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冰涼觸感,是我每天最熟悉的開始。又一顆奧地利水晶,棱角分明,硌在乳膠手套薄薄的邊緣。我屏住呼吸,捏著軟毛刷的尖端,拂過那件名為“永恒星海”的鎮店之寶。三十萬?或許更多。細密的珠繡在柔和的射燈下流淌著冰冷而昂貴的光澤,像凝固的星河,每一寸都寫著“不可觸碰”。
我,林晚,是“綺夢”婚紗館的清潔工。我的世界,是消毒水的氣息、細絨布劃過玻璃的微響,以及永遠懸浮在昂貴塵埃里的距離感。
目光習慣性地投向櫥窗外。那個身影果然又在。陳默,隔壁“順達”修車行最年輕的學徒,穿著沾滿機油看不出底色的連體工裝,安靜地蹲在“綺夢”明亮的櫥窗一角,像個不合時宜的擺設。隔著剔透的玻璃和光鮮亮麗的昂貴婚紗,他的目光執著地落在我身上。他從不說話,是個啞巴。我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只是每次對上他那雙過于安靜、卻異常干凈的眼睛,心里某個角落會輕輕動一下,像被羽毛掃過。
他有時會笨拙地比劃幾個簡單的手勢,我看不懂,只能對他笑笑。他便會立刻低下頭,耳根泛紅,像個做錯事被抓到的孩子。那點局促的紅暈,成了這片昂貴櫥窗背景里,唯一有溫度的顏色。
“晚晚,發什么呆呢?”老板娘蘇綺的聲音帶著慵懶的香氣飄過來。她斜倚在柜臺邊,指尖夾著一支細長的女士煙,猩紅的蔻丹點在煙身上,沒點燃,只是習慣性地拿著。她今天穿了件墨綠色的絲絨旗袍,襯得膚白如雪,眼角眉梢風情萬種,卻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被時光仔細藏好的倦意。她順著我的目光瞟了一眼窗外,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有些玩味的弧度:“嘖,那啞巴小子,倒是風雨無阻,比咱們店的打卡機還準時。”
“蘇姐……”我有些窘迫地收回目光,繼續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永恒星海”繁復的蕾絲拖尾,仿佛在侍奉一件圣物。
蘇綺裊裊娜娜地走近,昂貴的香水味混合著她身上獨特的幽蘭氣息。她沒看婚紗,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點審視,又似乎有點別的什么。“年輕真好,”她輕輕嘆了口氣,指尖無意識地點了點玻璃柜臺,“這‘永恒星海’,下個月就要穿在環宇集團那位千金大小姐身上了。嘖,三十萬,也不過是人家衣帽間里添件新衣罷了。”她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是羨慕還是別的情緒。
我的指尖無意識地收緊了一下。環宇集團,這座城市的龐然大物。他們的千金,柳思瑤,是各大時尚雜志和名流版面的常客,她的訂婚消息,早已成了街頭巷尾的談資。那將是怎樣的一場世紀婚禮?大概會鋪滿真正的玫瑰,綴滿比這櫥窗里更耀眼的珠寶吧?而我呢?我低頭看了看自己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袖口有些磨損的舊毛衣,指尖在冰涼的水晶上留下一點模糊的印子。我趕緊用絨布擦掉,心口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微微發澀。那場婚禮的盛況,與我隔著云端。我的世界,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和永遠擦不完的塵埃。
日子像櫥窗里緩緩旋轉的婚紗展示臺,在奢華與塵埃間平穩滑過。擦拭那些價值連城的婚紗時,我偶爾會神游。它們的歸宿是鎂光燈下、紅毯盡頭萬眾矚目的新娘。而我呢?一個連觸碰它們都需要戴上手套、屏住呼吸的人。一絲自嘲無聲地滑過心底。窗外,陳默的身影依舊準時出現,像個沉默的坐標。他看我擦拭那些遙不可及的華服時,眼神專注得近乎虔誠。有時,他會突然低頭,在沾著油污的筆記本上飛快地寫寫畫畫,神情認真得如同在解一道關乎生死的謎題。我猜不透他在寫什么,但那份專注,莫名地讓昂貴的櫥窗透進了一絲真實的風。
直到我生日那天。
剛結束“綺夢”一天的工作,疲憊拖拽著腳步走向那個簡陋的、只能稱之為“棲身之所”的小出租屋。夕陽的余暉給灰撲撲的巷子鍍上了一層廉價的暖金色。快到巷口時,那個熟悉的身影從修車行半卷的閘門陰影里猛地竄了出來,像一只受驚又鼓足勇氣的小獸。
是陳默。他顯然等了很久,額頭上沁著細密的汗珠,混雜著幾道沒擦干凈的機油黑印,把他那張年輕卻總顯得過分沉靜的臉弄得有點滑稽。他急促地呼吸著,雙手緊緊背在身后,胸膛起伏,眼神亮得驚人,里面翻涌著我從未見過的激烈情緒——緊張、期待、羞澀,還有一絲不顧一切的勇敢。
“怎…怎么了?”我被他的樣子弄得有點懵。
他像是下了巨大的決心,猛地將背在身后的手伸到我面前。那不是手,是一個沉甸甸的、用最普通的藍白格子布縫制的小布袋,布料洗得發白,邊緣已經起了毛邊。袋口用一根粗糙的麻繩緊緊系著。
他動作有些粗笨地解開繩結,因為用力,指關節都微微發白。布袋打開,里面傾瀉而出的不是別的,是一大把硬幣!
全是嶄新的一元硬幣!在夕陽下閃爍著純凈、樸實無華的光澤。它們被擦得很亮,顯然是經過了精心的準備,一枚一枚,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布袋里,堆成一個小小的、卻無比沉重的山丘。
他抬起頭,眼睛直直地看著我,臉頰紅得像燒起來。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著,似乎想發出聲音,卻只能發出幾聲破碎的、意義不明的氣音。他急得額上的汗珠滾落下來,混著機油,在臉上沖出更狼狽的痕跡。他猛地收回手,把沉甸甸的布袋不由分說地塞進我手里,硬幣互相撞擊,發出清脆又實在的嘩啦聲。然后,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勇氣,飛快地低下頭,用沾著油污的手指,極其用力地、一筆一劃地在我面前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寫:
**“生、日、快、樂!給、你、買、裙、子!”**
字跡歪歪扭扭,力道卻透過指尖刻進了粗糙的地面,也刻進了我的眼底。夕陽的光落在他低垂的、汗濕的脖頸上,落在那堆亮晶晶的硬幣上。布袋沉甸甸地壓在我的手心,帶著他滾燙的體溫。那堆硬幣的棱角硌著我的皮膚,一種陌生的、洶涌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鼻腔酸澀得厲害。
三十元。整整三十元。嶄新的一元硬幣。
這需要他擰緊多少顆螺絲,清洗多少布滿油泥的零件?需要他在油膩膩的地溝里仰望多少次櫥窗?需要他怎樣笨拙地、一次次對著鏡子練習那無聲的祝福?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被這沉甸甸的三十元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砸在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圓點,就在他寫的“裙子”兩個字旁邊。
他看見我的眼淚,瞬間慌了神。手足無措地在自己同樣沾著油污的工裝褲上用力擦了擦手,似乎想替我擦淚,又不敢碰我。焦急地指著地上的字,又指指我,眼神里充滿了慌亂和詢問,喉嚨里發出更急促的“嗬嗬”聲。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眼淚流得更兇,嘴角卻努力地向上彎起,朝他用力點頭。我抬起手,學著他之前偶爾比劃過的、表示“謝謝”的手勢——雙手合十,輕輕在胸前點了一下。
他看著我笨拙的手勢,看著我滿臉淚痕卻努力笑著的樣子,愣住了。然后,那抹熟悉的、帶著羞澀的紅暈再次爬滿他的耳根和脖頸,但他這次沒有躲開。他看著我,那雙總是過分安靜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著夕陽,也映著我流淚的笑臉,亮得驚人。他慢慢地、非常用力地,也對我比劃了一個同樣的“謝謝”手勢。笨拙,卻鄭重無比。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堆滿廢棄輪胎和工具的小巷里,靜靜地靠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機油、灰塵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硬幣的金屬氣息。那是我二十年來,收到過的最重、最亮、最滾燙的生日禮物。它無聲,卻震耳欲聾。
幾天后,蘇綺姐在倉庫翻找東西時,似乎“無意”地對我提起:“哎,晚晚,角落里好像堆著件老早以前的樣品紗,標簽都沒剪,就是放久了有點發黃,還有點小瑕疵。”她一邊整理著手中昂貴的蕾絲頭紗,一邊用眼角余光瞟著我,語氣輕描淡寫得像在談論天氣,“放著也是落灰占地方,處理價,三十塊得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攥緊了口袋里那個沉甸甸的、裝著三十枚硬幣的藍白格子布袋。硬幣堅硬的棱角隔著薄薄的口袋布料硌著我的掌心,卻帶來一種奇異的踏實感。
我跟著蘇綺姐走進光線昏暗、彌漫著陳舊布料和樟腦丸氣息的倉庫深處。角落里,在一堆蓋著防塵布的模特支架和廢棄道具間,她撩開一塊有些褪色的絨布。
它就在那里。
一件樣式極其簡單的抹胸款婚紗。沒有繁復的蕾絲,沒有耀眼的水鉆,甚至沒有長長的拖尾。只有幾層柔軟的薄紗堆疊出蓬松的裙擺,像一朵收斂了所有鋒芒、靜靜綻放的云。歲月在它身上留下了痕跡——原本的純白染上了一層溫柔的、均勻的象牙黃,如同被時光親吻過。腰側連接處,有一道不仔細看幾乎難以察覺的細微脫線,像一道隱秘的傷痕。
它就那么安靜地蜷縮在倉庫的塵埃里,與外面展廳那些光芒萬丈的昂貴禮服相比,顯得如此樸素,甚至有些寒酸。可就在看到它的第一眼,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溫熱猛地涌上我的喉嚨。它不完美,它被遺忘,它只值三十塊……可它是一件真正的婚紗!
蘇綺姐沒再多說什么,只是把那件泛黃的婚紗輕輕取下來,遞到我手中。布料帶著陳舊的涼意,卻奇異地熨帖著指尖。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復雜,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找個時間,試試吧。”
我抱著這件價值三十元的婚紗,如同抱著一個易碎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夢,回到了我那狹小的出租屋。當窗外的霓虹開始閃爍,映亮我這簡陋房間的一角時,我深吸一口氣,關掉刺眼的白熾燈,只擰亮一盞光線昏黃的舊臺燈。在鏡子前,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換上了它。
泛黃的薄紗輕輕包裹住身體,觸感柔軟得不可思議。簡單的剪裁勾勒出年輕的身體曲線。昏黃的燈光下,那層均勻的舊色仿佛被暈染開,散發出一種溫潤如玉的、內斂的光澤。沒有耀眼的水晶,沒有奪目的設計,鏡子里的人影,干凈,純粹,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寧靜。我輕輕撫過腰側那道細微的脫線,指尖感受到布料微弱的凸起。這瑕疵如此真實,如同生活本身,并不完美,卻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一種奇異的暖流,從心臟的位置,緩緩蔓延至四肢百骸。原來,一件三十元的婚紗,也能讓人感到如此鄭重的……被珍視。
就在這時,房間外通往小院的那扇老舊木門,被輕輕叩響了。聲音很輕,帶著點遲疑。
是他。陳默。
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隨即又瘋狂地鼓噪起來。臉頰騰地燒起來,慌亂地看著鏡中穿著廉價婚紗的自己。怎么辦?要脫下來嗎?太突然了……我還沒準備好讓他看到這樣……這樣不自量力的樣子。
敲門聲又響了兩下,比剛才更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指尖微微發顫,我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某種力量。終究還是走向了那扇門。門軸發出“吱呀”一聲悠長而喑啞的呻吟,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昏黃的光線從我身后流瀉出去,照亮了門外站著的人。
陳默還是穿著那身洗得發灰、沾著幾點頑固油污的舊工裝。他手里似乎緊緊攥著什么東西,指節用力到泛白。當門打開的瞬間,當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落在這件泛著舊日光澤的簡單紗裙上時,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時間仿佛凝固了。
他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眼睛睜得極大,漆黑的瞳仁里清晰地映出我穿著婚紗的樣子,還有那盞舊臺燈投下的、搖曳的光暈。他急促的呼吸聲在安靜的夜里清晰可聞,胸膛劇烈起伏,臉頰連同脖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漲紅,一直蔓延到耳朵尖,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結在艱難地、上下滾動著。
他手里緊攥的東西掉在了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是一小束路邊常見的、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用一根細細的草莖笨拙地捆著,此刻散落在門檻邊,沾上了灰塵。
他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眼前穿著這件三十元婚紗的我攫住了。那目光如此專注,如此滾燙,帶著一種近乎眩暈的、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震撼。他像是跋涉了千山萬水、穿越了漫長黑暗,終于在這一刻,看到了唯一的光源。
這無聲的凝視太過熾烈,幾乎將我灼傷。我被他看得渾身發燙,手指下意識地絞緊了裙擺柔軟的紗,垂下了眼睫,不敢再與他對視。心跳聲在耳邊轟鳴,像擂鼓。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寂靜和無聲的洶涌中,婚紗館那扇沉重的、擦得锃亮的玻璃門,被一股蠻橫的力量猛地從外面推開了!
“砰——!”
巨大的撞擊聲如同驚雷,撕裂了“綺夢”午后優雅的寧靜。昂貴的水晶吊燈被震得微微搖晃,光斑亂顫。
一個身影裹挾著門外喧囂的市聲和一股凌厲的香風闖了進來。是柳思瑤,環宇集團的千金。她身上穿的,正是那件即將成為她婚禮主角的“永恒星海”——三十萬的頂級高定。此刻,那件華服卻顯得有些狼狽,裙擺沾染了塵土,精心打理的發髻也有些散亂。她那張原本精致得無可挑剔的臉上,此刻只剩下驚怒交加的扭曲,漂亮的眼眸里燃燒著熊熊怒火,如同被侵犯了領地的女王。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利箭,瞬間就鎖定了站在倉庫門口、穿著那件泛黃舊紗裙的我。但她的目標顯然不是我。她的視線只在我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釘在了我身旁的陳默身上!
她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帶著破空般的凌厲指向陳默,尖利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劈開,刺得人耳膜生疼:
“爸!快看!就是他!他就是那個在訂婚宴上當眾放我鴿子、讓我丟盡臉面的混蛋!陳默!他居然躲在這種破地方?!”
“轟——!”
柳思瑤尖利的指控如同一枚炸彈,在婚紗館華美而靜謐的空間里轟然引爆。空氣瞬間凝固,昂貴的香氛氣息似乎都凍結了。水晶燈折射出的冰冷光芒,此刻像無數碎裂的冰凌,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柳思瑤那根指向陳默的手指,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穿了我所有的認知。陳默?逃婚的……未婚夫?環宇集團的……乘龍快婿?
這怎么可能?
我的目光機械地轉向身旁。陳默的臉色在柳思瑤闖進來的瞬間就褪盡了血色,變得一片駭人的慘白。他死死地盯著柳思瑤,那眼神不再是平時的安靜溫和,而是充滿了震驚、憤怒,還有一種被當眾撕開傷疤的巨大痛苦。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胸膛急劇起伏,卻因為無法發聲,只能從喉嚨深處擠出壓抑的、困獸般的“嗬嗬”聲。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身體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仿佛下一秒就要斷裂。
門口的光影又是一陣晃動。一個穿著考究深灰色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面容威嚴冷峻的中年男人沉著臉走了進來。正是環宇集團的掌舵人,柳正宏。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先是掃了一眼滿臉淚痕、妝容花掉的女兒,眉頭緊鎖。隨即,那冰冷審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精準地落在了陳默身上。那眼神里,沒有一絲父親看“準女婿”的溫度,只有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毫不掩飾的失望與輕蔑。
“陳默。”柳正宏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久居上位的沉沉壓迫感,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鬧夠了沒有?思瑤哪里配不上你?柳家哪里對不起你?讓你在訂婚宴上當眾做出那種事!丟你自己的臉,更是丟盡了我們柳家的臉面!”他目光掃過陳默身上那身沾滿油污的工裝,掃過他此刻蒼白痛苦的臉,最后落在我身上那件廉價的舊婚紗上,嘴角勾起一抹極盡諷刺的冷笑,“放著好好的柳家女婿不做,放著思瑤和三十萬的婚紗不要,跑到這種地方,跟一個……”他刻意停頓了一下,那輕蔑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我的臉,“……跟一個清潔工,穿這種破爛?陳默,你的腦子是不是在修車的時候被機油糊住了?!”
“爸!別說了!”柳思瑤尖聲打斷,眼淚洶涌而出,混合著暈開的眼線,在臉上留下黑色的淚痕。她指著陳默,聲音因極度的委屈和憤怒而嘶啞變形:“你問他!你讓他說!他到底為什么要跑?我柳思瑤是哪里讓他不滿意了?還是說……”她怨毒的目光猛地射向我,像淬了毒的針,“是這個不要臉的清潔工,用了什么下作手段勾引他?讓他鬼迷心竅,放著豪門不要,來穿你這三十塊的垃圾?!”
“垃圾”兩個字,被她咬得又重又狠,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臟。我渾身冰冷,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羞辱感交織著,幾乎將我淹沒。我看著身邊搖搖欲墜的陳默,看著眼前歇斯底里的柳思瑤和冷眼旁觀的柳正宏,整個世界都在瘋狂旋轉、扭曲。
“不…不是的……”我艱難地開口,聲音卻細若蚊蚋,被淹沒在柳思瑤的哭喊和柳正宏冰冷的斥責里。
陳默猛地抬起頭,慘白的臉上那雙眼睛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布滿了血絲,通紅一片。他死死地瞪著柳正宏和柳思瑤,胸膛劇烈起伏,喉嚨里發出更響亮的、憤怒的嗬嗬聲。他猛地抬起雙手,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著,開始飛快地、用力地比劃著手語!那動作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像是在用盡全身力氣嘶吼。
【不是她!不是晚晚!】他的手勢又快又急,帶著撕裂空氣般的力度,【是你們!是你們逼我!我不愛柳思瑤!我從來沒有愛過她!我不稀罕柳家!不稀罕你們的錢!更不稀罕那三十萬的婚紗!】
他的眼神燃燒著火焰,直直刺向柳正宏:【你們把我當成什么?一件可以隨意交易、用來穩固你們生意的工具嗎?就因為我是啞巴?!就因為我家道中落,欠了你們柳家的情?!所以我就必須用我的婚姻、我的一輩子來償還?!】
他的手勢轉向柳思瑤,充滿了痛苦和決絕:【思瑤,對不起!但我不愛你!訂婚宴上,我站在所有人面前,看著那件昂貴的婚紗,我只覺得窒息!那不是我要的生活!那不是我的幸福!我沒辦法對著神父撒謊!所以我只能逃!】
最后,他的雙手猛地指向我,指向我身上這件泛黃的舊紗裙,那目光中的火焰瞬間變成了可以融化一切的溫柔和堅定:【我的幸福在這里!只有她!只有晚晚!只有這件三十塊的婚紗,才讓我感覺自己是活著的!是自由的!是真正被看見的!你們懂嗎?!】
整個婚紗館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陳默急促的呼吸聲和他激烈的手語劃破空氣的微弱聲響。柳思瑤的哭聲戛然而止,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陳默,看著他眼中那不容錯辨的、從未對她展現過的深情和決絕,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茫然。
柳正宏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他顯然看懂了陳默的手語,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冰冷地掃過陳默,最終落在我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憎惡。他薄唇緊抿,顯然在極力克制著滔天的怒火。
蘇綺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了柜臺邊,手里端著一杯早已冷掉的紅茶,指尖捏得杯壁發白。她看著這混亂不堪的一幕,看著陳默無聲卻驚天動地的“吶喊”,又看看柳正宏父女,眼神復雜難辨,最終化作唇邊一絲極淡、極冷的嘲諷。
柳正宏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怒火,聲音冷硬如鐵:“陳默,任性要有個限度!你父親當年的囑托……”
“夠了!”
一聲清冷的厲喝打斷了柳正宏的話。蘇綺猛地將手中的茶杯重重頓在玻璃柜臺上,發出刺耳的碎裂聲。褐色的茶水濺出,染臟了昂貴的絲絨臺布。她站直身體,旗袍包裹的身姿依舊曼妙,眼神卻銳利如刀,直直刺向柳正宏。
“柳董,”蘇綺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冰冷和洞悉一切的嘲諷,“您口口聲聲說陳默父親當年的囑托?呵,真是情深義重啊。那您怎么不告訴陳默,他父親臨終前,到底是被誰逼著簽下那份用兒子婚姻來抵償債務的‘協議’?您又怎么不告訴他,那份所謂的‘債務’,到底是怎么被利滾利計算出來的?是您柳董急需一個聽話的啞巴女婿來穩住您當時搖搖欲墜的海外項目吧?”
柳正宏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眼神陰鷙地盯著蘇綺:“蘇綺!你胡說什么!這是我們的家事,輪不到你一個外人插嘴!”
“家事?”蘇綺嗤笑一聲,緩步上前,高跟鞋敲擊著光潔的地面,發出清脆而壓迫的聲響,她走到倉庫門邊,與我擦肩而過時,給了我一個極其短暫卻充滿安撫意味的眼神。她的目光重新鎖住柳正宏,帶著一種沉淀了歲月的、冰冷的悲憫,“柳正宏,看著他們,你難道沒有一點點想起從前嗎?想起你當年,是不是也像陳默一樣,對著一個女孩,指著一件中檔婚紗店的櫥窗,說‘等我攢夠錢,就買下那件最好的婚紗娶你’?”
柳正宏的身體猛地一震,瞳孔驟然收縮,威嚴冷峻的面具第一次出現了裂痕,一絲難以言喻的狼狽和驚怒閃過眼底。
蘇綺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尖銳:“那個女孩信了!她傻傻地等!等到最后,等來的卻是你挽著富家千金的手,走進了更豪華的婚禮殿堂!穿著更貴的婚紗!柳正宏,你現在有什么資格站在這里,用‘為你好’的名義,去折斷另一對年輕人的翅膀?就因為他們窮?就因為他不會說話?就因為他們的婚紗只值三十塊?!”
她的話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捅進了柳正宏最隱秘的舊傷疤。柳正宏的臉色由鐵青轉為煞白,嘴唇哆嗦著,指著蘇綺:“你……你閉嘴!”
柳思瑤也完全呆住了,她看看自己瞬間失態的父親,又看看言辭如刀的蘇綺,再看看沉默卻如磐石般堅定地站在我身邊的陳默,眼中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崩塌般的茫然。
蘇綺卻不再看柳正宏,她的目光轉向陳默和我,那眼神里的冰冷和銳利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種深深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她的聲音低了下來,帶著塵埃落定后的蒼涼:“陳默,林晚,走吧。這里不屬于你們。”她疲憊地揮了揮手,指向倉庫深處,“那件舊紗,就當是我……遲到的賀禮。”
她說完,不再看任何人,轉身走向通往后面休息室的門,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孤寂和蕭索。那扇門在她身后輕輕關上,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喧囂和不堪。
柳正宏胸膛劇烈起伏,臉色變幻不定,最終,所有的怒火似乎都化作了冰冷的陰鷙和一種被徹底撕破臉皮的難堪。他不再看陳默和我,仿佛我們是兩團骯臟的空氣。他一把抓住還在失魂落魄的柳思瑤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痛呼一聲。
“走!”柳正宏的聲音低沉壓抑,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柳思瑤被他拽得一個趔趄,身上那件價值三十萬的“永恒星海”在拉扯中發出輕微的撕裂聲。她踉蹌著被父親拖向門口,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一眼,復雜得難以形容——有對陳默刻骨的怨毒,有對那件三十萬婚紗被毀的心疼,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我和陳默之間那種不顧一切的決絕的茫然和……一絲極淡的震撼?她的目光掃過我身上那件泛黃的舊紗裙,最終什么都沒說,只是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無聲地碎裂了。
厚重的玻璃門在他們身后沉重地關上,隔絕了外面可能窺探的目光,也隔絕了那個光鮮亮麗卻冰冷窒息的世界。
死寂重新籠罩了“綺夢”婚紗館。昂貴的水晶燈依舊散發著冰冷的光,照耀著這片狼藉的戰場。空氣中還殘留著柳思瑤昂貴的香水味、柳正宏的雪茄氣息,以及蘇綺那杯冷掉紅茶的苦澀味道。
我和陳默站在原地,仿佛劫后余生。他緊繃的身體終于松懈下來,帶著一種脫力般的虛軟,臉色依舊蒼白,額頭上全是冷汗。他轉過頭,看向我,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翻涌著太多太多的情緒——劫后余生的疲憊,深切的歉意,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怕我因此退縮的恐懼。
他艱難地抬起手,比劃著手語,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鄭重:
【晚晚,對不起…讓你…卷進來…害怕了嗎?】
【柳思瑤…訂婚…是家里逼的…我逃了…遇見你…才知道…什么是對的…】
【我…很窮…不會說話…只有…一顆心…和這雙手…能修車…能…養你…】
【你…還愿意…要我嗎?】
他比劃完,手停在半空中,微微顫抖著,像個等待最終宣判的孩子。那雙通紅的眼睛里,清晰地映著我穿著舊紗裙的樣子,映著這滿室的狼藉,也映著他自己卑微卻滾燙的真心。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脹得發疼,隨即又被洶涌的熱流填滿。恐懼?羞辱?在柳正宏父女闖進來的那一刻確實存在。但此刻,看著他眼中那份不顧一切也要抓住我的孤勇,看著他無聲卻比任何誓言都沉重的“告白”,那些陰霾瞬間被驅散了。
我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把眼眶里打轉的淚水逼回去。然后,我朝他伸出手,不是手語,而是最簡單、最直接的動作——緊緊地,握住了他那雙布滿油污、指節粗大、此刻卻冰冷而微微顫抖的手。
我的手很小,無法完全包裹住他的,但我的指尖堅定而溫暖。
“我不怕。”我的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在寂靜的婚紗館里回蕩,“只要是你,陳默,只要是你。”
他猛地一震,眼睛難以置信地睜大,隨即,巨大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惶恐和不安。那是一種失而復得、塵埃落定的巨大幸福。他反手用力地、幾乎是死死地攥緊了我的手,力道大得有些發疼,卻傳遞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堅定。
他不再比劃手語,只是深深地看著我,眼眶迅速泛紅,然后,用力地點了點頭。喉結滾動著,無聲地承諾著千言萬語。
“我們走。”我輕聲說。
我們牽著手,沒有再看這間華美卻冰冷的婚紗館一眼,徑直走向那扇沉重的玻璃門。推開門,外面不知何時已變了天。厚重的烏云低低地壓在城市上空,悶雷在云層深處翻滾,醞釀著一場蓄勢待發的暴雨。風變得猛烈而潮濕,卷起地上的落葉和灰塵,帶著山雨欲來的氣息。
我們沒有回我的小屋,也沒有去修車行,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喧囂的街道,走過寂靜的巷口,像兩個剛剛逃離樊籠、急需證明自己存在的靈魂。沉默在我們之間流淌,卻不再是尷尬,而是一種劫后余生的默契和相互依偎的暖意。他的手一直緊緊握著我的,掌心粗糙,溫度卻灼人。
天,徹底黑透了。
一道慘白的閃電如同巨斧,猛地劈開沉沉的夜幕,瞬間將天地映得一片森然。緊接著,“咔嚓——!”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在頭頂轟然爆開!豆大的雨點幾乎是同時,狂暴地砸落下來,打在柏油路面上,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霧,發出密集而巨大的噼啪聲。頃刻間,暴雨如注,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沖刷干凈。
“快!”陳默反應極快,拉著我的手,在瓢潑大雨中狂奔起來。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我們的頭發、衣服。我身上那件單薄的舊紗裙立刻變得沉重而冰冷,緊緊貼在皮膚上。陳默的工裝也濕透了,顏色更深。我們狼狽不堪地沖進了“順達”修車行半卷的閘門下。
狹小的修車行里一片昏暗,只有一盞掛在低矮屋頂上、蒙著厚厚油污的昏黃燈泡在風雨中搖晃,投下飄忽不定、明滅閃爍的光影。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機油、鐵銹和潮濕灰塵混合的氣息。地上散亂地堆放著輪胎、工具和零件,角落里停著一輛升起的破舊汽車底盤,像一頭沉默的鋼鐵巨獸。雨水順著未完全關閉的閘門縫隙流進來,在地面上蜿蜒出幾道渾濁的水跡。
我們站在門口,渾身濕透,頭發狼狽地貼在臉上,水滴順著發梢、衣角不斷滴落。昏黃搖曳的燈光下,我身上的舊紗裙濕透后顏色顯得更深,像一片沉郁的云朵。陳默的工裝也緊緊裹在身上,勾勒出他年輕而結實的輪廓。兩人相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前所未有的狼狽,卻又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絲奇異的、劫后重生的笑意。
“阿嚏!”一陣冷風吹過,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陳默立刻緊張起來,他松開我的手,焦急地四下張望,想找點干燥的東西給我。他沖到角落里一個堆著破布和舊工作服的地方,手忙腳亂地翻找著,扯出一塊相對干凈的、但同樣浸染著油污的粗布毯子。他拿著毯子快步走回來,小心翼翼地、帶著點笨拙的溫柔,將它披在我濕透的肩上。
毯子帶著濃重的機油味和塵土氣,并不好聞,也談不上溫暖,但那粗糙的觸感和他的動作,卻實實在在地驅散了我心底最后一絲寒意。
就在這時,修車行外,狂暴的雨幕中,隱約傳來一個女人尖利而絕望的哭喊聲,穿透嘩嘩的雨聲,由遠及近!
“陳默——!陳默你出來!你混蛋!你給我說清楚——!”
是柳思瑤!
我和陳默同時一震,驚愕地看向被雨水模糊的閘門外。只見一個白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沖破了厚重的雨簾,幾乎是撲倒在修車行門口濕滑的地面上。
正是柳思瑤!
她竟然沒有跟柳正宏回去!此刻的她,早已不復在婚紗館時的盛氣凌人。那件價值三十萬的“永恒星海”被暴雨徹底澆透,昂貴的珠繡和蕾絲濕淋淋地、沉重地拖曳在滿是油污和雨水的地面上,沾染了大片的污漬。精心打理的發髻徹底散亂,濕漉漉的頭發貼在慘白失魂的臉上,昂貴的妝容被雨水沖刷得不成樣子,黑色的眼線和睫毛膏暈染開,像兩道絕望的淚痕。她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極致的憤怒與崩潰。
她抬起頭,透過迷蒙的雨霧和昏暗的光線,看到了站在修車行里、披著破毯子的我,和正小心翼翼護在我身側的陳默。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我身上那件同樣濕透、在昏黃燈光下泛著舊日溫潤光澤的廉價婚紗上。
“哈……哈哈……”柳思瑤突然發出幾聲破碎的、帶著哭腔的慘笑,聲音嘶啞得厲害,“三十萬……三十塊……都是婚紗……都他媽的是白的!都他媽的是婚紗!憑什么?!憑什么我柳思瑤穿著三十萬的婚紗,卻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而你!你這個清潔工!穿著三十塊的垃圾!卻……”她哽咽著,后面的話被洶涌的淚水堵住,只剩下絕望的嗚咽。她像個迷路的孩子,茫然地看著我們,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那件沾滿泥污、價值連城卻狼狽不堪的華服,眼神空洞,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它的本質——昂貴,冰冷,沉重,卻唯獨……不能帶來幸福。
她蜷縮在修車行的門口,冰冷的雨水不斷打在她身上,昂貴的婚紗像一團沉重的、吸飽了絕望的破布。她不再哭喊,只是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小獸般的悲鳴。
昏黃的燈泡在風雨中劇烈地搖晃著,光影凌亂地切割著狹窄的空間。三件截然不同的婚紗,在同一個狹小、昏暗、彌漫著機油和雨水泥土氣息的修車行里,以一種極其荒誕又無比真實的方式,同框了。
我身上那件泛黃、濕透的三十元舊紗裙,布料柔軟地貼在身上,暈染開一片沉靜的象牙色。陳默披在我肩頭那塊沾滿油污的破毯子,粗糙而真實。
柳思瑤蜷縮在門口,那件價值三十萬的“永恒星海”被雨水和污泥徹底毀掉了曾經的璀璨,沉重的裙擺像一團被遺棄的、華麗的廢墟,在骯臟的地面上蔓延開一片冰冷而絕望的白。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混亂中,修車行那扇半卷的閘門外,風雨聲似乎小了一些。一個撐著傘的身影,靜靜地佇立在迷蒙的雨幕中。
是蘇綺。
她不知何時跟了過來,靜靜地站在那里,沒有進來。她的目光越過蜷縮哭泣的柳思瑤,越過我和陳默,最終落在了修車行最里面,一個被舊帆布蓋著的、落滿灰塵的角落。她的眼神極其復雜,像是穿越了漫長的時光隧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懷念、遺憾、釋然,還有一絲塵埃落定般的疲憊。
她緩緩地抬起手,指向那個角落,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雨聲和柳思瑤壓抑的啜泣:
“陳默,幫我把那個帆布掀開,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
陳默愣了一下,看看蘇綺,又看看那個角落,眼中帶著疑惑,但還是依言走了過去。他掀開那塊厚重的、落滿灰塵的舊帆布。
帆布下,是一個蒙塵的、半人高的玻璃展示柜。柜子里,靜靜地立著一個穿著婚紗的模特。
那是一件樣式頗為典雅的中檔婚紗。不是“永恒星海”那樣的頂級奢華,但也絕非我身上這件三十元的簡單樣品。它有著精致的蕾絲袖口,優雅的魚尾裙擺,胸口點綴著細密的珍珠。款式有些過時,但看得出當年也是價值不菲。然而,它被塵封了太久太久,白色的緞面已經有些微微泛黃,珍珠也失去了光澤,像一段被遺忘在時光深處的、凝固的舊夢。
蘇綺撐著傘,緩緩地走進了修車行。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她走到那個玻璃柜前,隔著布滿灰塵的玻璃,凝視著里面那件塵封的婚紗。她的指尖輕輕拂過冰冷的玻璃表面,仿佛拂過久遠的歲月。昏黃的燈光落在她的側臉上,那風情萬種的眉眼里,此刻只剩下一種穿透時光的蒼涼和淡淡的溫柔。
“很多年前……”蘇綺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醒了沉睡的舊夢,“也有個傻小子,指著櫥窗里一件比這個好不了多少的婚紗,信誓旦旦地對我說,‘等我攢夠了錢,就買下它,風風光光娶你進門’。”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苦的弧度,“后來,他確實‘攢夠’了。只不過,是穿著更貴的西裝,挽著另一個穿著更貴婚紗的女孩的手,走進了更豪華的婚禮殿堂。”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我們三人,掃過我身上三十元的舊紗,掃過柳思瑤那件三十萬卻沾滿泥污的華服,最后落回玻璃柜中那件塵封的中檔婚紗上。
“三十塊也好,三十萬也罷……”蘇綺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疲憊和解脫,“裹在里面的那顆心,若是找不到歸宿,再貴再美,也不過是件華麗的囚衣。若是找到了……”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我和陳默交握的手上,那眼神里終于有了一絲暖意,“再舊再破,也是回家的路。”
她長長地、輕輕地吁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背負多年的沉重枷鎖。然后,她轉過身,不再看那件塵封的婚紗,也不再看任何人,撐著傘,一步一步,緩緩地走進了外面依舊滂沱的雨幕之中。旗袍的背影在風雨里搖曳,漸漸模糊,最終消失在白茫茫的雨簾深處,只留下滿地潮濕的痕跡和一片更深沉的寂靜。
柳思瑤蜷縮在門口,蘇綺的話像冰冷的雨水,一遍遍沖刷著她混亂的思緒。她呆呆地聽著,眼神空洞地看著那件塵封的中檔婚紗,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沾滿污泥、沉重冰冷的“永恒星海”。那件曾經象征著她最耀眼時刻的華服,此刻卻像一副冰冷的鐐銬,勒得她喘不過氣。昂貴的珠繡在昏黃的燈光下不再璀璨,只折射出一種冰冷的、絕望的光澤。
她突然停止了哭泣,肩膀也不再聳動。她抬起頭,臉上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妝容徹底花了,眼神卻奇異地平靜下來,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清醒。她不再看陳默,也不再看我,目光空洞地落在修車行外無邊無際的雨幕上。然后,她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搖搖晃晃地從冰冷潮濕的地上站了起來。昂貴的婚紗下擺拖曳著渾濁的泥水,發出沉重而拖沓的聲響。
她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也沒有再說一個字,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精致木偶,踉蹌著,一步一步,拖著那件價值三十萬、卻已被暴雨和泥土徹底毀掉的沉重“囚衣”,失魂落魄地走進了外面白茫茫的雨幕里。雨水瞬間將她單薄的身影吞沒,只留下門口一灘渾濁的水跡,和幾片被泥水玷污的、破碎的昂貴蕾絲。
修車行里,只剩下我和陳默,以及那盞在風雨中依舊頑強搖曳的昏黃燈泡。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潮濕、機油、泥土,以及……塵埃落定的氣息。
世界仿佛被這場暴雨按下了靜音鍵。外面是嘩嘩的雨聲,里面是燈泡電流通過的微弱滋滋聲,還有我們兩人清晰可聞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
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風暴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極致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上來,淹沒了四肢百骸。我靠在冰冷的金屬工具架上,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一半是冷,一半是心有余悸的虛脫。身上那件濕透的舊紗裙像一層冰冷的繭,緊緊包裹著皮膚,寒意絲絲縷縷地滲入骨髓。
陳默站在我身邊,離得很近。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線條依舊緊繃著,下頜線清晰地繃緊。他低垂著眼睫,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憊的陰影。他沉默著,仿佛整個人還沉浸在剛才那場無聲的硝煙里。空氣里彌漫著機油、雨水和塵埃的味道,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只是幾個心跳的時間。陳默忽然動了一下。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正面對著我。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沉重。
他抬起手,動作不再有之前的激烈和顫抖,而是異常地輕緩、鄭重。每一個手勢都像在觸碰易碎的珍寶,帶著一種耗盡心血后的疲憊,卻又蘊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堅定。
他的指尖劃過空氣,帶著油污的痕跡:
【晚晚…對不起…我的世界…很糟糕…連累你…淋雨…受委屈…】
【我沒有…三十萬的婚紗…也沒有…顯赫的家世…我只有…這雙手…能修車…能…干活…能…】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聚力量,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然后才繼續比劃,【能…為你…擋一點…風雨…】
【你…還愿意…嫁給我嗎?】他抬起眼,那雙總是過分安靜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著昏黃的燈光,也映著我狼狽的樣子。眼神里沒有了恐懼,沒有了慌亂,只剩下一種近乎悲壯的、孤注一擲的赤誠和祈求,【不用…很貴的婚紗…不用…很大的房子…只要…是你就好…】
【我…陳默…這輩子…用這雙手…用這條命…護著你…疼著你…不讓你…再受今天…這樣的委屈…】他的手勢越來越慢,越來越用力,仿佛每一個筆畫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承諾,【你…愿意嗎?】
最后一個手勢落下,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微微顫抖著,像一片在寒風中等待回應的落葉。昏黃的燈光落在他臉上,照亮了他額角的汗珠,照亮了他眼中那毫無保留、幾乎要將人灼傷的熾熱與卑微。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修車行外,暴雨依舊傾盆,敲打著鐵皮屋頂,發出單調而巨大的轟鳴。那盞蒙著油污的燈泡在風雨中劇烈地搖晃著,光影在我們之間瘋狂地明滅閃爍,將他沾著油污的工裝和我身上濕透泛黃的舊紗裙,切割成無數晃動的、斑駁的光影碎片。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酸脹、滾燙,隨即又被一種洶涌的暖流徹底淹沒。淚水毫無預兆地沖破了眼眶的堤壩,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混合著臉上未干的雨水,咸澀而溫熱。我張了張嘴,喉嚨哽咽得發不出任何清晰的聲音,只能用力地、拼命地點頭。一下,又一下。
我愿意。我當然愿意。
不是因為這三十元的婚紗,不是因為這場驚天動地的逃離,僅僅只是因為,他是陳默。是這個在塵埃里仰望我、把三十枚硬幣擦得锃亮當作全部心意的啞巴學徒;是這個在風暴中心,用單薄身體和無聲的手語為我筑起屏障的倔強青年;是這個即使一無所有,也要用盡生命最后一絲力氣問我“愿不愿意”的傻子!
我伸出手,不是去擦眼淚,而是再次緊緊地、緊緊地握住了他那雙冰涼、粗糙、布滿油污和薄繭的手。用盡我所有的力氣。
他被我的動作震住,身體猛地一僵,隨即,那緊繃的、如同拉滿弓弦的身體,終于徹底松弛下來。一種巨大的、失而復得般的狂喜和難以置信的亮光,瞬間點燃了他通紅的眼底,驅散了所有的疲憊和陰霾。那光芒如此璀璨,如同暗夜中驟然點亮的星辰。
他不再比劃手語,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著我。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虔誠,緩緩地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也同樣冰冷而粗糙。他的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極其輕柔地拂過我濕漉漉的臉頰,笨拙地、一點一點地,替我擦去那些混合著雨水和淚水的痕跡。
他的動作那么輕,那么緩,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指尖的溫度透過冰冷的皮膚,一路熨帖到心底最深處。
昏黃的、搖曳的燈光下,我們渾身濕透,站在堆滿廢棄輪胎和工具、彌漫著機油和雨水泥土氣息的修車行里。我穿著三十元泛黃發舊的紗裙,他穿著沾滿油污的工裝。我們像兩個從泥濘里爬出來的孩子,狼狽不堪,一無所有。
可就在這四目相對的瞬間,就在他笨拙地為我拭去淚水的指尖,就在我們緊緊交握、傳遞著彼此體溫和心跳的手心……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洶涌澎湃,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寒冷、疲憊和不堪。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溫暖的星光,從我們狼狽的身體里迸發出來,將這昏暗、潮濕、冰冷的角落,溫柔地、無聲地照亮。
外面是傾盆的暴雨,是冰冷的世界。而在這片狹小的、被遺忘的角落,兩顆千瘡百孔卻依舊滾燙的靈魂,緊緊相擁。那三十元的舊紗裙,那沾滿油污的工裝,那昏黃的燈光,那狂暴的雨聲……此刻都成了見證。
見證著最卑微的塵埃里,開出了最潔白的花。
暴雨不知何時停歇了。
后半夜,修車行里只剩下我們兩人。極度的疲憊和緊張過后的松弛感如同潮水般襲來。陳默不知從哪里翻出兩張相對干燥、但也沾著油污的舊毯子,鋪在角落一個稍微干凈點的空地上。我們背靠著冰冷的金屬工具架,裹著毯子,緊緊依偎在一起,汲取著彼此身上那一點點微薄的暖意。
身上還是濕的,舊紗裙和工裝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很不舒服。修車行里彌漫著濃重的機油味和潮濕的霉味。但很奇怪,靠著他結實的肩膀,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透過濕冷的布料傳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和踏實感,沉沉地包裹了我。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
就在意識即將沉入黑暗的邊緣時,我感覺到陳默的身體動了一下。他似乎一直沒睡。他小心翼翼地、極其輕微地調整了一下姿勢,讓我靠得更舒服些。然后,我感覺到他的手指,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屏息的溫柔,拂開我額前幾縷濕透的碎發。
指尖粗糙的觸感劃過額角,帶著一種笨拙的憐惜。
我閉著眼,沒有動。心里卻像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暖石,一圈圈漣漪溫柔地蕩漾開。
昏暗中,他似乎以為我已經睡著了。他極其緩慢地、無比珍惜地低下頭,一個微涼而柔軟的觸感,羽毛般輕柔地落在我的額頭上。
那是一個吻。
輕得如同嘆息,卻重得足以在我心底烙下永恒的印記。
帶著雨水和機油的氣息,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帶著他所有無法言說的、滾燙的愛意。
我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依舊閉著眼,嘴角卻不由自主地、悄悄地彎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一股暖流從被他吻過的地方,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連濕冷的衣物似乎都不再那么難以忍受了。
我在他懷里,更深地依偎進去。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后的濕潤空氣里暈染開一片朦朧的光暈。天邊,厚重的云層裂開了一道縫隙,幾顆清冷的星辰悄然浮現,如同被精心擦拭過的鉆石,在深邃的夜空中閃爍著純凈而堅定的光芒。
夜還很長。但黎明,已在路上。
晨曦艱難地穿透修車行半卷閘門的縫隙,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光。空氣里彌漫著雨后潮濕的清新,混合著揮之不去的機油氣味。我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脖子,從并不安穩的淺眠中醒來。
身上依舊裹著那件沾染油污的舊毯子,濕透的舊紗裙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涼意。陳默還沉睡著,呼吸均勻悠長,頭靠著冰冷的金屬架,眉宇間還殘留著疲憊的痕跡,但神情卻異常平和。晨光落在他年輕而輪廓分明的臉上,照亮了他額角一道細小的、結痂的舊傷痕,那是工作時不小心留下的。
我的目光落在他腳上。那雙鞋……是修車行發的勞保鞋,最廉價結實的那種黑色膠鞋。鞋頭早已磨得發白,邊緣甚至裂開了細小的口子。最顯眼的是鞋幫側面,用粗糲的黑色尼龍線和一種深色的、像是輪胎內胎剪下來的膠皮,笨拙地打了三塊補丁。針腳歪歪扭扭,像幾條丑陋的蜈蚣爬在那里,卻無比牢固地修補著生活的破損。
看著那三塊補丁,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溫柔而有力地攥住了。酸澀,心疼,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暖意。這雙手,能擰動最頑固的螺栓,能修復最復雜的引擎,能笨拙地擦亮三十枚硬幣,能不顧一切地比劃出驚心動魄的誓言……也能在深夜疲憊歸來后,就著昏暗的燈光,一針一線地縫補自己破舊的鞋子。
他所有的笨拙和赤誠,都在這三塊歪扭的補丁里了。
就在這時,陳默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初醒的迷茫在他眼中只停留了一瞬,當他的目光聚焦在我臉上時,立刻被一種純粹的、帶著溫度的亮光所取代。他下意識地對我露出一個毫無防備的、帶著點迷糊的笑容,像初生的幼獸,干凈得讓人心頭發軟。
他動了動,似乎想坐直些。目光不經意地順著我的視線,也落到了自己腳上那三塊丑陋的補丁上。
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一絲極其窘迫的紅暈迅速爬上耳根。他飛快地把腳往回縮了縮,試圖藏進陰影里,像個被發現秘密的孩子。喉結滾動著,眼神躲閃,不敢看我。
看著他這副樣子,昨晚那場驚濤駭浪帶來的最后一絲陰霾徹底煙消云散。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不是嘲笑,而是帶著濃濃鼻音的、酸軟又無比溫暖的笑聲。
我伸出手,沒有去碰他的腳,而是輕輕握住了他下意識藏到身后、沾著油污的手。然后,我學著他昨晚的樣子,抬起另一只手,在他面前,緩慢而清晰地比劃起手語。
我學得還很笨拙,手勢可能也不夠標準。但我努力地、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模仿著,模仿著他昨晚在絕望與勇氣中,為我比劃出的那句無聲的誓言——
【我的星星…配得上…世上…所有…銀河…】
當最后一個表示“銀河”的手勢(雙手在胸前緩緩向上劃出波浪般的弧線)落下,陳默整個人都呆住了。他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仿佛不認識我了一般。隨即,那抹窘迫的紅暈迅速蔓延開,像燃燒的晚霞,瞬間燒透了他的臉頰、耳朵,連脖子都紅透了。他的嘴唇微微張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發出一點無意義的氣音。
他猛地低下頭,肩膀微微聳動起來。不是難過,而是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喜悅和激動。他用力地吸著鼻子,抬起那只沒被我握住的手,用沾著油污的袖子,狠狠地、胡亂地擦著自己的眼睛。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抬起頭。眼睛紅紅的,濕漉漉的,卻亮得驚人,像被雨水徹底洗過的星辰。他不再害羞,不再躲閃,只是深深地看著我,然后,極其鄭重地、用力地向我點了點頭。他反手緊緊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仿佛要將我的骨頭都捏碎,卻又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珍惜。
陽光終于完全躍出了地平線,金燦燦的光芒如同熔化的金液,慷慨地涌入修車行。它首先照亮了那件被我脫下、隨意搭在旁邊椅子上的三十元舊紗裙。濕透的裙擺在晨光下舒展著,那層均勻的象牙黃被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細密的褶皺里仿佛藏著昨夜的風雨和今晨的希望。它安靜地躺在那里,樸素,陳舊,卻流淌著一種洗盡鉛華后的、溫柔而堅韌的光澤。
光芒繼續流淌,照亮了陳默腳上那三塊歪歪扭扭的補丁。粗糲的黑色尼龍線和深色膠皮在陽光下顯得如此清晰,如此真實。它們不再丑陋,反而像一枚枚獨特的勛章,烙印在生活的塵埃里,閃耀著勞動者最質樸、最堅韌的光芒。
最后,金黃的陽光慷慨地灑滿我們全身,包裹著我們依舊狼狽、卻緊緊相擁的身影。暖意驅散了濕冷,照亮了陳默眼中尚未褪去的紅血絲,也照亮了我臉上殘留的淚痕和此刻無比滿足的笑容。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他不再比劃手語,我也無需再模仿。只是靜靜地看著彼此,在滿室金色的晨光里,在機油和雨后清冽的氣息中。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我的手背,帶著一種無言的珍重。
目光交匯處,無聲的誓言早已刻進彼此的生命里。
三塊補丁,一件舊紗,一場暴雨,和一個被陽光吻醒的清晨。這就是我們的起點。
簡單,破舊,卻擁有著最潔白的底色,和最滾燙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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