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瘋狂地碾過官道的塵土，車身劇烈顛簸，仿佛隨時會散架。碧桃死死抓住車壁，臉色慘白，擔(dān)憂地看著閉目養(yǎng)神的鳳媣。小姐的臉色比紙還白，長睫在眼瞼下投出深深的陰影，唇瓣緊抿著，透著一股近乎自毀的決絕。去通州？去那個龍?zhí)痘⒀ǎ勘烫业男木境梢粓F(tuán)，卻不敢再多問一句。

鳳媣并非在休息。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通盤的計算和推演中。小雀兒帶著密信和令牌，如離弦之箭奔向帝京沈澤芝。她能及時趕到嗎？沈澤芝重傷未愈，看到她的信，會作何反應(yīng)？他能調(diào)動多少力量？多久能趕到通州？這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

而她，必須搶在“七月流火”之前，抵達(dá)隆昌號！即使孤身一人，也要成為扎進(jìn)云影心臟的第一根刺！她要親眼確認(rèn)銀船的位置、守衛(wèi)的虛實(shí)，為可能到來的“雷霆”指引方向！更重要的，她要確保賬冊和供狀這兩份致命的證據(jù)，不被云影察覺或銷毀！

“小姐，前面…前面就是通州界碑了！”車夫嘶啞的聲音從前頭傳來，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和緊張。

鳳媣猛地睜開眼，掀開車簾。天色已近黃昏，夕陽如血，染紅了運(yùn)河兩岸連綿的蘆葦和鱗次櫛比的倉庫屋頂。空氣中彌漫著水汽、魚腥和貨物堆積的復(fù)雜氣味。通州漕運(yùn)碼頭，帝國財富流轉(zhuǎn)的咽喉，此刻在她眼中，卻是一座巨大的、危機(jī)四伏的狩獵場。

“找個不起眼的客棧落腳，離碼頭西區(qū)近些。”鳳媣沉聲吩咐，“要快。”

馬車在通州城邊緣一條污水橫流的窄巷深處停下。一家名為“悅來”的低矮客棧，門臉破舊，燈光昏黃。這種地方，魚龍混雜，消息閉塞，卻也最不易引人注意。

鳳媣帶著碧桃迅速入住二樓最角落的房間。房間狹小潮濕，只有一床一桌一凳。

“碧桃，你留在這里。”鳳媣解開斗篷，露出里面素凈的衣裙，“鎖好門，無論聽到什么動靜，都不要出來。如果有人強(qiáng)行闖入…”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冷厲，“…就說你是進(jìn)京尋親的孤女，與旁人無涉。保護(hù)好自己。”

“小姐！您…您要一個人去？”碧桃聲音發(fā)顫，死死抓住鳳媣的衣袖，“太危險了！奴婢…奴婢跟您去！死也要死在一起！”

鳳媣輕輕掰開她的手，語氣平靜卻不容抗拒：“你的任務(wù)，就是活著。在這里等我。如果我天亮前沒回來…”她看著碧桃瞬間涌出的淚水，聲音放緩，“…你就立刻離開通州，想辦法回寒山寺，或者…去找林先生。記住，活著。”

她不再多言，迅速從行囊中取出一套深灰色的粗布男裝——這是她離京前就備下的。她動作利落地?fù)Q上，將長發(fā)緊緊束起藏在同色的包頭巾下。蒼白的臉色被刻意用暗色的脂粉遮掩，又在臉頰和鼻梁上抹了些塵土。最后，她將那本油布包裹的賬冊和錢三的血書供狀，用更堅韌的油紙層層包裹，再用細(xì)繩牢牢捆縛，貼身綁在小腹的位置。外面罩上寬大的粗布外衣，幾乎看不出痕跡。

此刻站在碧桃面前的，已不是那個侯府病弱千金，而是一個身形單薄、面容普通、帶著幾分風(fēng)塵仆仆的少年郎，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銳利得驚人。

“小姐…”碧桃看著這陌生的裝扮，淚水終于滾落。

鳳媣最后檢查了一遍身上，確認(rèn)沒有破綻。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夜色正濃，碼頭的方向隱約傳來人聲和船只的汽笛。她深吸一口帶著腥味的夜風(fēng)，如同即將投入戰(zhàn)場的士兵。

“等我回來。”留下這最后一句話，鳳媣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從窗戶翻出，順著客棧后墻粗糙的磚石縫隙，輕盈地滑落到漆黑的小巷中，瞬間融入陰影。

通州碼頭西區(qū)，如同巨獸沉睡時最骯臟的角落。遠(yuǎn)離主航道的喧囂，這里堆積著陳年的貨箱、廢棄的船只骨架，空氣中彌漫著鐵銹、腐爛木材和淤泥的濃重氣味。高大的倉庫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投下濃重的陰影。只有零星幾盞氣死風(fēng)燈掛在歪斜的木桿上，發(fā)出慘淡昏黃的光，勉強(qiáng)照亮腳下坑洼泥濘的小路。

鳳媣如同幽靈般在陰影中穿行。她的腳步極輕，呼吸放得極緩，五感提升到極致。小雀兒探得的消息在腦海中清晰無比：“隆昌號…靠著廢棄的舊倉…”她銳利的目光掃過一座座倉庫模糊的輪廓，尋找著符合描述的方位。

越往深處走，環(huán)境越是死寂。連蟲鳴聲都消失了，只有風(fēng)穿過廢棄船骨發(fā)出的嗚咽，如同鬼泣。空氣中那股甜膩的沉水香氣卻越來越清晰——這是云影慣用的熏香！一個信號！

鳳媣的心跳微微加速。她在一座巨大的、半塌的舊倉庫陰影下停住腳步。目光投向舊倉庫側(cè)后方，一座看似不起眼的磚石結(jié)構(gòu)貨棧。貨棧的規(guī)模不大，但墻壁明顯比其他倉庫厚實(shí)，窗戶開得很高很小，如同碉堡的射擊孔。大門是厚重的包鐵木門，緊緊關(guān)閉。門楣上掛著一塊蒙塵的舊匾，借著遠(yuǎn)處微弱的光線，勉強(qiáng)能辨認(rèn)出“隆昌號”三個斑駁的字。

就是這里！

貨棧四周異常空曠，沒有任何遮擋物。鳳媣伏低身體，將感知放到最大。沒有明顯的守衛(wèi)走動，但黑暗中，她能感覺到幾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般掃過這片區(qū)域。那是潛伏在暗處的“影衛(wèi)”！他們的位置刁鉆，相互呼應(yīng)，幾乎沒有死角。

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鳳媣如同石雕般一動不動，汗水浸濕了里衣，緊貼著冰冷的賬冊和供狀。她在觀察，在計算影衛(wèi)換崗的間隙，在尋找那幾乎不存在的破綻。

終于，在午夜最深沉的時刻，貨棧側(cè)面一扇極小的、幾乎與墻壁融為一體的角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條縫。一個影衛(wèi)的身影閃了出來，似乎是去換防。就在這扇角門即將關(guān)閉的剎那！

鳳媣動了！她將全身的力量和精神都凝聚在這一刻！如同離弦的箭矢，又如同貼著地面滑行的陰影！她選擇的路線并非直線，而是利用廢棄木箱的瞬間遮擋，身形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殘影！夜行衣完美地融入了黑暗，連衣袂破風(fēng)的聲音都被她控制到微不可聞！

潛伏在暗處的影衛(wèi)似乎察覺到了一絲異樣，冰冷的目光猛地掃向角門方向！但就在他們視線聚焦的瞬間，鳳媣的身影已經(jīng)如同鬼魅般，緊貼著那個剛剛出來的影衛(wèi)移動時帶起的微弱氣流，險之又險地擦著正在關(guān)閉的門縫，滑入了貨棧內(nèi)部！

“咔噠。”一聲輕響，角門在身后緊緊關(guān)閉，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成功了！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鳳媣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磚墻，大口喘息，努力平復(fù)幾乎要炸開的肺部。剛才那不到一息的沖刺和潛伏，耗盡了她的體力，冷汗瞬間濕透了內(nèi)衫。

她迅速打量四周。這是一條狹窄的通道，墻壁上嵌著幾盞昏暗的油燈，光線慘淡。空氣里那股濃郁的沉水香氣幾乎令人窒息。通道前方似乎通向一個更大的空間，隱約能聽到沉悶的金屬碰撞聲和極低的交談聲。

鳳媣定了定神，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如同壁虎般貼著墻壁陰影，無聲地向通道深處移動。通道盡頭是一個拐角。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只眼睛。

眼前的景象，讓她瞳孔驟然收縮！

這是一個巨大的、挑高極高的庫房。庫房中央，并非堆積如山的普通貨物，而是…一座正在運(yùn)轉(zhuǎn)的熔爐！爐火熊熊燃燒，散發(fā)出灼人的熱浪，將整個空間映照得一片暗紅。爐火旁，幾個精赤著上身、肌肉虬結(jié)的漢子，正揮汗如雨地操作著。他們用巨大的鐵鉗夾起一塊塊切割好的、還帶著明顯官印痕跡的銀錠，投入熔爐之中！通紅的銀水在坩堝里翻滾，然后被倒入旁邊排列整齊的、新的、沒有任何標(biāo)記的模具之中！

熔鑄官銀！錢三所言非虛！云影竟然就在這通州碼頭，堂而皇之地將貪墨的河工銀熔毀重鑄！洗白！

庫房四周，站著不下二十名黑衣影衛(wèi)！他們?nèi)缤裣癜愦Ａ⒃陉幱袄铮抗馊缤楒溃璧貟咭曋麄€空間，重點(diǎn)看守著熔爐區(qū)域和庫房后方一個緊閉的、包著厚厚鐵皮的小門——那里，想必就是存放熔鑄好新銀錠的地方！

而在庫房最內(nèi)側(cè)，遠(yuǎn)離熔爐熱浪的地方，設(shè)有一個小小的平臺。平臺上擺放著一張?zhí)珟熞巍?

椅子上，坐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身墨藍(lán)色的錦袍，在昏暗跳動的火光下，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他姿態(tài)閑適地靠坐著，一只手隨意地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端著一只白玉酒杯，輕輕晃動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

火光跳躍，只能照亮他一個模糊的側(cè)影。下頜的線條冷硬，鼻梁高挺，薄唇緊抿，構(gòu)成一種極其冷酷、極具壓迫感的輪廓。他并未刻意釋放什么氣勢，但整個庫房內(nèi)沉重的氛圍，那些影衛(wèi)如同朝圣般的敬畏目光，以及熔爐工人在他視線下不自覺更加緊繃的動作，無不昭示著他就是此地的主宰！

云影！

鳳媣的心臟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即使隔著這么遠(yuǎn)，即使只是一個模糊的側(cè)影，那股深入骨髓的、刻印在前世死亡記憶中的陰冷氣息，如同跗骨之蛆，瞬間侵襲了她的四肢百骸！恨意如同熔爐中的烈火，轟然燃燒！燒得她眼前發(fā)黑，幾乎要控制不住沖出去的沖動！

她死死咬住下唇，鐵銹味在口中彌漫，劇痛讓她保持了一絲清明。不能沖動！現(xiàn)在沖出去，只會被亂刀分尸！證據(jù)還在她身上！

就在這時，云影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他那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并未轉(zhuǎn)頭，但鳳媣卻感覺到一道冰冷、銳利、仿佛能穿透靈魂的目光，如同無形的冰錐，瞬間掃向了她藏身的通道拐角！

被發(fā)現(xiàn)了？！

鳳媣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她猛地縮回陰影，背脊緊緊貼在冰冷的墻壁上，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冷汗順著額角滑落。她屏住呼吸，調(diào)動起前世無數(shù)次在死亡邊緣掙扎練就的偽裝本能，將所有的氣息、所有的存在感都壓縮到最低，如同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時間仿佛凝固。每一息都無比漫長。

那道冰冷的目光在她藏身的通道口逡巡了片刻，帶著一絲探究和漠然。就在鳳媣以為自己即將暴露的剎那，庫房后方那扇沉重的鐵門“吱嘎”一聲被推開。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快步走到平臺下方，對著云影躬身行禮，低聲匯報著什么。

云影的注意力被短暫地吸引了過去。那道令人窒息的目光也隨之移開。

鳳媣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后背已被冷汗完全浸透。好險！

她不敢再停留。必須立刻離開！位置已經(jīng)確認(rèn)，守衛(wèi)力量也大致看清，云影本尊在此坐鎮(zhèn)更是鐵證如山！再待下去，必死無疑！

她借著那管事匯報的聲響掩護(hù)，如同來時一樣，貼著墻壁陰影，無聲而迅捷地向來時的角門退去。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間隙，每一個動作都精準(zhǔn)地避開光線的照射。

終于，她摸到了那扇冰冷的角門。她側(cè)耳傾聽，外面一片死寂。影衛(wèi)的換防似乎已經(jīng)完成。

她深吸一口氣，將手輕輕搭在門閂上。必須一次成功！否則驚動了里面的影衛(wèi)，插翅難逃！

就在她準(zhǔn)備發(fā)力拉開角門的瞬間——

“咳咳…咳咳咳…”一陣無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從她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

該死！剛才高度緊張和屏息，加上庫房內(nèi)灼熱的空氣和濃重的沉水香氣，終于引爆了她這具身體積弱的肺腑！這咳嗽來得如此猛烈，如此不合時宜！

劇烈的咳聲在死寂的通道內(nèi)驟然響起！如同平地驚雷！

“誰？！”

“有刺客！”

庫房內(nèi)瞬間響起影衛(wèi)的厲喝和刀劍出鞘的刺耳聲響！

完了！鳳媣的心沉入深淵！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