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無邊的黑暗。沒有聲音,沒有觸覺,只有一種不斷下墜的失重感,仿佛沉入了最深的海溝。
然后,是光。
一點一點,如同穿透厚重云層的微弱星光,帶著模糊的暖意。光暈在黑暗中暈染開,勾勒出朦朧的形狀——慘白的天花板,懸掛著的透明輸液袋,金屬的床欄。
痛。尖銳的、持續不斷的痛,從腹腔深處蔓延開來,如同無數細小的鋸齒在來回拉扯著神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這劇痛的源頭。
陳默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野被刺眼的白光占據,模糊不清。適應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看清眼前的一切。
一間安靜的病房。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藥物的味道。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一條條細長的光斑。他躺在一張狹窄的病床上,身上連著各種管線:手臂扎著留置針,透明的液體正緩慢滴入血管;腹部被厚厚的紗布包裹著,隱隱作痛;鼻子里插著氧氣管。
他還活著。
這個認知像一股微弱的電流,瞬間貫穿了他麻木的意識。巨大的疲憊感隨之而來,幾乎要將他重新拖回黑暗。但他強撐著,轉動干澀的眼球,看向床邊。
一個穿著藏藍色警服、身姿筆挺的年輕警察坐在椅子上,正低頭專注地看著手中的平板電腦。陽光落在他肩章上,折射出一點金屬的光澤。他似乎察覺到動靜,抬起頭,露出一張端正而嚴肅的臉,眼神銳利,帶著職業性的審視。
“醒了?”年輕警察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太多情緒。他放下平板,站起身,走到床前,低頭看著陳默。“感覺怎么樣?”
陳默張了張嘴,喉嚨干得如同砂紙摩擦,只發出嘶啞的氣音。
年輕警察似乎早有準備,拿起床頭柜上的水杯,插了根吸管,小心地遞到陳默嘴邊。
清涼的水滋潤了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生機。陳默貪婪地吸了幾口,才勉強發出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多久了?”
“你昏迷了三天。”年輕警察看著他,“手術很成功,但失血過多,臟器有挫傷,需要靜養。我是市局刑偵總隊特別調查組的林峰。”他簡單地自我介紹,語氣依舊平穩,但目光卻緊緊鎖住陳默的眼睛,“陳默,我們需要你清醒地、詳細地說明一切。從你發現周為民教授死亡開始,到你闖入銀巢數據中心地下三層為止。每一個細節,每一個你懷疑的對象,你掌握的證據,以及……”他停頓了一下,眼神變得更加銳利,“那個在你手機里留下信息的神秘人‘S’。”
陳默閉上了眼睛。三天……三天可以發生太多事情。銀巢數據中心那如同洪流般傾瀉的罪證……老張(張衛國)……吳振邦……那個被稱作“創世者”的植物人吳明……還有那個精神崩潰的紫發少女……
“她呢?”陳默的聲音依舊嘶啞,帶著急切,“那個女孩……紫色頭發那個……”
林峰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了然:“你說的是吳小樂?吳明的孫女。她受了電擊傷和嚴重的心理創傷,在另一間病房接受治療和保護。她也是關鍵證人之一,但目前情緒極不穩定,無法有效交流。”
吳小樂。原來她叫這個名字。陳默的心稍稍放下一點,她還活著。
“銀巢……數據中心……”陳默艱難地組織著語言,腹部的劇痛讓他每說一個字都如同酷刑,“那些數據……你們……拿到了?”
“拿到了。”林峰的聲音里終于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在你昏迷期間,我們技術部門已經接管了數據中心。核心服務器的物理防護非常嚴密,你最后那個……血手印,意外激活了最高權限,強制解鎖了所有加密數據。我們拿到了完整的數據庫。”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很驚人。遠超想象。覆蓋全國至少七個節點城市(Nexus Node),涉案金額極其巨大,受害者名單……觸目驚心。”
林峰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陳默從他眼中看到了一種沉重的、壓抑的憤怒。那屏幕上滾動的“ZWM”開頭的冰冷編號,每一個背后,都是一個被丈量了孤獨、被精準收割了生命和財產的悲劇。
“老張……張衛國?”陳默問出了另一個關鍵名字。
“張衛國,吳振邦,還有那個企圖放置物理炸彈的幫兇,以及其他在銀巢內部被鎖定的涉案人員,共計二十七人,在數據中心當場被控制。”林峰的語氣恢復了冷靜,“證據鏈非常完整。數據庫里有詳細的資金流向、指令記錄、人員架構。張衛國(ID:守望者)的權限操作日志,吳振邦(ID:架構師)的最終控制記錄,都清晰在案。這是一起依托高科技手段、有組織、有預謀,利用老年人情感弱點實施精準詐騙并間接導致多人死亡的重大惡性案件。”
“間接導致?”陳默捕捉到了這個詞,眉頭因疼痛而緊鎖。
林峰點了點頭,表情嚴肅:“法醫初步報告結合數據庫信息顯示,周為民和李淑珍的直接死因確為突發心腦血管疾病或藥物不良反應。但誘因高度指向‘SilverCircle’通過情感操控和詐騙行為導致的巨大精神壓力和經濟損失。至于吳明(代號:創世者)的植物人狀態和最終死亡,我們正在調查是否涉及更直接的非法人體實驗或藥物控制。技術部門正在恢復被吳振邦擦除了一部分的數據,尋找更直接的生物實驗證據。”
陳默沉默了。周教授凝固的驚愕眼神,李淑珍攥著紙條的僵硬手指……他們的直接死亡或許沒有刀槍,但那些冰冷的算法和甜言蜜語,就是最致命的毒藥。而吳明,那個被當作“初始種子”的孤獨天才,他的遭遇,恐怕比死亡更加殘酷。
“那個‘S’……”林峰將話題拉回原點,目光如炬,“是誰?根據吳小樂極其混亂的只言片語,似乎暗示她與‘S’有關,但她無法清晰表述。是你認識的人嗎?還是某個黑客組織?他是如何入侵你的手機?如何知道核心服務器的位置?又如何知道清除協議啟動的時間?他發送給最高檢的匿名數據包,是我們突破的關鍵一環。我們需要知道他的身份和動機。”
S……
陳默的腦海中閃過碎裂屏幕上冰冷的坐標、跳動的綠色箭頭、猩紅的警告倒計時……還有最后那條如同告別般的“晚安,送餐員”。
他緩緩搖頭,牽扯到腹部的傷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氣:“……不知道。我……不認識他。他主動……聯系我。像幽靈……只給信息……不留痕跡。”他說的很慢,很艱難,但這是事實。
林峰審視著陳默的眼睛,似乎在判斷他話語的真實性。幾秒鐘后,他微微頷首:“我們技術科也在全力追蹤‘S’的痕跡,但對方手段極其高明,幾乎抹除了一切可追溯的路徑。像從未存在過。”他眼中閃過一絲技術專家面對真正高手時的挫敗感,但更多的是凝重。“這個人,非常危險,也非常關鍵。如果他并非出于正義,而是另有所圖……”
病房里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心電監護儀規律的“嘀嘀”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喧囂。
“謝謝你,陳默。”林峰的聲音打破了沉默,語氣鄭重了許多,“你以普通人的身份,揭開了一個龐大而黑暗的犯罪網絡。你的勇氣和堅持,為那些無聲死去的老人,為所有被‘孤獨指數’標記的受害者,爭取到了遲來的正義。好好養傷,后續可能還需要你配合做一些筆錄。我們會安排人保護你的安全。”
林峰說完,拿起平板,轉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回頭補充了一句:“對了,有個自稱是你朋友的人,叫……大飛?他在外面守了兩天了,我們核實過身份,沒太大問題。你要見他嗎?”
大飛!陳默心頭一熱,點了點頭。
林峰離開后不久,病房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大飛那顆標志性的、染著一撮黃毛的腦袋探了進來,臉上帶著熬夜的憔悴和掩飾不住的擔憂。看到陳默睜著眼,他眼睛猛地一亮,像顆炮彈一樣沖了進來。
“默子!臥槽!你他媽可算醒了!嚇死老子了!”大飛沖到床邊,想拍陳默,又怕碰到傷口,手懸在半空,激動得語無倫次,“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小子命硬!閻王爺都嫌你麻煩!”
陳默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牽動了傷口,疼得齜牙咧嘴:“死不了……網吧……沒事吧?”
“沒事!毛事沒有!”大飛一屁股坐在林峰剛才坐過的椅子上,心有余悸地拍著胸口,“那天你跑后沒多久,警察就來了,烏泱泱一大群,陣仗嚇死人!把我那破網吧翻了個底朝天,帶走了43號機的主機。問了我一堆話,關于你,關于那個紫毛丫頭……我按你交代的,就說你來找我修手機,突然接了個訂單就跑了,別的啥也不知道!他們查了我半天,沒查出啥,后來就沒再找我麻煩。”他壓低聲音,湊近陳默,“默子,你這次……真他媽捅破天了!新聞都炸了!‘銀巢養老社區驚天騙局’、‘利用智能設備精準詐騙老人’、‘核心數據庫曝光’……熱搜都爆了!那個張隊長,還有那個什么吳總,照片都被掛出來了!真他媽想不到,平時人模狗樣的……”
大飛絮絮叨叨地說著,將外面世界的震動一股腦兒倒了出來。陳默安靜地聽著,那些喧囂的新聞,那些遲來的憤怒,仿佛都隔著厚厚的玻璃,顯得有些遙遠。他的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那個神秘的“S”。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一個穿著條紋病號服、身形極其單薄的身影,在一位女警的陪同下,怯生生地站在門口。
是吳小樂。
她洗去了臉上的污垢,亂糟糟的紫色短發似乎也稍微整理過,但臉色依舊蒼白得透明,像一張脆弱的白紙。寬大的病號服套在她瘦小的身體上,空蕩蕩的。那雙過大的眼睛,此刻沒有了瘋狂和絕望,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靈魂。她低著頭,不敢看病房里的任何人,手指緊緊絞著衣角。
女警低聲對她說了句什么。吳小樂這才極其緩慢地、如同受驚的小鹿般抬起頭,目光怯怯地投向病床上的陳默。
當她的視線與陳默的目光相遇時,那雙空洞的眼睛里,極其微弱地、極其艱難地,泛起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沒有感激,沒有怨恨,只有一種沉重的、無法言說的復雜情緒,仿佛隔著千山萬水,看到了另一個同樣傷痕累累的靈魂。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乎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然后,又迅速低下了頭,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脆弱的陰影。
女警輕輕扶住她的肩膀,帶著她轉身離開了。那單薄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像一縷隨時會消散的輕煙。
病房里重新安靜下來。大飛也識趣地閉上了嘴,看著陳默復雜的表情。
陳默的目光,緩緩移向床頭柜。那部屏幕碎裂、邊緣還沾著暗褐色血漬的外賣手機,靜靜地躺在那里。林峰他們檢查過后,又還給了他。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碎裂的屏幕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陳默伸出沒有輸液的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觸碰那冰冷的屏幕。
屏幕毫無反應,一片死寂。
那行冰冷卻又帶著奇異溫度的“晚安,送餐員”,仿佛從未出現過。
S……你究竟是誰?是吳小樂在絕望中無意識操作的巧合?還是某個在黑暗中注視著這一切、最終撥動了天平的神秘存在?是吳明留下的最后一道程序?還是……另一個深淵的凝視?
冰冷的屏幕倒映著陳默蒼白而疲憊的臉,也倒映著窗外這個被巨大丑聞撕裂、又在余燼中掙扎著尋求光明的城市。
數據不會說謊。
但制造數據、解讀數據、利用數據的,永遠是人。
而人心,是比任何算法都更復雜、更幽暗、也更難以丈量的深淵。
陳默緩緩收回手指,靠在枕頭上,閉上了眼睛。腹部的傷口依舊隱隱作痛,但一種更深沉的疲憊,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真相的碎片已經拼湊,罪惡被拖到陽光下炙烤,但那些逝去的生命,那些被丈量的孤獨,那些隱藏在數據洪流背后的幽靈……這一切,真的結束了嗎?
窗外的城市,陽光正好。但陽光之下,陰影依舊存在。
余燼之中,是否還有微光在等待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