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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流星雨(一)

沂縣地處北方,南有山巒疊嶂,西有丘陵阻隔,南方來的水汽被隔絕大半,故有春雨貴如油之說。春雨雖貴,但五月里天,下個兩場尚在情理之中。可那流星雨比之春雨又貴多了,往往五年十年都見不到一次,話說林逸上一次見流星都可以追溯到小學了,遑論流星雨。

晚自習,五班教室,林逸一邊奮筆疾書抄英語課文,一邊思緒亂飛為流星雨擔憂,可謂是人倒霉喝涼水都塞牙,干啥啥不行!

今晚的晚自習值班是物理老師,一位四十歲上下的禿頭金絲眼鏡。他是個老煙槍,值班總要偷偷溜達到廁所抽煙。這個時候,臨近的班里總會傳出風吹草動,后排也開始竊竊私語,林逸也難得的伸了伸懶腰。

如果一睜眼,高中畢業(yè),不,大學畢業(yè),那該多好啊!

如果明天醒來,我老爸是億萬富翁,那該多好啊!

誰還上這個鬼學,抄什么鬼課文,背什么鬼公式,被“小鬼”纏,還被“女閻王”家訪,都怪老爸不努力,害苦了我了!

“喂,下課了,你還打算上第三節(jié)啊.”

馮娜瀟灑的背上書包,拽拽的看著發(fā)白日夢的林逸,笑道:“走吧,別為難自己了,我知道你想走的!”

林逸扔下英語筆記本,辯解道:“我告訴你,今天剛巧作業(yè)寫完又剛巧有事,早走一會。”

“什么事?”

“求雨。”

“求流星雨!”

“靠,敢耍老娘!”

馮娜的一記鐵砂掌襲來,林逸一個“書”布衫擋住,無奈的說道:“大姐,我說的是真的,信不信由你了。”

兩人打打鬧鬧出了教室,與早候在走廊的張帥匯合,三人一道直奔車棚。林逸學習不行,眼力第一名,遠遠的看見三四個臨班的學生鬼鬼祟祟的摸進了教職工車棚,似乎是要干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又走近幾步,馮娜大笑道:“他們在蔣老師的車那哎,準沒好事!”

砰,砰!

蔣麗麗新車的擋風玻璃被砸了一大一小兩個窟窿,罪魁禍首立刻作鳥獸散,吹著口哨騎上車子沖出了校門。馮娜、張帥鼓掌大笑:“砸的好!”

林逸走到慘不忍睹的車前,皺眉道:“喂,他們是不是太過分了點!”

馮娜看傻子似的望向林逸,提醒道:“大哥,她今天剛整了你哎,周末還要家訪哎!”

林逸心中的小天使瞬間消失,轉(zhuǎn)而俯下身又研究起了輪胎,回頭沖張帥顯擺道:“快看,車胎也扎爆了,真是絕了!”

身后的馮娜白了林逸一眼,無情吐槽道:“怎么,你以為你像你一樣慫包啊.有事,先走了。”

馮娜走后,張帥有些擔心的說道:“咱們也走吧,被老師們看見就完蛋了。”

“又不是我們干的,怕什么?”

林逸見“小胖”也推著車子要走,忙又問道:“喂,這么著急干嘛?”

張帥神神秘秘的笑道:“今晚十二點,老地方見,帶你去看流星雨。”

“真的假的?”

“到時候就知道了,先走了!”

張帥的智商,林逸是從不抱希望的。好在自己也不聰明,“二傻”不嫌“大傻”,他說流星雨那就流星雨吧,他說十二點那就十二點吧。

林逸看了一眼手表,九點零一刻。還早,欣賞一下那幾位勇士的杰作再走也不遲。

換輪胎,幾百塊下不來。補漆,又是幾百塊。前擋風,千把塊下不來。哎呀,這下“母老虎”算是栽了!讓你天天整這個、治那個,哼,報應(yīng)來了!

又欣賞了許久,林逸才戀戀不舍的收回目光,拔腿準備離開。忽聞遠處有高跟鞋的聲音傳來,一個熟悉又恐怖的聲音由遠及近,讓林逸瞬間石化。蔣麗麗一手拎著包一手舉著手機聽電話,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林逸的存在。

“你聽我說,我不是故意爽約的,明天,明天老地方。”

“我知道不是第一次了,但我保證絕對是最后一次,好么?”

“你說什么,分手?你——”

電話掛斷了,蔣麗麗的揉了揉僵硬的脖頸,長長的嘆了口氣,有些無奈的看了一眼黑寂的天,又將目光投向自己的愛車。畢業(yè)幾年,無錢,無房,無愛情,只有新提的愛車,可以讓她聊以自慰了。

月光下,車窗失去了高光,兩個暗沉的黑洞讓蔣麗麗瞬間渾身發(fā)寒。一定是學生干的,自己教著四班、五班,一定是這倆班的那些個渣滓干的!蔣麗麗的心在滴血,倒不只是心疼愛車被砸,更多的是一種悵惘之情。自己廢寢忘食一心為了工作,難道換回的就只是學生的不滿和報復(fù)?

蔣麗麗開始在心中逐個點名,開始回憶可能的“兇手”。不過她很快便發(fā)現(xiàn)自己多此一舉了,因為林逸就在旁邊。懸疑劇中有言,兇手一定會尋找機會返回案發(fā)現(xiàn)場,欣賞自己的杰作。而林逸,就是那個“兇手”無疑!

他有作案動機,有作案時間,又在作案現(xiàn)場,蔣麗麗想不到第二種可能。蔣麗麗眼神中閃過一絲濃濃的失望,隨即被滔天的怒火所掩蓋,大聲質(zhì)問道:“林逸,你這個死性不改的家伙,給我滾過來。”

林逸是無辜的吃瓜群眾,當然不愿蒙受不白之冤,連忙解釋道:“老師,這次真不是我——”

蔣麗麗走上前一把揪住林逸的耳朵,語氣極其惡劣的問道:“不是你是誰?”

林逸齜牙咧嘴的說道:“隔壁班的,我不熟,黑燈瞎火的也沒看清楚。”

在蔣麗麗的眼中,林逸這種學生嘴里絕沒有一句實話,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都是如此。蔣麗麗開啟了“女閻王”的暴力輸出模式,沖著林逸就是一頓狂暴的訓斥。從語文扯到地理,從學習扯到人品,將林逸罵了個狗血淋頭。

好不容易等到蔣麗麗罵累了,林逸趕緊張口結(jié)舌的解釋:“老師,如果是我,剛才你和那個渣男談分手的時候我就跑掉了,何至于被你逮到。”

林逸的態(tài)度讓蔣麗麗信了兩分,對前男友渣男的定性又讓她信了三分。蔣麗麗深深的看了林逸一眼,將信將疑的說道:“好,今天暫且放過你,明天我就調(diào)監(jiān)控,你們誰也別想跑!”

蔣麗麗放完狠話,便不再理會林逸,自顧自的拉開車門,一面啟動車子一面換鞋,尚不解恨的罵道:“你們這些人,就不該有人管,自生自滅才好。”

所謂的“這些人”里包不包括他林逸,林逸不知道。但如果蔣麗麗就這樣啟動爆胎的車子上路,所謂“自生自滅”四個字蔣麗麗就要送給自己了。

林逸當然不能坐視蔣麗麗“自生自滅”,提醒道:“車胎爆了,叫拖車吧!”

扎車胎這么隱蔽的事林逸都知道,說他不是賊喊捉賊,賊自個都不信!蔣麗麗跳下車,怒視林逸,眼中幾欲噴火。“你還敢說不是你!”

跟失去理智的人講理,無異于火上澆油,不如遠離“火源”,等她自行恢復(fù)理智。此時,第三三節(jié)晚自習已經(jīng)開始,通校的學生已走的干干凈凈,只有林逸磨磨蹭蹭的不愿回家。

家是溫暖的,家人過分的期望卻是冰冷的。林逸老爸初中肄業(yè),做裝修的;老媽中專畢業(yè),在毛巾廠上班,還有兩三年就要退休。他們對林逸懷有很高的期待,覺得無論如何一代更比一代強,兒子高低也要考個大學。下學出來,當老師,當醫(yī)生,好過自己賣力氣掙辛苦錢。可惜林逸不爭氣,老爸又嘴笨只會動手。所以林逸寧愿在路上多消磨些時間,也不愿回家面對爸媽。

蔣麗麗一手拎包一手提著高跟鞋,幽幽的路燈下映得她的臉晦暗難辨,似乎好清冷,又似乎好哀傷。林逸放緩車速,偷眼瞧了一眼“女閻羅”,忽然發(fā)現(xiàn)蔣老師原來沒那么老,也沒那么兇。好像,好像真真切切的是個失戀的女孩。

林逸叉住車,鼓足勇氣沖蔣麗麗笑道:“老師,你家在哪,我送你過去。”

蔣麗麗抹了抹眼睛,望了一眼班中的“二傻”,猛然覺得這個林逸也不是那么討厭,起碼心腸不壞。也許,也許他只是不太擅長學習。

蔣麗麗心中似被羽毛輕輕拂過,泛起一絲微瀾般的暖意。望見林逸那張被路燈勾勒得分明的、還帶著少年稚氣的臉,這個平時恨鐵不成鋼、被她罵得最兇的學生,此刻眼中竟有一份笨拙卻真實的關(guān)切。蔣麗麗面上卻依然強撐著那份冷若冰霜的面具,刻意板起臉,哼了一聲道:“趕緊回家去!少在這兒裝好心,我自己想走走透透氣而已,真以為老師沒人送么?傻瓜!”

“哦——那我先走了。老師再見!”林逸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跨上他那輛變速自行車,鏈條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他蹬得飛快,校服鼓滿了風,瞬間消失在校園拐角的暗影里。車輪卷起地上幾片微枯的落葉,打著旋兒,像是在無聲地告別。

空曠的路燈下,瞬間只剩下蔣麗麗一人。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叩出的噠噠聲,此刻顯得格外孤寂。望著林逸身影消失的方向,蔣麗麗臉上緊繃的神情終于松懈下來,嘴角無奈地扯動了一下,心中像被打翻的五味瓶,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家在外地,所謂“真愛”的男友方才在電話里冰冷地吐出“分手”二字,此刻連爭吵都吝嗇給予。值班的同事,要么已回家照顧妻兒,要么還在教室里巡堂盯梢。

環(huán)顧四周,校園里的燈光零星疏落,唯有她自己的影子被昏暗的路燈拉得老長,在冰涼的柏油路上微微晃動,與她作伴。深秋的晚風帶著干冽的寒意吹過,撩起她鬢邊散落的發(fā)絲,也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她下意識地收緊了薄外套的領(lǐng)口,低頭看著手中那雙顯得多余而可笑的高跟鞋,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然涌上鼻尖。學業(yè)、事業(yè)、愛情、生活,竟無一得償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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