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表兄他...“郁夫人輕嘆一聲,眉間籠著淡淡愁云,聲音低緩,“自聽聞你成親的消息,便獨自回了江南祖宅...“
江南蘇氏,百年書香門第,詩禮傳家。這一輩的子弟中,獨長房長子蘇灝天資卓絕,自幼得家主親授學問,全族厚望對他寄予厚望。
本是青梅竹馬,親上加親的良緣,奈何陰差陽錯之下,終是彼此錯過。
郁夫人膝下諸多侄兒中,最是憐愛這位百讀詩書、溫潤如玉的長侄兒。當初二人姻緣錯失,她也曾暗自神傷多時,如今只盼著蘇灝能早日覓得良配,成就美滿姻緣。
“怎的突然來了京城...“她眼中浮起一陣疑惑,喃喃低語,“你舅母她們竟也未曾提起...“思及娘家大嫂或有心結,故意瞞著她,心下不免黯然。
郁懿寧自知在這樁姻緣中虧欠表兄甚多。然而,木已成舟,往事不可追憶。
她垂眸沉吟片刻,輕聲說道:“以表兄的才華人品,定能尋得知心良配。“
此時雨霽云收,幾只鳥雀低飛掠過半空,羽影在濕潤的石徑上投下斑駁的痕跡。
繡鞋踏過積水,發出細微聲響,話語聲漸漸消融在暮色中。
正在這時,轉角處傳來一陣笑語,卻是郁靖夫婦自另一條小徑而來。一邊是笑語盈盈,一邊是心事重重,兩廂照面,各自神色皆是一怔。
郁靖一改沉穩性子,眉飛色舞地朝母親妹妹的方向高聲嚷嚷道,:“娘!妹妹!禎兒有喜了——“渾厚嗓音驚起樹梢上的一對棲雀,撲騰翅膀繞著庭院飛來飛去。
這聲呼喊聲霎時攫住母女二人的心神。兩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白氏,只見她雙頰飛紅,羞赧地低垂螓首。
郁夫人手中的絹帕倏然掉落在地,唇瓣輕顫:“當真?“不枉她日盼夜盼,竟在此刻成真...這喜訊來得正是及時。
郁懿寧聞言,方才的愁緒頓時煙消云散。
她撫掌歡聲呼道:“天大的喜事!太好了——“喜得一時忘了自己沉重的身子,提著裙裾就要奔向白氏。繡鞋踏過青石板上的水洼,濺起一串水花。
“妹妹當心!“白氏驚得花容失色,慌忙伸出手去欲扶住她。
郁靖一個箭步上前,又是心疼又是氣惱:“你這丫頭!若是把我那外甥外甥女顛出來,看為兄不找你算賬!“
郁夫人這才回神,一陣后怕。三步并作兩步追來,一把擰住女兒白皙的耳垂:“作死的丫頭!“手上力道半分不留情面,“都要當娘的人了還這般毛毛躁躁!“
“哎喲!娘親饒命啊!“郁懿寧疼得眼淚汪汪,偏偏又不敢掙扎,只得歪著腦袋連連求饒,“女兒知錯了,您快松手...好疼啊!“
那副齜牙咧嘴的模樣,逗得郁靖夫婦忍俊不禁,白氏忙用繡帕掩住上揚的嘴角。
這丫頭,不好好教訓一頓,都記不得眼下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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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攬著趙姨娘纖腰步入內室,軟語溫存多時,方才將佳人哄得睡去。
才踏出門檻時候,卻見庭院里又多了道身影——正是夫人跟前的大丫鬟立紫。
“呵——“侯爺冷笑一聲,那妒婦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他眸中寒光一閃:“去!將這不知死活的東西捆結實了。“指節捏得咯咯作響,“區區陪嫁賤婢,倒敢管起本侯的閑事來了?“
“若是太過清閑,往后府里各院里的恭桶,統統交由這賤婢來刷。”神色厭厭,恨不得將這賤婢丟進糞池里。
立紅被粗麻繩勒得皮肉綻開,口中塞著汗巾,只能發出“唔唔唔“哀鳴聲。那雙瞪大的眼睛里滿是驚慌失措,看得立紫渾身戰栗不止,連牙關都在打顫。
侯夫人原是久候立紅遲遲不歸,摔了茶盞好一陣發怒,命她前來尋人,究竟為何不歸。
此刻夾在兩尊怒神主子之間,立紫恨不得縮進地縫里去,生怕步了立紅后塵,小命不保。
正當她在不安之際。
“抬上這賤婢,“侯爺忽然開口,聲音冷得像千年寒冰,“隨本侯去姚氏院里。“竟連“大夫人“的體面都不愿給了,直呼其姓。
望著侯爺龍行虎步的背影,立紫戰戰兢兢跟上。
一陣輕風卷著落葉在腳邊打轉,她死死咬住下唇——今日這場風波,怕是要見血了。
“砰——“
雕花門扇被狠狠一腳踹開,重重撞在墻上。
侯爺冷峻的臉龐黑如鍋底,攜著一身煞氣踏入內室,玄色錦袍下擺翻涌如墨云。
抬眼瞥見姚氏正慵懶地倚在纏枝牡丹貴妃榻上,他眉間戾氣更濃。
“姚氏!他一聲厲喝,向前邁進沉重步伐,“你這妒婦!究竟想要惡毒到何種地步?”雙眼里迸發出濃濃厭惡之意,摻著一絲刺骨恨意飛逝而過。
姚氏心頭猛地一顫。
往常夫婦二人爭執時候,侯夫人未曾見過侯爺臉色難堪至此.....她強撐著傲骨,脖頸繃得筆直。
梗著脖子大聲嗆道,“侯爺如此憤怒作甚?身為侯府當家祖母,執掌中饋,整頓內闈本是分內之事!”
珊瑚護甲在榻沿刮出刺耳聲響,“若非侯爺偏寵過甚......我又何須如此行事!“
“若媚娘腹中胎兒有半分差池——“侯爺突然逼近,龍涎香混著寒意將她籠罩在陰影下,“本侯即刻休書一封,送你回姚家祠堂去!“字字如冰錐,扎得她遍體生寒。
“休...休妻?“姚氏瞳孔驟縮,朱唇顫抖著失了血色。
隨即發出一聲凄厲長笑,金鑲玉步搖墜子直亂晃:“二十年結發之情...侯爺竟薄幸至此!“
侯爺已然拂袖轉身,蟒紋腰佩撞出鏗鏘之聲:“望你...好自為之。“余音未散時,那道高大身影已消失在重重簾幕之外。
“啪嗒——“
姚氏沿著榻邊緩緩滑落,遍地金枝玉葉的織錦裙裾散落滿地。她怔怔望著晃動作響的珠簾,蒼白的唇間溢出呢喃:“原來...終究是錯付了......“
姚嬤嬤早已老淚縱橫,顫巍巍地跪地攙扶:“夫人...“卻見一滴清淚落入織金地毯間,轉瞬沒了蹤跡。
·
廊柱后的身影已靜立多時,修長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漆紅柱面。
當那抹熟悉的倩影自月洞門下緩緩顯現時,他呼吸為之一窒——她扶著隆起的小腹徐徐走來,淺黃色裙裾在輕風里輕揚而起,恍與去歲離別時的模樣無多差異。
“灝兒何時到的?“郁夫人笑吟吟迎上前,細細端詳侄兒清減幾分的面容。
青年執禮上前拜見:“剛到片刻。姑母氣色甚好,侄兒此次從江南帶了新茶和蜜餞...“話音未落,眼角余光已掠過那道身影三次之多,那般在意有眼可見。
郁夫人感念他一片孝心,“你有心了。”
郁靖抱拳一禮。
這位沙場悍將雖與書生表弟鮮少碰面,卻早聞其才名。且當初母親妹妹嘴邊沒少掛住他。
他客套詢問,“表弟此番是要長留京城了?“
“秋闈在即。我有意參考。“蘇灝廣袖下的指尖微微發顫,面上卻是云淡風輕。
忽是目光一轉,看向始終靜默的少婦,聲音驀地輕了三分:“還未賀表妹弄璋之喜...那些桂花糖和松子糕,都記得用冰存放著。“
郁懿寧抬起眼眸,正好撞進他如一潭泉水般的目光里。
昔年于蘇家梅園共讀時,他也是這般將蜜餞焐暖了才遞來給她。喉間忽然一陣發緊,原以為會有的尷尬,竟在他溫潤笑意里盡數消散無存。
“許久未見,表兄風采依舊。“她唇角彎起恰到好處的弧度,輕輕淺笑。
蘇灝凝視這熟悉又陌生的笑靨,胸中鈍痛頓時化作暖意,塞滿了空落落的胸襟,“時光易逝,未料表妹已先行于我,覓得良緣。”聲音清潤如初,倒像真心實意地祝福。
正當這時,長廊盡頭忽起一陣騷動。
“夫人——“徐徹的呼聲破空而來。
望見大敵當前,他不顧“山峰”在前,竟是越過岳父直沖過來,活像只護食的豹子。
蘇灝目光微動,落在對方緊扣著表妹腰肢的手上:“這位想必是...是安信侯世子,久聞大名。“話音未落,腰間玉佩已被撞得叮當作響。
察覺他停留在郁懿寧臉頰的目光,徐徹勾起唇涼涼一笑,正當他要發作——阿寧突然抬腳,踏著繡花鞋狠狠碾過他的錦靴...
讓他霎時蔫了,委屈地扯她袖角:“阿寧...“一時間敢言不敢怒。
讀書人從容作揖的姿態,襯得徐徹像個不懂規矩的毛頭小子。
當他觸及郁懿寧眼刀連續投來,那張欲要作惡的唇立時狠狠抿成一條直線,只敢沖蘇灝挑了挑劍眉,只得從喉間悶出的一聲:“唔”。
這分明是赤裸裸的炫耀——瞧見沒,阿寧只讓我閉嘴,可見我在她心中的分量。徐徹眉梢眼角都寫滿了得意。
蘇灝卻朗聲笑道:“表妹自幼便是這般活潑性子,如今倒是一點未變。“言語間盡是親昵的熟稔。
徐徹頓時劍眉倒豎。
說好的君子端方呢?怎的轉眼就揭人短處?他酸溜溜地想,自己竟無緣得見幼時那個活潑靈動的小阿寧...
目光在表兄妹之間不斷地來回游移,徐徹只覺一陣胸口發悶,鼻尖仿佛真嗅到一股子濃重的酸澀氣味。
待眾人背身轉入正堂內,他立即俯身咬住那白玉般的耳垂,咬牙切齒道:“他就那般養眼么?為夫真就這么入不得夫人的眼?阿寧為何都不看多我一眼呢...”溫熱氣息噴灑在她頸間,手上卻暗暗使力扣住她纖細的腕子
只見郁懿寧忙著掙脫,只字不語。
“阿寧可是背著為夫在打些壞主意啊?”他咬著后槽牙,“阿寧若敢動什么歪心思...那我便日日哭倒在將軍府大門前。“
以他那性子,郁懿寧不用想也知他必定說到做到。
她擰著他后腰的軟肉,“你再胡攪蠻纏!”逐漸有了動氣的征兆。
可今日徐徹怕是被嫉妒沖昏頭,只將聲音壓得極低,一字一字地說道:“崽兒可只有我一位親爹,你也休想再有第二個夫君!“
郁懿寧惱怒間忽然蹙眉,瓊鼻輕嗅:“哪來的醋味?“眸光流轉間盡是揶揄,“莫不是你打翻了醋壇子了?”
徐徹瞪圓了眼,屈起指節輕刮她的小巧鼻尖:“小沒良心的!“大掌順勢在她腰間軟肉上報復性一掐,“為夫這壇陳醋,可都是被你釀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