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精神深潛之后，颶媧的氣息變了。

那是一種沉淀下來的鋒利，像深海中打磨了千年的黑曜石，光滑，冰冷，帶著致命的棱角。她們躲在城市排污系統的某個廢棄中繼站里，潮濕的空氣中混雜著鐵銹和臭氧的味道。

“計劃需要調整?！憋Z媧的聲音在空曠的管道中回響，沒有多余的起伏。

她面前的虛擬光屏上，是涅槃城錯綜復雜的能源網絡圖。無數條藍色的線路像城市的血管，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

薩力正擰開一罐高能營養膏，聞言停下了動作。

“調整？我們不是說好，先策反深藍科技內部一個叫‘信鴿’的中層，通過她散播假情報嗎？”

“太慢了?！憋Z媧的手指在光屏上劃過，點亮了其中一片區域，“這里，是第三金融區的中央能源樞紐。它同時為金融區和旁邊的舊工業區供能。”

薩力湊過去，眉頭微皺。

“這個樞紐的安保等級是S級，我們根本進不去。”

“不需要進去?！憋Z媧的指尖點在一個毫不起眼的節點上，“這是A-7號備用冷卻管道，直接連接著城市地下的高壓蒸汽系統。根據你之前盜取的設計圖，這個型號的管道有一個致命的設計缺陷?！?

她的聲音冷靜得像在陳述一個物理公式。

“只要我們能超載它附近的一個小型變電站，引發的連鎖反應足以讓冷卻系統過載。管道會在三分鐘內達到臨界壓力，然后……”

颶媧的手指在光屏上輕輕一劃，一道刺眼的紅色爆炸圖標在樞紐的位置亮起。

“整個第三金融區會陷入長達七十二小時的徹底癱瘓。深藍科技在那里的所有數據中心、秘密實驗室都會變成瞎子和聾子。足夠我們做很多事了?！?

薩力的臉色變了。

她盯著那片被標記為癱瘓區的地圖，那里不僅有深藍科技的設施，還有數以萬計的普通居民區，有醫院，有公共交通系統。

“癱瘓？颶媧，你說的‘癱瘓’，意味著大規模爆炸，意味著整個區域的生命維持系統都會失效。那里住著很多人！”

“她們是陸地人?！憋Z媧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她們也是活生生的人！”薩力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我們是為了復仇，不是為了濫殺無辜！”

颶媧緩緩轉過身，看向薩力。

她的雙瞳在昏暗的環境中亮得驚人。左眼的幽藍像凍結的深淵，倒映著最純粹的效率與邏輯。右眼的暗金則像一顆被云層遮蔽的恒星，那點微弱的暖光，似乎隨時都會熄滅。

“薩力，戰爭沒有無辜者。效率是勝利的唯一準則。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戰略優勢，這是最基本的道理?！?

“但那不是代價，是生命！”薩力上前一步，直視著颶媧，“我以為我們是要揭露陰謀，懲罰罪魁禍首！不是要變成和她們一樣的瘋子！”

“我不是瘋子?！憋Z媧的語氣依舊平穩，卻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我只是一個被剝奪了一切的公主。我的帝國，我的子民，都在等著我。任何阻礙我回去的東西，都必須被清除。任何……東西?！?

最后兩個字，她說得很輕。

那雙異色的瞳孔里，幽藍色的光芒明顯壓過了暗金色。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了薩力，讓她感覺呼吸都有些困難。

這一刻的颶媧，陌生得可怕。

她不再是那個初到陸地時迷茫又高傲的公主，也不再是那個并肩作戰時值得信賴的伙伴。她像一個精密的、為復仇而生的機器，任何情感和道德，都只是可以被計算和舍棄的變量。

薩力的心沉了下去。

她看著颶“媧那張冰冷的側臉，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追隨的，究竟是一位背負血海深仇的女王，還是一個即將被仇恨吞噬的怪物。

她還能拉住她嗎？

或者，她會不會在某一天，也被當成“代價”舍棄掉？

刺耳的警報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她們的對峙。

中繼站內紅光爆閃，金屬墻壁上投射出警告字樣：“警告！檢測到未授權能量掃描！外部入侵！”

“被發現了！”薩力臉色一白，立刻撲到自己的終端前。

屏幕上，十幾個高速移動的紅點正從四面八方朝她們的位置包抄而來。

“是深藍科技的‘清道夫’小隊！她們怎么可能這么快找到這里？”

颶媧的反應比她更快。

在警報響起的瞬間，她已經一腳踹開了旁邊一道銹跡斑斑的維修暗門。

“走！”

兩人沖進狹窄的管道，身后傳來重物撞擊金屬門發出的巨響。

“轟！”

中繼站的大門被高能爆破彈炸開，幾道穿著黑色動力外骨骼的身影沖了進來，她們手中的脈沖步槍槍口閃爍著危險的藍光。

“目標逃入C-4號廢棄管道！追！”為首的隊長聲音冷硬，通過頭盔的通訊器下達命令。

狹窄的管道內，颶媧和薩力一前一后飛速奔跑。

頭頂的燈管忽明忽滅，冰冷的污水沒過腳踝，濺起渾濁的水花。身后，急促的腳步聲和武器充能的嗡鳴聲越來越近。

“前面是主排污河道！從那里可以擺脫她們！”薩力一邊跑一邊調出地圖，大聲喊道。

就在她們即將沖出管道口的瞬間，一道灼熱的能量束擦著颶媧的臉頰飛過，在對面的墻壁上留下一個熔化的焦黑彈孔。

颶媧猛地側身，將薩力推向一個粗大的管道后面。

“砰！砰！砰！”

密集的能量彈雨點般射來，將她們死死壓制在掩體后。金屬碎屑四處飛濺，發出刺耳的撞擊聲。

颶“媧探出頭，迅速掃了一眼。

五名“清道夫”已經占據了出口處的有利地形，形成交叉火力網，徹底封死了她們的去路。

“這樣下去我們會被耗死在這里?！憋Z媧冷靜地判斷。

她深吸一口氣，左眼中幽藍色的光芒開始流轉。

周圍空氣中的水汽似乎都在向她聚集，她身旁的金屬管道表面，開始凝結出一層薄薄的冰霜。

“颶媧，別！”薩力看出了她的意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的力量還沒完全穩定，在這里強行使用，會把整個區域都弄塌的！”

“總比被當成靶子打好?！憋Z媧甩開她的手。

就在這時，一枚高爆榴彈呼嘯而來，精準地落在她們掩體旁。

“小心！”

颶媧一把將薩力撲倒在地。

“轟隆——”

劇烈的爆炸掀起滔天氣浪，震得整個管道都在嗡嗡作響。颶媧感覺后背一陣火辣辣的疼，一塊彈片嵌進了她的肩胛骨。

她悶哼一聲，半跪在地，鮮血迅速染紅了她的上衣。

“颶媧！”薩力驚叫道，想去扶她。

“別管我！找機會走！”颶媧咬著牙，反手拔出肩上的彈片，鮮血流得更兇了。

對面的火力沒有絲毫減弱。

“清道夫”隊長冷酷的聲音傳來：“目標已受傷，收縮包圍圈！指揮部要活的！”

薩力看著在火力壓制下，連頭都抬不起來的颶媧，心臟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緊。

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她可以走。

從側面的通風管道爬出去，以她的技術，有七成把握能甩掉追兵。

把颶媧留在這里，她就可以不用再面對那些艱難的抉擇，不用再擔心自己會跟著她墜入深淵。

這是一個理智的、能最大化保全自己的選擇。

但她的目光，落在了颶媧的背影上。

那個高傲的公主，此刻正用受傷的身體，死死擋在她身前。盡管身處絕境，那挺直的脊背卻沒有彎曲分毫。

薩力的腦海中，閃過一幕幕畫面。

初遇時，颶媧在垃圾堆里醒來，眼神迷茫又警惕，像一只受傷的幼獸。

在深藍科技，她們內外配合，在數據迷宮中與敵人斗智斗勇。

還有剛才，在那個廢棄的中繼站里，颶媧雖然說著冷酷無情的話，卻在爆炸的瞬間，毫不猶豫地將她護在身下。

那些點點滴滴，像一簇簇溫暖的火苗，在她冰冷的心底重新燃起。

去她的理智。

去她的抉擇。

這個人，是她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

是她發誓要效忠的公主。

是她……唯一的伙伴。

薩力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

她沒有再看颶媧，而是迅速掃視著周圍的環境。她的目光，最終鎖定在頭頂一根粗大的、泛著暗紅色光澤的管道上。

那是城市廢熱輸送管道，里面奔流著接近沸點的工業廢水。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瘋狂。

“公主殿下！”她突然大喊一聲。

颶媧一愣。

“捂住耳朵！”

薩力話音未落，已經從腰間的工具包里掏出兩枚微型定向爆破器，以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甩手扔了出去。

爆破器精準地吸附在那根廢熱管道的兩個結構脆弱點上。

她按下手腕上終端的引爆按鈕。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兩聲沉悶的破裂聲。

下一秒。

“嗤——”

高壓蒸汽和滾燙的廢水，如同兩條狂怒的火龍，從管道的破口處噴涌而出！

整個河道瞬間被高溫的白色蒸汽籠罩，能見度降到幾乎為零。

“清道夫”小隊的陣型立刻被打亂，她們的紅外視覺系統在如此高熱高濕的環境下完全失靈，只能聽到一片混亂的慘叫和咒罵聲。

“就是現在！”薩力一把拉起颶媧，向著與蒸汽噴射相反的方向沖去。

颶媧回頭看了一眼那片白茫茫的混亂，又看了一眼拉著她狂奔的薩力，那雙冰冷的瞳孔里，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

她們在迷宮般的管道中穿行了十幾分鐘，終于徹底甩掉了追兵。

兩人靠在一處相對干燥的平臺上，大口地喘著氣。

空氣中彌漫著劫后余生的沉默。

薩力從急救包里拿出消毒噴霧和再生凝膠，走到颶媧身后。

“別動?！彼穆曇粲行┥硢。珓幼骱芊€。

冰涼的噴霧接觸到傷口，讓颶媧的身體微微一顫。她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著，任由薩力處理她背后的傷口。

那道傷口不深，但在白皙的皮膚上，依舊顯得觸目驚心。

薩力的動作很輕，很專注。

處理完傷口，她將一塊新的能量棒遞到颶媧面前。

颶媧沒有接。

她緩緩轉過身，看著薩力。

那雙異色的瞳孔里，幽藍的冰冷已經褪去不少，暗金色的暖光重新占據了主導。那里面有感激，有驚訝，還有一絲……歉意。

她想說什么，但話到嘴邊，又覺得蒼白無力。

最終，她只是伸出手，在那件沾滿污漬和血跡的技師服上，輕輕拍了拍薩力的肩膀。

一個屬于皇族的、表示認可與信賴的動作。

薩力看懂了。

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臉上的疲憊和污痕都掩蓋不住那份輕松與坦然。

“公主殿下，別忘了。”

“我可是您的御用技師?！?

一句話，驅散了所有的陰霾和裂痕。

颶媧看著她，也微微揚起了嘴角。

她意識到，自己或許真的需要一個錨點。

一個能看穿她的冷酷，卻依舊選擇相信她的人。一個在她即將被深淵的邏輯吞噬時，會用最直接、甚至有些魯莽的方式，將她狠狠拉回來的人。

力量需要制約。

王座之下，也需要堅實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