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被藥味充斥著的武英殿內，空氣更加凝固，仿佛一瞬間凝固成了鉛塊。

剛剛被攙扶起來的隆慶帝朱載垕，揮手斥退兩旁的內侍，重新依偎在御榻上。

蠟黃的臉面上滲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珠。

隆慶帝眼神渾濁，抬眼看了一眼跪在階下的高拱，又瞥了一眼身旁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的馮保，慢慢地坐穩在御榻上。他呼吸短促，每次喘氣都像是破風箱在嘶鳴。

“高閣老剛剛要彈劾馮保什么罪名？”隆慶帝的聲音帶著病重的虛弱，卻透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

“臣彈劾馮保十大罪狀！”高拱屏息凝氣，將手中的奏章高高舉起，聲音洪亮如鐘：

“罪一：擅權干政，僭越祖制！陛下昏迷，司禮監批紅之權，竟由馮保一手把持，視內閣與祖宗法度如無物！”

“罪二：隔絕內外，蒙蔽圣聽！乾清宮門戶為其所控，外臣問疾不得入，內宮探視受其阻！陛下蘇醒，內外消息不通，此乃欺君大罪！”

“罪三：矯詔擅權，構陷忠良！司禮監掌印孟沖，奉旨侍奉陛下，忠心可鑒！然馮保竟敢無旨擅動東廠，秘密緝拿孟沖下獄！此乃公然矯詔，形同謀逆！其構陷孟沖，意在清除異己，更包藏禍心，意在將陛下龍體受損之責，轉嫁于臣！此獠用心險惡，人神共憤！”

“罪四：……”

隆慶帝聽到這，眉頭緊鎖，抬手打斷了高拱激昂的陳述，他艱難地扭過頭，渾濁的目光投向身旁瑟瑟發抖的馮保：“高閣老，你剛剛說，孟沖被下獄了？”

“正是！”高拱立刻回應，語氣斬釘截鐵，“堂堂司禮監掌印，在無皇上授意下，馮保私自遣東廠番子去宮外孟公公府邸拿人！其用意何在？請陛下明察！”

高拱的控訴如疾風驟雨，條條都直指要害，足以將馮保置于死地。馮保只覺得天旋地轉，眼看著今日召對已近尾聲，本以為能僥幸糊弄過去，萬沒料到高拱竟在最后關頭發此致命一擊！他額頭上汗珠如雨滾落，雙腿酸軟無力，望著階下如猛虎般的高拱，仿佛看到了洪水猛獸，再無半分抵抗的勇氣。

“此事當真？”隆慶帝的聲音陡然轉冷，那渾濁的眼神像刀子一樣掃過馮保的臉。

“皇……皇上……請皇上明鑒啊！”馮保魂飛魄散，撲通一聲癱跪在地上，涕淚橫流，“老奴的忠心，天地可鑒！高閣老他……他這是要逼死奴才，更是要氣死萬歲爺您啊！老奴……老奴實在是冤枉……冤枉啊！”

看著馮保這副驚恐萬狀、語無倫次的模樣，隆慶帝心中已了然。他雖病入膏肓，油盡燈枯，但那份身為帝王的警覺與判斷力仍在！馮保的狡辯，恰恰印證了高拱所言非虛。

一股難以抑制的怒氣瞬間從胸腔噴涌而出！

“狗奴才！反了你了！”隆慶帝猛地抬起顫抖的手，指著馮保，怒不可遏。

話音未落，一股鮮紅的血液已順著他的嘴角緩緩流下。

階下的高拱和一直沉默旁觀的張居正，看到隆慶帝嘴角溢出的鮮血，頓時大驚失色。

張居正心念電轉，意識到若再不出面調停，今日馮保必死無疑，更恐皇上盛怒之下龍體再受重創！

張居正動了！

“陛下息怒！龍體為要！臣有一言，望陛下準奏！”張居正說著也跪了下來，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

隆慶帝被氣得眼前發黑，抬起的手無力地垂下，只能急促地喘息著：“準！”

“陛下！”

張居正抬起頭，迎上隆慶帝那渾濁卻依然銳利的目光，語氣凝重而懇切，“高閣老所言蒙蔽圣聽、隔絕內外之罪，臣深以為然！”

此言一出，不僅馮保驚愕，連高拱也微微側目，不知張居正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陛下昏迷期間，宮禁信息確有阻隔不暢之處，致使外廷憂心如焚，內宮亦難悉圣情。此乃臣等內閣失職，未能及時疏通情報關節，臣張居正，難辭其咎！望陛下降罪！”

張居正這段話，巧妙地將馮保“隔絕內外，蒙蔽圣聽”這一足以定死罪的指控，偷換概念地分擔成了“信息阻礙不通”和“內閣未能及時調節”的行政過失。

這過失雖不小，卻遠非蓄意謀反可比。

高拱跪在一旁，聽得心頭劇震！他萬萬沒想到，張居正竟能在馮保這幾乎必死的局面上，硬生生撬開了一道縫隙！

“然！”張居正話鋒陡然一轉，目光炯炯，直指隆慶帝此刻最深的恐懼與軟肋，“陛下！當此圣躬危殆、萬民懸心之際，臣以為，萬事皆輕，唯陛下龍體安康，重逾泰山！”

“高閣老老臣謀國之心日月可鑒，彈劾馮保，所慮也不過是整頓朝綱，清明吏治。

馮保若有罪，自有內宮家法昭彰！如若內宮家法量罪過輕，皇上不滿，還有我大明國法在！雖如是，然！”

張居正再次頓首，重重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此刻，陛下龍體尚在調養關鍵之時！心神激蕩，氣血翻涌，于圣躬恢復有百害而無一利！孟沖、張俊峰之事，雖涉宮禁，然究其根本，亦是為陛下龍體安康！若因此事，再損圣躬，豈非本末倒置，舉國悲痛？！”

高拱跪在一旁，已是聽得目瞪口呆！張居正這顛倒是非、轉移焦點的本事，簡直爐火純青！硬是將孟沖被構陷下獄、張俊峰失蹤這等陰私之事，輕飄飄地歸結到了“為陛下龍體安康”這個大義名分上！

隆慶帝聽著張居正的奏對，本就剛醒不久，頭腦昏沉如漿糊，但張居正最后幾句“唯陛下龍體安康”、“再損圣躬”、“本末倒置”卻如同重錘，字字敲在他最敏感的心坎上！是啊，還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什么事，都得等朕緩過這口氣再說！

隆慶帝強壓下喉頭的腥甜，清了清嗓子，看向張居正的眼神緩和了許多，聲音疲憊地問：“那依張閣老言，馮保之事，應如何查辦？”

張居正心中微定，知道火候已到，立刻條理清晰地奏道：“臣斗膽，懇請陛下圣裁：”

“其一，馮保職司宮禁信息傳遞，確有不察之失，致使陛下與外廷、內宮消息不通，驚擾圣心！著即罰俸一年，并責令其即刻整頓宮禁通傳，確保內外消息暢通無阻！若再有不暢，數罪并罰！”

“其二，張俊峰關乎陛下調養續命大計，其失蹤非同小可！如若現在拿了馮保，東廠磅礴的情報體系新任提督太監短時間內恐難以接手，到時就怕誤了陛下的大事！臣以為，不如勒令馮保親率東廠精銳，傾盡全力，不惜一切代價，務必于三日之內，尋回張俊峰！若逾期不獲，或尋回之人有失其能，則馮保罪上加罪，嚴懲不貸！”

“其三，陛下此刻心神耗損，急需靜養。所有朝務，暫由內閣與司禮監按常例協理。一應彈劾奏章，待陛下龍體大安，圣心清明之時，再行詳查議處！”

原本癱跪在地、自覺大限將至的馮保，此刻徹底懵了！巨大的劫后余生感讓他渾身發軟，內心對張居正的敬佩與感激，猶如滾滾長江，滔滔不絕！這簡直是化腐朽為神奇，起死回生！

“馮保！”隆慶帝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馮保如夢初醒，連滾帶爬地跪到隆慶帝面前，額頭緊貼冰冷的地磚：“老奴在！”

“朕現在命你戴罪立功！”隆慶帝盯著他，一字一句道，“務必于三日內將張俊峰給朕請回來！如若三日期限到了，人還沒回來，你就自己去找條白綾懸梁吧！”

“老奴謹遵圣旨！不忘圣命！定當竭盡全力，將張道長請回來！謝陛下隆恩！謝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