卻潛藏著無數(shù)被打磨得圓滑卻依舊硌人的石子。倫敦的雨、圖書館的暖光、那些帶著體溫的淡黃色便簽……所有關(guān)于陳默的記憶,都被我粗暴地塞進(jìn)心底最深處一個落了鎖的匣子,蒙上厚厚的塵埃,貼上“禁止開啟”的封條。我強(qiáng)迫自己不再去想那句冰冷的“I miss you already”,不去想他最后那個絕望痛苦的眼神,不去猜測那個“對你沒有好處”的謎底。遺忘是最好的止痛劑,即使藥效甚微。

碩士畢業(yè)后,我選擇回到上海。這座曾經(jīng)只在陳默只言片語中出現(xiàn)的城市,以其龐大、喧囂、永不疲倦的活力接納了我。我進(jìn)入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品牌設(shè)計(jì)公司,從最底層的視覺設(shè)計(jì)師做起,在無數(shù)個熬夜修改方案、被甲方反復(fù)蹂躪的日夜里,用忙碌和疲憊麻木著神經(jīng)。設(shè)計(jì)稿、提案會、加班餐、地鐵高峰時段的擁擠人潮……這些構(gòu)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實(shí)感。偶爾在深夜加完班,獨(dú)自打車穿過霓虹閃爍的高架橋,望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流光溢彩,一種巨大的、無根的漂泊感會瞬間攫住我,但很快又被新的工作指令驅(qū)散。

關(guān)于愛情,我像一個徹底失去味覺的人,對任何可能滋生的情愫都關(guān)閉了感知的通道。同事的示好、朋友安排的相親,都被我禮貌而疏離地?fù)踉陂T外。心口那個裝著過去的匣子,沉重而冰冷,容不下新的溫度。我甚至開始懷疑,那個在倫敦圖書館里,因?yàn)橐痪洹坝鹈湓谛纳稀本外袢恍膭拥牧滞恚欠裾娴拇嬖谶^?或者,那只是異國他鄉(xiāng)一場過于投入的幻覺?

又是一個深秋。上海的天空同樣陰沉著臉,醞釀著一場蓄謀已久的暴雨。空氣悶熱黏稠,壓得人喘不過氣。下班時分,寫字樓外已是黑云壓城,狂風(fēng)卷起地上的落葉和紙屑,打著旋兒撲向行色匆匆的路人。我抱著剛從客戶那里取回的、沉甸甸的設(shè)計(jì)提案打印稿,站在路邊焦急地?fù)]手?jǐn)r車。提案會就在一小時后,絕不能遲到。

風(fēng)越來越大,卷著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豆大的雨點(diǎn)毫無預(yù)兆地砸落,噼里啪啦,瞬間就在干燥的地面上暈開深色的斑點(diǎn)。緊接著,雨幕如同巨大的灰色簾布,轟然落下,天地間頃刻被一片白茫茫的水汽籠罩。路上的行人驚呼著四散奔逃,尋找避雨處。

我暗罵一聲,下意識地將提案稿緊緊護(hù)在懷里,用身體遮擋。就在這時,一輛亮著“空車”紅燈的出租車沖破雨幕,帶著刺耳的剎車聲,猛地停在我面前的路邊。輪胎碾過一個積水的淺坑,渾濁的泥水如同惡作劇般高高濺起,劈頭蓋臉地?fù)湎蛭襾聿患岸惚艿男⊥群腿箶[。

冰涼的泥水瞬間浸透薄薄的絲襪,黏膩地貼在皮膚上,裙擺濕了一大片,狼狽地貼在腿上。冰冷的觸感和突如其來的狼狽讓我倒吸一口涼氣,心頭瞬間竄起一股無名火。

顧不上太多,我拉開車門,抱著同樣被雨水打濕了邊角的提案稿,帶著一身的水汽和怒氣,重重地坐進(jìn)后排。車廂里彌漫著淡淡的皮革味和潮濕的塵土氣息。

“師傅,去環(huán)球金融中心,麻煩快點(diǎn),趕時間!”我一邊狼狽地用手背擦著濺到臉上的泥點(diǎn),一邊急促地報(bào)出地址,聲音因?yàn)閯偛诺睦仟N和趕時間的焦慮而有些發(fā)顫。濕透的裙擺緊貼著皮膚,冰冷黏膩,難受極了。

司機(jī)應(yīng)了一聲,車子匯入擁堵的、被暴雨攪得一片混亂的車流。雨刮器在擋風(fēng)玻璃上瘋狂地左右搖擺,發(fā)出單調(diào)而急促的“唰——唰——”聲,卻依舊難以看清前方的路況,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紅色尾燈在雨幕中連成絕望的光帶。車廂里一片沉悶的寂靜,只有雨聲和引擎的嗡鳴。

我煩躁地低頭,徒勞地試圖拍打裙擺上的泥水漬,那深褐色的污跡在米色的布料上暈開,像一塊丑陋的傷疤。就在我全神貫注于這片狼藉時,一個聲音,毫無預(yù)兆地穿透了車廂內(nèi)沉悶的雨聲和引擎噪音,清晰地鉆進(jìn)了我的耳朵。

那聲音來自車窗外,隔著緊閉的車窗和滂沱的雨聲,顯得有些模糊,卻帶著一種足以劈開時光、撼動靈魂的熟悉感——低沉、溫和,帶著一種獨(dú)特的、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圖書館的午后撫平我焦躁的韻律。

那聲音說:

“I miss you——”

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腦海里炸開!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沖向頭頂!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又在下一秒以失控的速度瘋狂擂動!是他!陳默!那個消失了七年、如同人間蒸發(fā)、只留下一句冰冷“I miss you already”和無數(shù)午夜夢回時糾纏不休的疑問的男人!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車廂外是喧囂的雨和擁堵的車流,車廂內(nèi)是死一般的寂靜。我整個人僵在后座上,維持著低頭看裙擺的姿勢,像一尊瞬間被凍結(jié)的石像。血液在耳膜里奔涌,發(fā)出巨大的轟鳴,淹沒了窗外的雨聲和司機(jī)的抱怨。那個聲音……那個聲音……

是幻覺嗎?是這七年壓抑過度的思念終于扭曲了現(xiàn)實(shí)?還是這該死的雨聲制造的荒謬回響?

不!那聲音的質(zhì)感,那獨(dú)特的停頓和尾音,早已刻進(jìn)了骨髓深處,絕不會錯!

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驅(qū)使著我,像被無形的線牽引的木偶。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動作快得幾乎帶起一陣風(fēng)。目光急切地、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悸,穿透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的車窗玻璃,投向車外的雨幕。

人行道上,行人撐著各色雨傘,在暴雨中狼狽地匆匆穿行,像一片流動的色彩模糊的背景。然而,就在這混亂的背景中,一個身影清晰地定格在我的視野里。

他撐著一把很大的黑色雨傘,站在離出租車幾步遠(yuǎn)的人行道上,面朝著我的方向。傘沿壓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頜和緊抿的、顯得有些蒼白的唇。他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肩頭已經(jīng)被雨水打濕,呈現(xiàn)出更深的色澤。雨水順著傘骨流下,在他身前形成一道水簾。

似乎感應(yīng)到了我灼熱的目光,他握著傘柄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沉重,向上抬起了傘沿。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傘沿一寸寸抬高,如同舞臺幕布緩緩開啟。

先是那緊抿的、褪去了少年青澀、線條更加硬朗堅(jiān)毅的唇。然后是高挺的鼻梁,如同刀刻斧鑿般,帶著歲月沉淀下的沉穩(wěn)。最后,傘沿完全抬起——

是他!

那雙眼睛!

那雙在圖書館的暖光下像沉淀著蜜糖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清晰地望了過來。依舊是深邃的琥珀棕,卻不再是七年前圖書館里那種溫潤清澈的湖面。時光在其中沉淀了太多東西——風(fēng)霜刻下的細(xì)紋,深不見底的疲憊,一種被世事反復(fù)磋磨后的滄桑感,像蒙塵的寶石。然而,在那片滄桑和疲憊的最深處,卻翻涌著一種極其濃烈、幾乎要灼傷人的情緒——難以置信的驚愕,如同被閃電劈中的震撼,還有……一種失而復(fù)得般的、巨大到近乎失語的狂喜!那狂喜如此洶涌,幾乎要沖破他眼中那層沉郁的薄冰,化作滾燙的實(shí)質(zhì)。

雨水順著他輪廓分明的臉頰不斷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他就那樣隔著出租車模糊的車窗,隔著喧囂冰冷的雨幕,隔著整整七年的時光和無數(shù)難解的謎團(tuán)與傷痛,直直地、毫無遮擋地、深深地凝視著我。那目光像帶著千鈞的重量,穿透一切障礙,死死地釘在我身上,沉重得讓我?guī)缀鯚o法呼吸。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酸脹的痛楚。七年積壓的所有疑問、委屈、憤怒、被刻意冰封的思念,在這一刻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徹底點(diǎn)燃,熔巖般咆哮著沖上喉頭!我想質(zhì)問他當(dāng)年為什么消失!想問他那句冰冷的“I miss you already”算什么!想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對我沒有好處”的事情!想問他這七年去了哪里!

然而,所有的聲音都被死死地堵在喉嚨深處,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能隔著冰冷的車窗玻璃,隔著漫天傾瀉的雨簾,與他無聲地對峙。雨水在車窗上恣意流淌,扭曲了他的面容,卻無法模糊那雙眼睛里洶涌澎湃、幾乎要將我吞噬的復(fù)雜情緒。

車廂內(nèi)死寂一片,只有雨刮器徒勞地左右搖擺,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司機(jī)透過后視鏡瞥了一眼后座石化般僵住的我,又看了看窗外那個撐著黑傘、站在暴雨里一動不動、死死盯著這邊的奇怪男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小姐,儂朋友啊?落這么大雨,要不要……”

司機(jī)的話像一根針,猛地刺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凝滯。我如夢初醒,幾乎是本能地,手指猛地抓住了冰冷的車門把手!

“咔噠”一聲輕響,在死寂的車廂里格外清晰。

車門被猛地推開!

冰冷的、帶著土腥味的雨水瞬間裹挾著巨大的喧囂撲面而來,砸在我的臉上、身上,模糊了視線。我全然不顧,像一頭被逼到絕境又突然看到生路的小獸,抱著那疊早已被雨水打濕、變得沉重而軟塌的提案稿,一頭扎進(jìn)了瓢潑的雨幕之中!

高跟鞋踩在人行道濕滑的瓷磚上,發(fā)出急促而慌亂的“噠噠”聲,好幾次差點(diǎn)滑倒。懷里的文件被雨水迅速浸透,邊角軟塌塌地卷曲起來,但我死死地抱著,仿佛那是唯一能證明我此刻存在的錨點(diǎn)。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我的頭發(fā)、肩膀、后背,單薄的職業(yè)套裝緊緊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卻絲毫無法冷卻血液里奔流的滾燙。

我踉蹌著,停在他面前幾步遠(yuǎn)的地方。滂沱的雨水模糊了世界,人行道上零星幾個奔跑躲雨的行人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只有他,撐著那把巨大的黑傘,像一座沉默的礁石,矗立在我面前的雨幕里。雨水順著傘骨傾瀉而下,在我們之間形成一道流動的水墻。

距離如此之近,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深灰色西裝馬甲下,是同色系但更淺一點(diǎn)的羊絨衫——那顏色,像極了當(dāng)年圖書館里他常穿的那件開衫。近得我能看清他臉頰上滑落的水珠,能看清他眼中那片翻騰的琥珀色海洋里,除了驚愕和狂喜,還有濃得化不開的、沉甸甸的痛楚和……一種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希冀。他握著傘柄的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祝直成锨嘟钗⑽⑼蛊穑┞吨麅?nèi)心同樣劇烈的震蕩。

七年時光雕刻出的陌生輪廓,與記憶深處那個清雋溫潤的身影重疊、交錯,帶來一種撕裂般的眩暈感。所有的質(zhì)問、所有的委屈,在喉頭翻滾、灼燒,卻最終被這冰冷的雨水和他眼中那濃烈的痛楚堵了回去,只化作胸膛劇烈起伏的喘息,和唇瓣無法抑制的顫抖。

他看著我,雨水順著他棱角愈發(fā)分明的下頜線不斷滴落。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卻又被巨大的情緒堵住。那雙深邃的眼睛,一瞬不瞬地鎖著我,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

終于,他再次開口了。聲音穿透嘩嘩的雨聲,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被時光和雨水浸泡過的粗糲感,卻清晰地落在我耳邊:

“I miss you——”和剛才在車窗外聽到的一模一樣。

我的心猛地一揪,那句七年前如同詛咒般刻在心上的“I miss you already”瞬間在腦海中尖銳地回響起來。酸楚和尖銳的痛感排山倒海般涌上,眼眶瞬間被滾燙的液體充滿。

然而,他接下來的話,卻像一只溫柔而堅(jiān)定的大手,瞬間撫平了所有即將爆發(fā)的尖刺。

他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努力地、艱難地,勾勒出一個笑容的雛形。那笑容里,沒有重逢的純粹喜悅,反而浸滿了難以言喻的滄桑、疲憊,還有一絲近乎笨拙的、試圖靠近的懇切。

“這次……”他頓了頓,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克服某種巨大的阻力,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清晰而鄭重,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輪到我說中文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那只緊握著傘柄、指節(jié)泛白的手,極其緩慢地松開了傘柄。黑色的雨傘失去了支撐,微微向后傾斜,更多的雨水立刻澆在他寬闊的肩頭,深灰色的西裝瞬間顏色更深。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右手,那只曾經(jīng)在圖書館的便簽紙上寫下無數(shù)溫柔羽毛的手,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緩緩伸向自己西裝內(nèi)側(cè)的口袋。

雨水徹底淋濕了他的頭發(fā),一縷縷貼在額角,水珠順著發(fā)梢滴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又滾落臉頰。他的動作很慢,仿佛那個口袋里裝著千鈞重?fù)?dān)。

終于,他的指尖觸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從內(nèi)側(cè)口袋里抽出了一張紙片。

那張紙片……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

即使隔著幾步遠(yuǎn)的雨幕,即使紙張的邊緣被雨水迅速打濕洇開,我也能一眼認(rèn)出它!

淡黃色的便簽紙!那熟悉的、用了無數(shù)次的、在倫敦圖書館傳遞過無數(shù)心事的淡黃色!

紙張顯然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邊角已經(jīng)磨損得起了毛邊,顏色也不再鮮亮,泛著陳舊的、如同記憶般的昏黃。它被仔細(xì)地折疊著,保護(hù)得很好,但在這一刻,暴露在無情的暴雨中,正被冰冷的雨水迅速濡濕、侵蝕。

他攤開掌心,任由雨水打在那張脆弱的紙片上,然后用另一只手,極其輕柔、極其緩慢地,如同展開一件稀世珍寶,將折疊的紙張一點(diǎn)點(diǎn)打開。

雨水迅速在紙面上暈開深色的水漬,模糊了字跡的邊緣。但上面的內(nèi)容,卻像帶著穿越時光的魔力,穿透迷蒙的雨簾,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直擊靈魂深處!

那是密密麻麻的、無數(shù)個重復(fù)的漢字。同一個詞,被用不同的筆跡、不同的力道,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書寫、描摹、覆蓋。

?我想你

?我想你

?我想你

?我想你

……

從最開始的歪歪扭扭、生澀笨拙,如同初學(xué)寫字的孩童,筆畫僵硬地拼湊在一起;到后來的逐漸流暢、結(jié)構(gòu)穩(wěn)定;再到最后的力透紙背、筆畫舒展,帶著一種刻骨銘心的熟練和沉穩(wěn)……每一個“我”字,每一個“想”字,每一個“你”字,都在無聲地訴說著漫長的時光里,一次又一次無聲的、孤獨(dú)的練習(xí)。

紙張被雨水浸透,墨跡在水的浸潤下微微暈染、擴(kuò)散,使得那些層層疊疊的筆跡更加清晰可辨。它們相互覆蓋,相互交織,有些地方因?yàn)闀鴮懥颂啻危垙埳踔帘还P尖磨得有些薄透。仿佛這張小小的紙片上,承載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思念、煎熬、悔恨和無聲的吶喊。

他托著這張被雨水打濕、承載著無數(shù)個“我想你”的紙片,掌心向上,遞向我。雨水無情地沖刷著他掌心的紙片,也沖刷著他托舉的手臂,深灰色的西裝袖口很快濕透,緊緊貼在小臂上。但他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像一座沉默的雕塑。那雙深邃的琥珀色眼眸,穿過迷蒙的雨簾,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我,里面翻涌著太多太多復(fù)雜到令人窒息的情緒——濃重的、幾乎要將人淹沒的歉疚,失而復(fù)得的、帶著卑微的狂喜,以及一種歷經(jīng)千帆、終于抵達(dá)彼岸般的、沉重的釋然。

他嘴角努力維持著那個艱難的微笑,聲音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模糊,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喧囂的清晰和力量,一字一頓,清晰地送進(jìn)我的耳朵里:

“‘我想你’……每一筆……”他停頓了一下,仿佛需要積蓄力量,才能說出那最重要的幾個字。雨水順著他堅(jiān)毅的下頜線滑落,滴在那些被暈染開的墨跡上。

“……都在練習(xí)重逢。”

滂沱的雨聲,街市的喧囂,車輛擁堵的鳴笛……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在這一刻被一只無形的手徹底抹去。只剩下他那句“每一筆都在練習(xí)重逢”,如同古老的梵鐘在我靈魂深處轟然敲響,余音震徹心扉,帶著一種足以撕裂時光的磅礴力量。

七年積壓的所有寒冰、所有自我保護(hù)的硬殼,在這句話面前,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雪,瞬間土崩瓦解,消融殆盡。原來……原來那句冰冷的“I miss you already”背后,并非終結(jié),而是另一場沉默而漫長的跋涉的開始?原來他從未真正離開,只是被困在了另一個我無法想象的、無聲的戰(zhàn)場?原來那些我以為被時光掩埋的、如同羽毛般輕盈的思念,在他那里,早已化作了無數(shù)個在孤獨(dú)長夜里笨拙刻下的方塊字,一筆一劃,都在笨拙而執(zhí)著地練習(xí)著走向我的路徑?

滾燙的液體毫無預(yù)兆地沖破了眼眶的堤壩,洶涌而出,瞬間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流了滿臉。視線徹底模糊,喉嚨里堵著硬塊,酸脹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懷中被雨水浸透、變得沉重而軟塌的提案稿,“啪嗒”一聲,從再也無力抱緊的手臂間滑落,砸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紙頁散開,迅速被渾濁的雨水吞沒。

但我已無暇顧及。

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模糊的光影里,只剩下他掌心上那張被雨水打濕、浸透了無數(shù)個“我想你”的泛黃紙片,和他那雙在暴雨中依舊死死鎖住我、翻涌著驚濤駭浪的琥珀色眼眸。

我動了。

不是質(zhì)問,不是憤怒,不是遲來的控訴。身體先于理智做出了反應(yīng)。我向前邁了一步,又一步,腳步虛浮卻又無比堅(jiān)定地,跨過地上散落的文件,跨過那本象征著當(dāng)下現(xiàn)實(shí)卻在此刻顯得無比輕飄的提案稿,跨過七年的時光鴻溝和無數(shù)個輾轉(zhuǎn)難眠的冰冷長夜,踉蹌著,撲向他——

撲向那片在絕望暴雨中,終于為我撐起的、沉默而溫暖的港灣。

冰冷的雨水瞬間被隔絕。

頭頂?shù)男鷩腆E然遠(yuǎn)去。

那把巨大的黑色雨傘,帶著他手臂沉穩(wěn)的力量,穩(wěn)穩(wěn)地、堅(jiān)定地向前傾斜,將狼狽不堪的我,完全地、密不透風(fēng)地籠罩在他撐起的一方干燥天地之下。

雨水猛烈地敲打著傘面,發(fā)出沉悶而急促的聲響,如同密集的心跳,又像是無數(shù)壓抑已久的思念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傘下的小小空間里,空氣卻奇異地變得粘稠而溫暖。七年時光雕刻出的陌生輪廓近在咫尺,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氣息混合著雨水和舊紙張的味道,強(qiáng)勢地侵入鼻腔,瞬間淹沒了周遭冰冷的雨腥味。這氣息比記憶中更加冷冽,卻又奇異地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熟悉感,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那個塵封七年的記憶匣子。

我渾身濕透,冰冷的水珠順著發(fā)梢和臉頰不斷滑落,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不知是因?yàn)楹洌€是因?yàn)閮?nèi)心那場足以摧毀一切堤壩的情感海嘯。淚水混合著雨水,在臉上肆意橫流,視線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他深灰色西裝胸前那一片被雨水濡濕后顏色更深的區(qū)域,以及他緊握傘柄、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的手。

頭頂上方傳來他壓抑的、粗重的呼吸聲,胸膛的起伏清晰可聞,帶著同樣劇烈的震蕩。

沒有擁抱。

沒有言語。

只有他穩(wěn)穩(wěn)地?fù)沃鴤悖瑢⑺械娘L(fēng)雨隔絕在外。只有我站在他圈出的這片小小的、干燥的庇護(hù)所里,像個迷途已久終于歸家的孩子,無法抑制地、無聲地顫抖著,任憑滾燙的淚水沖刷著臉頰,洗去這七年積壓的所有塵埃和冰霜。

時間仿佛在傘下凝滯了。傘外是傾盆的雨幕和模糊的世界,傘內(nèi)是我們之間洶涌澎湃卻又沉默如謎的暗流。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也許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我顫抖著,緩緩地抬起手,指尖帶著冰冷的雨水和滾燙的淚痕,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輕輕地、輕輕地碰觸到他依舊攤開的掌心。

那張承載了無數(shù)個“我想你”的泛黃便簽紙,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里。紙張?jiān)缫驯挥晁福兊卯惓H彳洿嗳酰E在水的浸潤下暈染得更開,無數(shù)個或稚嫩或成熟的“我想你”相互交融,模糊了邊界,卻更加驚心動魄地彰顯著歲月的重量和思念的密度。我的指尖,輕輕落在了那片被墨水和水漬反復(fù)浸染、變得格外柔軟的地方。

冰冷的紙張,溫?zé)岬恼菩摹煞N截然不同的溫度通過指尖瞬間傳遞,激得我微微一顫。

就在這時,他那只一直穩(wěn)穩(wěn)撐著傘、仿佛承擔(dān)著千鈞重?fù)?dān)的手,終于動了。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慎重,松開了傘柄。

黑色的雨傘失去了支撐,微微傾斜,更多的雨聲瞬間涌入耳膜。

然而,預(yù)想中的雨水并未落下。

他的手臂,那只剛剛松開傘柄的手臂,帶著不容置疑的堅(jiān)定和一絲細(xì)微的、難以察覺的顫抖,輕輕地、卻帶著千鈞之力,環(huán)過了我的肩膀。

動作有些僵硬,帶著久別重逢的生疏,卻又蘊(yùn)含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珍重。他的掌心,隔著濕透的、冰涼的衣料,熨帖在我的肩胛骨上,滾燙的溫度瞬間穿透層層阻礙,灼燒著冰冷的皮膚,一直燙到心底最深處那個剛剛解凍的角落。

另一只托著那張“我想你”紙片的手,小心翼翼地合攏,將那張脆弱而珍貴的紙片輕輕包裹住,仿佛守護(hù)著失而復(fù)得的稀世珍寶。然后,那只手也抬了起來,帶著同樣的珍重和一種近乎笨拙的溫柔,輕輕地、試探性地,落在了我濕漉漉的、還在微微顫抖的背上。

一個遲到了七年的擁抱,終于在這個上海深秋的滂沱暴雨中,笨拙而堅(jiān)定地合攏。

傘,失去了支撐,斜斜地倒向一旁,滾落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濺起一小片水花。冰冷的雨水瞬間失去了屏障,再次無情地砸落下來,落在我的頭發(fā)上、肩膀上,落在他寬闊的背上、環(huán)抱著我的手臂上。

然而,這冰冷的雨,在這一刻,卻再也無法侵入分毫。

被他圈在懷里的方寸之地,像燃起了一團(tuán)無形的火焰,足以驅(qū)散世間所有的寒冷。他身上的溫度,他懷抱的力量,他身上那混合著雪松、舊書和雨水的熟悉氣息,像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我緊緊包裹。那溫度如此真實(shí),如此滾燙,帶著一種失而復(fù)得的震顫,瞬間擊潰了我最后一絲強(qiáng)撐的力氣。

我再也無法支撐,將臉深深地埋進(jìn)他同樣被雨水打濕的肩窩。冰冷的西裝布料貼著滾燙的臉頰,鼻尖縈繞著他身上那令人心安的氣息。所有的堅(jiān)強(qiáng)、所有的偽裝、所有積壓的委屈和疑問,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嗚……”一聲壓抑了太久太久的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破碎地逸出。緊接著,是再也無法控制的、洶涌的哭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身體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和喉嚨深處發(fā)出的、如同小獸受傷般的嗚咽聲。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浸濕了他肩頭的衣料,與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

七年。兩千五百多個日夜。那些被刻意冰封的思念,那些午夜夢回時糾纏不休的疑問,那些被一句“I miss you already”凍結(jié)的痛楚,那些獨(dú)自在異鄉(xiāng)打拼的孤獨(dú)和漂泊感……所有的一切,都在這滾燙的淚水里奔涌、釋放。我死死地攥緊了他背后濕透的西裝外套,指尖深陷進(jìn)衣料里,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用盡全身力氣地回抱著他,仿佛要將這七年的距離,在這一刻徹底抹平。

他抱著我的手臂收得更緊,力道大得幾乎要將我揉進(jìn)他的骨血里。他的下頜緊緊地抵著我的頭頂,沉重而滾燙的呼吸拂過我的發(fā)頂,帶著同樣劇烈的顫抖。隔著濕透的衣物,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顆心臟,正以同樣失控的速度,瘋狂地撞擊著胸膛,每一次搏動都沉重地傳遞到我的身上,帶著失而復(fù)得的巨大震顫和無言的歉疚。

“晚晚……”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沙啞得不成樣子,破碎得如同被砂輪磨過,每一個音節(jié)都浸透了濃重的水汽和難以言喻的痛苦,“對不起……對不起……”他一遍遍地重復(fù)著,聲音哽咽,滾燙的液體滴落在我的發(fā)間,與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雨還是他的淚,“對不起……”

這遲來的道歉,像一把鑰匙,徹底打開了淚水的閘門。我哭得更兇,身體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所有的語言都化作了無意義的嗚咽和更緊的擁抱。那些曾經(jīng)以為永遠(yuǎn)得不到答案的委屈,那些被時間模糊的傷痛,在這一刻,似乎都在他滾燙的懷抱和破碎的道歉中,找到了暫時的、洶涌的出口。

雨,依舊在下。冰冷地、無情地澆灌著這座喧囂的城市。車流在我們身邊緩慢地挪動,喇叭聲被雨聲稀釋。偶爾有行人撐著傘,投來或詫異或好奇的目光,匆匆走過。

但這一切,都與傘下(雖然傘已倒下)緊緊相擁的我們無關(guān)了。

世界縮小到只剩下彼此濕透的身體,劇烈的心跳,滾燙的淚水,還有那穿越了七年漫長時光與冰冷雨幕,終于抵達(dá)的、沉重而真實(shí)的體溫。

他寬大的手掌,帶著滾燙的溫度和不易察覺的顫抖,一遍又一遍地、笨拙而又無比珍重地,輕輕拍撫著我濕透的、仍在劇烈起伏的脊背。那力道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安撫,像是在哄一個受盡驚嚇終于歸家的孩子。

“沒事了……”他的聲音緊貼著我耳畔響起,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從灼熱的胸腔里艱難擠出,帶著滾燙的氣息拂過耳廓,“晚晚……沒事了……我在……我回來了……”

“回來”兩個字,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更洶涌的酸澀浪潮。我在他懷里用力地?fù)u頭,濕漉漉的頭發(fā)蹭著他同樣濕透的頸窩,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哭腔:“……騙子!陳默……你是騙子!你說……你說‘I miss you already’……然后……然后你就……”

后面的話被更兇猛的哽咽堵住,只剩下肩膀無法抑制的抽動。

環(huán)抱著我的手臂驟然收緊,勒得我?guī)缀醮贿^氣,仿佛要將我徹底嵌入他的身體里,以此證明他的存在。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沉重而顫抖,帶著巨大的痛楚。

“我知道……”他嘶啞地承認(rèn),聲音里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苦澀和自厭,“我知道……晚晚,我是個混蛋……徹頭徹尾的混蛋……”他的下頜抵著我的發(fā)頂,輕輕摩挲著,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依戀,“我寧愿……你恨我……也好過……也好過……”

也好過什么?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的話語里蘊(yùn)含的沉重,如同實(shí)質(zhì)般壓在心頭。

雨勢似乎小了一些,從瓢潑變成了連綿的細(xì)絲,但寒意并未消散。我們像兩個落湯雞,渾身濕透地站在人行道上,狼狽不堪地緊緊相擁,汲取著彼此身上唯一的熱源。那份狼狽,卻奇異地沖淡了重逢的戲劇感,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真實(shí)與脆弱。

懷里的溫度如此真實(shí),心跳如此清晰,那些被歲月塵封的、獨(dú)屬于他的細(xì)節(jié)——他說話時喉結(jié)滾動的弧度,他呼吸時胸膛起伏的頻率,他身上那混合著雪松與舊書頁的、獨(dú)一無二的氣息——都如同被雨水喚醒,清晰地復(fù)蘇過來,與眼前這個被時光打磨得更加硬朗、眼底卻沉淀著更深沉痛楚的男人重合。

七年筑起的冰墻,在真實(shí)的熱度和洶涌的淚水沖擊下,轟然倒塌。那些尖銳的質(zhì)問和控訴,在感受到他同樣劇烈顫抖的身體和滾燙的淚滴時,忽然變得不再那么急迫和鋒利。巨大的疲憊感和一種失而復(fù)得后的、近乎虛脫的茫然席卷而來,淹沒了所有的情緒。

我的哭泣漸漸平息,只剩下身體間歇性的抽噎和無法停止的顫抖。臉依舊埋在他的肩窩,汲取著那份令人心安的溫暖和熟悉的氣息,像一只終于找到巢穴的倦鳥。

他感覺到了我情緒的平復(fù),環(huán)抱著我的手臂微微放松了一些力道,卻依舊沒有松開。那只一直輕輕拍撫著我后背的手,動作也變得更加輕柔,帶著無盡的安撫。

“冷嗎?”他的聲音低低地響在耳邊,帶著濃濃的鼻音和顯而易見的擔(dān)憂。

我吸了吸鼻子,在他懷里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皮膚,被風(fēng)一吹,刺骨的寒意便絲絲縷縷地滲進(jìn)來。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做一個決定。然后,他極其緩慢地、帶著萬般不舍地,松開了環(huán)抱。冰冷的空氣瞬間涌入,讓我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他立刻察覺,迅速彎下腰,撿起地上那把倒下的黑色雨傘,重新?lián)伍_,舉過我們頭頂,再次隔絕了連綿的雨絲。

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我。他的眼睛依舊通紅,臉上布滿水痕,分不清是雨是淚,但眼神卻比剛才清明了一些,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仔仔細(xì)細(xì)地、一寸寸地描摹著我的臉,仿佛要將這七年的空白全部補(bǔ)回來。那目光如此深沉,如此專注,帶著失而復(fù)得的巨大珍視和一種沉甸甸的承諾。

“跟我走,”他伸出手,不是握住,而是攤開掌心,帶著一種全然敞開的姿態(tài)和不容置疑的堅(jiān)定,“好嗎?”

他的掌心向上,紋路清晰,還殘留著雨水和方才緊握傘柄留下的微紅印記。那只手,曾經(jīng)在圖書館遞給我寫滿溫柔絮語的紙條,曾經(jīng)在演算紙上寫下復(fù)雜的宇宙公式,也曾在七年前那個雨夜,塞給我一張冰冷的訣別書。

此刻,它攤開在我面前,帶著雨水洗過的痕跡,也帶著穿越漫長時光、終于抵達(dá)的、滾燙的邀請。

我的目光,落在他攤開的掌心,又緩緩移向他被雨水沖刷得更加清晰的臉龐。那深邃的琥珀色眼眸里,沒有了重逢瞬間的驚濤駭浪,沉淀下來的,是一種近乎虔誠的等待,一種孤注一擲的堅(jiān)定,還有一種……如同等待最終審判般的、小心翼翼的脆弱。

雨絲在傘沿織成細(xì)密的簾幕,將我們與喧囂的世界隔開。心跳聲在耳膜里清晰地震蕩,混合著傘面上細(xì)碎的雨點(diǎn)聲。

我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緩緩地抬起自己冰冷而微微顫抖的手,輕輕地、卻無比堅(jiān)定地,放進(jìn)了他等待的掌心里。

指尖觸碰到他溫?zé)岬钠つw,帶著雨水殘留的微涼。他的手掌瞬間收攏,帶著一種失而復(fù)得般的巨大力量,將我的手緊緊地、密不透風(fēng)地包裹住。那力道大得甚至有些發(fā)疼,卻傳遞著一種令人心安的、不容置疑的確定感。

掌心的溫度,透過冰冷的皮膚,一直熨帖到心底最深處那個剛剛解凍、依舊酸澀柔軟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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