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隱沒在長安城的飛檐之后,暮色如紗般籠罩著這座不夜城。
街巷間的燈籠次第亮起,遠遠望去,宛如星河墜入人間。
劉據坐在御輦中,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還在回味今日上巳節難得的輕松時光。
微風透過車簾,送來陣陣花香,讓他緊繃多時的神經終于得到了片刻舒緩。
“陛下...”內侍春璞忽然湊近,左右張望后壓低聲音,“時辰尚早,要不要...再尋些樂子?”
劉據挑眉看向這個跟隨自己近兩年多的老內侍:“哦?這長安城里,還有什么樂子是朕不知道的?”
春璞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神秘的笑容:“老奴斗膽,請陛下換上常服,隨老奴走一趟。”
說著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就帶朱亥他們幾個護衛便好。”
劉據被勾起了興致。
自從即位以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微服出訪的經歷了。
想到今日難得放松,他便點頭應允:“好,朕倒要看看你這老奴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半個時辰后,劉據站在一座氣派的府邸前,仰頭看著門匾上“長公主府”四個鎏金大字,一時愕然。
“這不是皇姐的府邸嗎?”劉據轉頭看向春璞,滿臉狐疑,“你說的樂子就是...”
話音未落,朱漆大門“吱呀”一聲打開。
衛長公主劉萍一襲藕荷色家常襦裙,發間只簪了一支白玉步搖,卻掩不住與生俱來的貴氣。
她斜倚在門框上,眉眼含笑:“呦,今夜貴客臨門,這不是我那日理萬機的皇帝弟弟嗎?來都來了,還不快進來?”
劉據剛要開口,劉萍已經快步上前,親昵地挽住他的手臂,在他耳邊低語:“聽說你整日埋首政務,人都瘦了一圈。姐姐心疼得很,特意準備了些新鮮玩意兒,讓你好好放松放松。”
穿過幾重院落,劉據才發現府中別有洞天。
庭院里掛滿了五彩燈籠,十幾個身著胡服的樂師正在演奏歡快的龜茲樂曲。
更令人驚訝的是,院中央竟搭起了一個精致的戲臺,四周擺滿了時令鮮果和美酒佳肴。
“這是...”
“西域來的雜耍班子。”劉萍得意地說,“前些日子剛到長安,我特意留他們在府中排練新節目,就等著給你個驚喜。”
就在這時,劉據忽然注意到角落里一個熟悉的身影:“二姐也在?”
諸邑公主劉淑正斜倚在軟榻上,聞言冷哼一聲:“怎么?皇姐府上只能皇帝來得,我這個閑散公主就來不得了?”
她今日穿了件杏黃色襦裙,發間金釵隨著她轉頭的動作輕輕晃動,在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芒。
劉據趕忙賠笑:“二姐說笑了,朕不是這個意思。”
他環視院內,目光似在搜尋什么。
劉淑心直口快:“別找了,母親怕三妹觸景傷情,特意把她叫到宮中作伴去了。”
她端起酒杯,杯中的葡萄酒在燈火下如血般鮮紅,一飲而盡。
劉據聞言神色黯然:“三姐還是怨朕不肯救公孫賀父子...”
“那可不,怨氣大著呢。”
劉淑諷刺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邊緣,“外加她夫君一族,共三百余口,說沒就沒了。換做是我,怕是要提刀進宮了。”
“老二!”劉萍厲聲喝止,隨即轉向劉據,語氣緩和下來:“來,今夜不提這些煩心事。母親特意囑咐過,今晚只為了讓弟弟開心。”
她拍了拍手,侍女們立即上前為眾人斟酒。
劉據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映照著他復雜的眼神。
他想起三姐劉婉那雙總是紅腫的眼睛,心中一陣刺痛。
但此刻,他只能將這份愧疚暫時壓下,強顏歡笑道:“好,今夜只談風月。”
說話間,戲臺上的表演已經開始了。
只見幾個身著彩衣的西域藝人正在表演吞火絕技。
其中一人將火把拋向空中,另一人張口接住,火焰竟在他口中跳動不息,引來陣陣驚呼。
緊接著是走索表演。
一個身材嬌小的女藝人赤足踏上細如發絲的繩索,在離地三丈高的地方如履平地。
她時而翻騰,時而倒立,輕盈得仿佛一片羽毛。
最驚險的是她在繩索上突然一個趔趄,眼看就要墜落,卻在千鈞一發之際穩住身形,引來滿堂喝彩。
“怎么樣?”劉萍湊到劉據耳邊,得意地問,“比宮里那些老掉牙的歌舞有趣多了吧?”
劉據確實被這新奇的表演吸引住了。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臺上,嘴角不自覺地上揚:“皇姐有心了。這些西域藝人...”
“不止這些呢。”劉萍神秘地眨眨眼,“后面還有更精彩的。”
她拍了拍手,樂師立即變換了曲調。
只見八個身著薄紗的胡姬翩然登場,隨著急促的鼓點跳起了龜茲樂舞。
她們的舞姿熱情奔放,紗裙旋轉間若隱若現,看得人眼花繚亂。
其中一個綠眼睛的舞姬尤其出眾,她一個騰躍,竟在空中連轉三圈,落地時紗裙如花瓣般綻放。
“這是龜茲國進貢的舞姬,”劉萍在劉據耳邊低語,“據說她們的舞蹈能讓最嚴肅的人也開懷大笑。”
劉據正要答話,忽見那綠眼睛的舞姬朝他拋來一個媚眼,惹得他差點被酒嗆到。
劉淑見狀,忍不住笑出聲:“看來咱們的皇帝弟弟還是這么純情。”
劉據尷尬地笑了笑。
這些表演雖新奇,卻也只是讓他略感有趣而已。
他的思緒漸漸飄向遙遠的西域,想象著那片神秘土地上的風土人情。
“大姐,我就說吧。”劉淑突然開口,“這些哪能打動據兒。”
如今敢直呼皇帝名諱的,除了太后也就只有她了。
劉萍會意地拍了拍手。
戲臺帷幕再次拉開時,一隊身著鎧甲的武士赫然登場。
仔細看去,竟全是英姿颯爽的女子!她們身披玄甲,腰佩長劍,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寒光。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領頭的女武士一聲清喝,眾女齊聲應和。
她們的聲音清越激昂,在夜空中回蕩。
隨著鏗鏘的節奏,她們開始演練軍陣,動作整齊劃一,長劍在月光下劃出凜冽的弧線。
“王于興師,修我戈矛!”女武士們突然變陣,長劍相交,發出清脆的錚鳴。
她們矯健的身姿在鎧甲包裹下若隱若現,剛柔并濟的美感令人屏息。
劉據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這些女武士的表演,讓他想起了年少時隨衛青學習劍術的時光。
她們的每一個動作,都仿佛在喚醒他血液中沉睡的熱血。
“與子同仇!”女武士們突然收劍入鞘,單膝跪地,向劉據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月光為她們鍍上一層銀邊,宛如神話中的女戰神。
劉萍湊到弟弟耳邊:“這是我從隴西尋來的巾幗營,都是將門之后。”
她的聲音帶著幾分得意,“知道你不愛那些軟綿綿的歌舞,特意準備的。”
見劉據目不轉睛地盯著臺上,劉淑趕緊給劉萍使了個眼色。
劉萍會意,對著臺上領隊的女子道:“素凝,還不趕緊換上常服,前來拜見陛下。”
片刻后,一位身著湖藍色廣袖流仙裙的女子款款而來。
月光下,她膚如凝脂,眉若柳葉,一雙杏眼顧盼生輝。
卸下戎裝的她,竟比方才多了幾分柔美,卻又不失英氣。
腰間一枚古樸的玉佩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發出清脆的聲響。
“民女李素凝,參見陛下。”她行禮時腰背挺得筆直,聲音如清泉擊石,帶著將門女子特有的利落。
劉淑適時插話:“她祖父是隴西都尉李敢,當年在漠北之戰中立下赫赫戰功,可惜......”
她話到此處突然一頓,輕嘆道:“一家滿門忠烈,如今只剩她一人。”
劉據聞言,目光落在女子腰間那枚古樸的玉佩上——那是陣亡將士家眷才有的信物。
他苦笑道:“我漢室三代公主給弟弟找女人,也不知是佳話,還是笑話。”
“笑話?”劉淑柳眉倒豎,“若你不是我弟弟,這等福分哪里輪得著你?”
劉萍也趁機柔聲勸道:“弟弟,你就收下素凝吧。這是母后的意思,史姝兒也知情。”
她輕嘆一聲,“這么多年來,除了你那個早逝的太子妃,也就史姝這么一個枕邊人,如何能傳承皇嗣?”
李素凝聞言,耳根微微泛紅,卻仍挺直腰背站在那里,目光清澈而堅定。
劉據凝視著她,忽然問道:“可愿隨朕進宮,共論這《秦風·無衣》?”
女子纖長的睫毛輕輕一顫,終是點了點頭。
“好!”劉淑突然撫掌大笑,“不過...”她眼波流轉,“這么個可人兒給了你,總該給姐姐們些補償吧?”
劉據心頭警鈴大作——好嘛,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朕呢!
不等他開口,劉淑已經竹筒倒豆子般說道:“我家那個沒出息的,年近五十還只是個閑散侯爵,連個正經差事都沒有...”
劉據將目光轉向長姐。
劉萍略顯局促地絞著帕子:“你兩個外甥如今也到了建功立業的年紀...”
“君子六藝,”劉據不動聲色地反問,“他們都精通哪些?”
“哎喲!”劉淑一甩帕子,故作嗔怪道,“我們婦道人家哪懂這些?你是皇帝,這不正是你該操心的事嗎?”
夜風拂過庭院,帶來一陣蘭芷清香。
劉據望著眼前兩位皇姐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靜立一旁的李素凝,忽然覺得今晚這出戲,怕是早就編排好了的。
他暗自苦笑:逆天改命登上皇位后,連外戚問題也找上門來了。
“此事容朕好好考慮。”劉據平靜地說道,目光卻不自覺地被月光下的李素凝吸引。
當晚,劉據犯了一個所有男人都可能犯的錯誤——在美色當前時,理智總會暫時退居二線。
月色真美,《秦風》韻長,春宵苦短。
翌日清晨,劉據親自移駕椒房殿。
陽光透過窗欞,在殿內灑下斑駁的光影。
“姝兒,”劉據難得地有些局促,“昨夜在皇姐府上...”
出乎他的意料,史姝不僅沒有慍色,反而展顏一笑:“陛下不必多言,妾都知道了。”
她親手為劉據斟了杯茶,“李姑娘出身將門,品性端莊,正是宮中需要的新鮮血液。”
劉據怔住了:“你...不介意?”
史姝溫婉一笑:“陛下是一國之君,子嗣綿延關乎社稷。再說...”
她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妾與李姑娘早有接觸,她是個懂事的人。”
“不過...”史姝突然正色道,“兩位公主舉薦的人選,陛下確實該好好考慮。另外,衛氏外戚這些年還算安分,但總得給些甜頭。”
劉據凝視著妻子端莊的側臉,突然問道:“那你們史家呢?可有什么要求?”
史姝聞言,放下茶盞,真誠地望著丈夫:“陛下,得榮尚且思辱,居安尚且思危。這是妾從母后、衛大將軍那里學到的處世之道。”
她頓了頓,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就像母后當年嚴格約束衛家那樣,妾也會如此約束史家。”
陽光透過窗紗,在史姝的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
劉據望著這個識大體的妻子,心中涌起無限感慨。
他握住史姝的手,那雙手溫暖而柔軟,卻蘊含著不輸男兒的堅韌。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劉據由衷地感嘆,聲音里滿是珍視。
宮里新添人口,而且還被皇帝寵幸,自然是瞞不過東宮。
三日后,劉據前往長信宮給太后衛子夫請安時,主動提及此事。
衛子夫正在修剪一盆蘭草,聞言放下剪刀,意味深長地看了兒子一眼:“當年,去病一時沖動,射殺李敢,導致兩家人結怨...”
她輕嘆一聲,指尖撫過蘭草細長的葉片,“如今這樣,倒真是造化弄人。”
陽光透過殿前的梧桐樹,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衛子夫起身走向殿中的青銅熏爐,親手添了一勺沉水香。
“不過,”她轉身時裙裾微揚,發間鳳釵輕晃,“將門虎女,家世清白。如今這后宮被你裁撤后,確實冷清了些,也該添副碗筷了。”
劉據恭敬地為母親斟了杯茶:“母親,您看該給李素凝冊封什么品級合適?”
衛子夫接過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慈祥的面容:“按照慣例,初次冊封不宜過高。”
她沉吟片刻,“封個'美人'如何?既顯重視,又不至于太過招搖。”
殿外傳來宮女們輕聲的嬉笑,和著春風送來陣陣花香。
衛子夫忽然想起什么,補充道:“對了,她的住處...就安排在椒房殿附近的蘭林殿吧。那里清靜,離皇后也近,彼此好有個照應。”
劉據點頭應下,心中卻想起昨夜李素凝在月下舞劍的英姿。
那柄青銅長劍在她手中如臂使指,劍光如水,與月光交相輝映。
“還有一事,”衛子夫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你兩位皇姐舉薦的人選...”
劉據苦笑:“兒臣明白。已經讓石德去考察他們的才學了。”
衛子夫滿意地點頭,陽光透過窗欞,在她樸素的衣裙上灑下細碎的金光。
她伸手為兒子整了整衣領,這個不經意的小動作,讓劉據恍然回到了年少時光。
“去吧。”衛子夫柔聲道,“記住,平衡之道,在于不偏不倚。”
劉據鄭重行禮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