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草長鶯飛、桃紅柳綠的上巳節。
暮色四合,長安城沉浸在節日的余韻里。
長公主府邸張燈結彩,華燈初上,映照著精心打理過的庭院。
劉據特意換上了一身低調卻不失貴氣的常服,只帶著心腹內侍春璞和侍衛朱亥等寥寥幾人,輕車簡從地來到了皇姐的府上。
他剛踏入燈火通明、花香隱隱的前院,一陣熟悉而帶著揶揄的笑語便迎了上來。
“呦,瞧瞧這是誰?咱們日理萬機的皇帝弟弟,可算舍得從奏疏堆里爬出來啦?”
諸邑公主劉淑的聲音總是那么響亮又帶著刺兒。
她斜倚在廊柱旁,手里把玩著一只小巧的玉杯,眼神促狹地看向劉據。
緊接著,長公主劉萍溫婉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
“二妹,少說兩句。據兒特意借我府上,設宴款待我們,是份心意。”
她上前兩步,儀態萬方地行了個半禮,“陛下駕臨,蓬蓽生輝。”
雖說是家宴,但該有的禮數,劉萍總是拿捏得恰到好處。
衛伉、衛不疑、衛登三兄弟也連忙起身,恭敬地向皇帝行禮:“參見陛下。”
劉據無奈地抬手虛扶了一下,目光掃過眾人,臉上笑意更深:
“都說了是家宴,今日只論姐弟、兄弟情誼,不講那些宮中規矩,大家隨意些就好。”
他走到主位坐下,目光落在還帶著幾分“找茬”神色的劉淑身上,故意拉長了語調:
“二姐,怎么一見面就夾槍帶棒的?弟弟今晚可是帶著‘誠意’,專門給你送‘錢’來的。怎么,不想發財了?”
“發財?”
這兩個字如同有魔力,讓劉淑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剛才那點揶揄立刻被拋到九霄云外。
她旋即坐直了身體,身體微微前傾,臉上堆起熱切的笑容,“在哪兒呢?快說說,什么好事兒?”
那副財迷心竅的直爽模樣,引得旁邊的衛不疑都忍不住低笑了一聲。
劉萍看著自家二妹這毫不掩飾的樣子,忍俊不禁地搖搖頭,適時地打著圓場:
“好了好了,人都到齊了,酒菜也備下了,咱們邊吃邊聊吧?據兒,你看如何?”
劉據含笑點頭:“皇姐安排便是。”
眾人紛紛落座,精致的菜肴和美酒流水般呈上。
幾杯溫酒下肚,氣氛越發融洽。
劉萍作為長姐,關切地看向主位的弟弟:
“據兒,你那兩個不成器的外甥,在任上可還安分?沒給你添什么麻煩吧?”
她指的是自己兩個兒子被劉據安排到邊地歷練的事情。
劉據放下酒杯,語氣溫和:“皇姐放心,他們都很用心。
特別是老大,前些日子剛剛將一批緊要的軍需物資平安押送到了敦煌,差事辦得穩妥,如今已在返程路上了。
年輕人,多歷練是好事。”
劉萍聞言,臉上露出欣慰和感激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有陛下提攜看顧,是他們的福氣。”
劉據的目光隨即轉向衛青留下的三位兒子——衛伉、衛不疑、衛登。
這三位昔日的天之驕子,如今已顯沉穩,眉宇間卻難掩一絲落寞。
劉據溫言問道:“伉表兄,不疑、衛登,你們近來可好?在家可還自在?”
衛伉作為大哥,爽朗一笑,帶著幾分豁達和認命:
“勞陛下掛念。我們兄弟三個,老樣子,賦閑在家,樂得清閑自在,種種花,讀讀書,倒也逍遙。”
衛不疑也在一旁默默點頭,表示贊同。
只有最小的衛登,放下酒杯,臉上露出一絲欲言又止的猶豫,頓了頓才開口:
“陛下,臣...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哦?但說無妨。”劉據鼓勵地看著他。
衛登嘆了口氣:“是臣那個不成器的兒子衛央。
這孩子近來不知怎的,心氣極高,整日吵嚷著要投軍,要加入行伍,去邊關建功立業。
臣...實在有些頭疼。”
劉據聞言,眼中反而掠過一絲贊許的光芒:
“這是好事啊!衛央有這份志氣,應當鼓勵才是!年輕人就該有股銳氣!”
他想起自己當年也曾渴望沙場。
衛登卻苦笑起來,眉宇間帶著對父親衛青的深深懷念和一絲無奈:
“陛下有所不知...家父在世時,曾不止一次地嚴厲告誡過我們兄弟幾個:
‘衛家功勛已極,爾等此生,安心做個富家翁便好,萬不可再涉足行伍。’
這...是父親的遺訓啊...”
“此言差矣!”
劉據直接打斷了衛登的話,斬釘截鐵地道:
“舅舅當年的告誡,是對你們兄弟三人說的!
是擔心你們身為大將軍之子,再立新功恐招致猜忌,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這是對你們的愛護和保全!”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衛登,聲音沉穩有力,“但舅舅何曾說過,連子侄輩也要一并圈養在籠中?
衛央是衛央,你們是你們!他是新枝,當有新枝的天地!況且,”
劉據環視眾人,加重了語氣,“如今朝中勛貴子弟,安于享樂者眾,能如衛央這般主動請纓,有志于為國戍邊的,又有幾人?這份心志,難能可貴,值得嘉許!”
“喂喂喂!”
劉淑一直豎著耳朵聽,眼看話題從她的“錢”繞到了衛家后輩的志向,又繞到了舅舅遺訓。
終于忍不住了,她屈指敲了敲桌面,發出清脆的聲響,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了過來。
隨后,她半真半假地嗔怪道:
“我說各位,這酒還沒喝幾輪呢,怎么從錢說到打仗,又說到老黃歷去了?
我們今晚的重點呢?我那發財的路子呢?
皇帝弟弟,你可不能顧左右而言他,吊著姐姐我的胃口啊!”
諸邑公主那雙眼睛,又亮晶晶地盯住了劉據,充滿了期待。
劉據看著二姐這副“見錢眼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好好好,二姐稍安勿躁,這就說回正事。”
他端起酒杯淺啜一口,這才緩緩道:
“兩年前,朕著手縮減宮中開支,裁撤了不少冗員,但御府令、三服官等掌管皇家織造、服飾的數千名工匠,技藝精湛,朕一直未動他們。
這些人手,閑置著也是浪費,今日也該好好用起來了。”
劉淑聽得一頭霧水,好看的眉毛蹙了起來:
“這...這跟我發財有什么關系?難道你要把那些皇家織工送給我不成?”
她腦子里飛快盤算著,就算送給她,那也沒地方安置啊。
劉據微微一笑,拋出了他的計劃:
“朕想成立一個‘織女成衣’的商號。
一方面,可做高端定制,專為京城里的達官顯貴、世家夫人小姐們量體裁衣,用最好的料子、最頂尖的繡娘手藝,做出獨一無二的華服;
另一方面,也可制作一些款式新穎、用料實在的平價成衣,面向長安城的普通百姓售賣。
皇家匠人的手藝和名頭,便是金字招牌。”
“織女成衣?高端定制...平價成衣...”
劉淑喃喃地重復著,那雙杏眼里的光芒越來越盛,仿佛已經看到了源源不斷的金錢涌來。
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碟輕響,興奮地叫道:
“好哇!這個主意太妙了!京城里的貴婦圈子,沒有幾個是我不熟悉的!
她們最愛攀比衣飾,又舍得花錢!這份人脈,正好可以用上!包在我身上!”
她已經開始摩拳擦掌,想象著自己如何在貴婦圈里推銷“御用同款”了。
然而,劉萍卻微微蹙起了秀眉,臉上露出一絲憂慮:
“據兒,此計雖好...可士農工商,經商乃是我朝最低賤的營生。
我等身為皇室宗親、公侯之家,若是公然經商牟利,恐怕...恐怕會招致非議,有損清譽啊。”
她從小接受的便是貴族教育,對商賈之事天然帶著一種疏離和鄙夷。
“切!”劉淑聞言,立刻不屑地嗤笑一聲,直接打斷了姐姐的顧慮,“皇姐,你這想法也太老古董了!
父皇在位時,為了籌措軍費,不僅大肆啟用桑弘羊那些商人子弟入朝為官,連公開賣官鬻爵的事都干過!
那時候,誰還在乎什么‘低賤不低賤’?只要能弄到錢,什么手段不能用?
不過是如今那些自命清高的世家大族,拉不下那張老臉,放不下那點虛名罷了!
我們皇家帶頭做點正經買賣,有什么打緊?還能比他們更丟臉?”
她一番話說得又快又利落,帶著一股子“務實派”的潑辣勁兒。
劉據贊賞地點點頭:“二姐此言,深得朕心。時移世易,有些規矩,也該變一變了。”
劉淑最關心實際問題,立刻追問道:
“那具體怎么干?
我們各自該負責些什么?
最重要的是——這賺來的錢,怎么分?”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劉據,生怕他反悔。
劉據早已胸有成竹,清晰地說道:
“朕負責出資且原料,并讓御府令、三服官提供技藝支持。
至于經營、售賣、打通人脈等具體事務,則要仰仗兩位皇姐和衛家表兄弟。
至于分潤嘛...”
他頓了頓,說出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有些驚訝的方案:
“朕占兩成,三位姐姐各占兩成,衛家占兩成。”
“三位姐姐?”劉淑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細節。
她臉上的興奮稍稍收斂,目光變得意味深長起來,帶著一絲了然和復雜,“原來如此...我說你怎么這么大方。沒想到,你還一直掛念著老三。”
劉據只是端起酒杯,淺淺地笑了笑,并未接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他心中卻是一片清明,暗忖道:那是自然!帝王之術,首重平衡。
對衛家不能一味打壓,對心有怨懟的姐姐也不能永遠疏遠。
恩威并施,給些實實在在的好處,再輔以必要的敲打,讓各方勢力都能看到希望,又不敢輕易妄動,這才是長治久安之道。
這“織女成衣”,便是他拋出的第一根分量十足的“胡蘿卜”。
緊接著,不等眾人從“三位姐姐”的分配方案中完全消化,劉據又拋出了第二顆重磅籌碼。
只見,他語氣輕松隨意地說:
“對了,還有一事。
此前,朕已安排二姐夫,還有皇后的兄長史恭,接掌了水衡都尉等幾個關鍵職位。
水衡都尉府下,朕新設了一個‘鳳祥器皿’作坊。”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重點落在劉淑身上,“專司制作一些...嗯,雖非御用之物,但工藝、規制遠超尋常市面貨色的精美器物。
瓷器、漆器、金銀器,皆可做得。”
他微微一笑,帶著誘人的意味:
“若幾位姐姐和表兄弟們有門路,能幫忙將這些‘鳳祥器皿’售賣給京中豪富、各地藩王,甚至西域胡商...這其中的好處嘛,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這又是一個巨大的財源和人情網絡!
水衡都尉掌管鑄錢和制作器物,史恭又是皇后兄長,這“鳳祥器皿”的背景和利潤空間,不言而喻!
隨后,劉據的目光轉向一直面帶憂色的劉萍,語氣溫和地給了她一個臺階下:
“大姐方才的顧慮,朕也明白。
若大姐實在擔心親自經營商賈之事有礙清譽,無妨。
大可尋幾個信得過的、精明可靠的心腹人家或掌柜代為出面打理‘織女成衣’和‘鳳祥器皿’的生意。
大姐只需在幕后掌舵,把握大方向,享受分潤即可。”
這等于給了劉萍一個既能參與分錢,又不必親自沾手“賤業”的完美方案。
反觀衛家三兄弟——衛伉、衛不疑、衛登,他們的反應則豁達得多。
他們的爵位被先帝剝奪,經歷了家族從巔峰跌落、大起大落的人生,他們早就看透了所謂的“世家體面”不過是浮云。
如今能得皇帝照拂,有安穩日子過,還能參與這等穩賺不賠、有皇家背景的買賣,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衛伉作為大哥,首先爽朗一笑,帶著幾分歷經滄桑后的通透:
“陛下安排便是!我們兄弟幾個,如今不過是白身,早就不是什么世家貴胄了。
能跟著陛下和公主們做點營生,貼補家用,光明正大,求之不得!
哪還顧得上那些虛頭巴腦的名聲?”
衛不疑和衛登也在一旁連連點頭,臉上露出釋然和期待的笑容。
對他們而言,能抓住眼前的實惠,讓家族后代有更好的生活,比守著過去那點早已不存在的“貴族矜持”要實在得多。
看到衛家兄弟如此痛快地應承下來,劉據滿意地點點頭,目光隨即轉向了兩位皇姐,帶著詢問的笑意:
“那么,二位姐姐的意思呢?
這‘織女成衣’和‘鳳祥器皿’的買賣,可愿與弟弟、與衛家表兄弟們一同經營?”
劉據話音剛落,劉淑早就等不及了,“我?”
只見她臉上興奮難掩,迫不及待地高聲應道:
“我當然沒問題!有錢不賺是傻子!這事兒算我一個!”
眾人的目光最后都集中在了長公主劉萍身上。
她微微垂眸,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杯壁,顯然內心還在權衡。
她所受的教育和根深蒂固的觀念,依舊讓她對“經商”二字有些本能的排斥。
然而,衛家兄弟的豁達表態、二妹劉淑的積極踴躍、以及皇帝弟弟那隱含深意(尤其是對老三劉婉的安排)的提議,還有那實實在在的巨大利益......
最終,劉萍抬起頭,迎著劉據的目光,緩緩地、卻也是堅定地點了點頭,輕聲道:
“既然陛下已有周全考慮,衛家兄弟也如此通達,那...便依陛下所言吧。”
她終究選擇了務實,也選擇了信任弟弟的安排。
“好!”劉據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他率先舉起手中的酒杯,朗聲道:
“既然如此,為了我們即將興隆的‘織女成衣’和‘鳳祥器皿’,為了大家日后財源廣進,共飲此杯!”
“共飲此杯!”
“為了財源廣進!”
“干了!”
衛伉豪邁地附和,劉淑興奮地接口,劉萍也優雅地舉杯,衛不疑、衛登緊隨其后。
幾只酒杯——玉杯、青銅樽、漆耳杯——在空中清脆地碰撞在一起,發出悅耳的聲響。
清冽的酒液在燈火下蕩漾著微光,映照著每個人臉上不同的神情:
皇帝的運籌帷幄,長公主的釋然與期待,諸邑公主的志得意滿,衛家兄弟的感激與希望。
這一刻,一個以皇室為背景、利益為紐帶的小小商業聯盟,在這上巳節的家宴上,正式宣告成立。
他們的目標出奇的一致: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