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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黑云壓城城欲摧(1)

兩千余顆大好頭顱,連同一具具無首殘尸,與無數碎裂的兵刃甲胄,將一線天那狹窄的谷道塞得滿滿當當。

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蒸騰在七月溽熱的山谷里,凝成一片令人作嘔的猩紅霧靄,仿佛連山壁都被浸透了,滲出血淚。僥幸爬出這人間地獄的幾個潰兵,形容枯槁,眼神渙散,連滾帶爬撲進太平鎮時,喉嚨里只能發出野獸般不成調的嗬嗬聲,手里死死攥著從死人堆里扯下的半片殘破將旗..........

上面一個血淋淋、幾乎被撕碎的“趙”字,成了這場慘敗最觸目驚心的注腳。

消息像淬了劇毒的羽箭,撕裂沉悶的空氣,狠狠扎進金陵城的心臟。

金陵,南直隸總督行轅,簽押房。

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壓得人幾乎無法喘息。

窗外本應是艷陽高照的午后,此刻投射進來的光線,卻只在這間充斥著汗味、墨臭和無形恐慌的屋子里,映照出一張張慘白如紙的面孔。

那份沾著泥污、甚至隱有暗紅手印的六百里加急軍報,靜靜地躺在紫檀木大案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無人敢碰,更無人敢率先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總督高斌,這位執掌江南半壁的封疆大吏,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他癱坐在寬大的太師椅里,往日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鬢角,此刻散亂地垂落幾縷灰白,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背心處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著肌膚,帶來一陣陣冰冷的黏膩。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那份軍報上,又似乎穿透了紙張,看到了那尸山血海的一線天,看到了趙全忠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

他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發出一個模糊的、帶著痰音的咕噥,卻終究沒能吐出半個清晰的音節。

死寂被一陣急促而壓抑的咳嗽聲打破。

坐在下首的布政使方文舉,一個素以圓滑世故著稱的干瘦老頭,正用手帕死死捂住嘴,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咳得滿臉通紅,涕淚橫流,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那咳嗽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帶著一種病態的、掩飾不住的恐慌。

“咳咳…咳咳咳…王…王大人…”方文舉終于喘過一口氣,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痰音,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這…這趙副將…忠勇可嘉…可…可也太…太托大了些!咳咳…他…他一個太平鎮副將,手下不過些地方巡防營,怎敢…怎敢不察敵情,輕率冒進,一頭扎進那等絕地?這…這豈非是自蹈死路?咳咳咳…”

他一邊說,一邊用眼角余光飛快地掃視著高斌和旁邊按察使周勉的臉色,試圖為自己的衙門開脫。

太平鎮雖直屬總督府提調,但趙全忠此番出兵,多少也借了金陵各衙門的勢,若追究起來,誰也別想干凈。

“方大人此言差矣!”按察使周勉猛地抬起頭,一張瘦長的馬臉繃得緊緊的,眼神銳利如刀,毫不客氣地刺向方文舉。

他掌管一省刑名,性情向來剛硬,此刻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趙全忠輕敵冒進,自取其禍,罪責難逃!然則..........”

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質問的尖刻,“布政司掌錢糧戶籍,安撫流民本是份內之責!若非爾等衙門顢頇無能,坐視黑云嶺招納流亡,聚眾數萬,墾荒筑寨,漸成氣候,又何至于養癰遺患,釀成今日滔天大禍?兩千健兒,血染荒谷,此等罪愆,豈是一個趙全忠能擔待得起的?!”

“周大人!”方文舉像被蝎子蜇了似的跳了起來,干瘦的身體氣得直哆嗦,指著周勉,“你…你這是血口噴人!流民如蝗,四處蜂起,豈是我布政司一衙之力能彈壓周全?剿匪安境,乃兵事,是總督衙門與都指揮使司之責!都司何在?緣何坐視賊寇坐大,而不早發雷霆之擊?”

他的矛頭,瞬間又轉向了坐在角落、一直試圖將自己縮進陰影里的都指揮使司僉事馬魁。

馬魁本是代表都司來聽議的,此刻被方文舉一指,胖臉上肥肉一顫,冷汗涔涔而下,幾乎要從椅子上滑下來。他囁嚅著,聲音細若蚊蚋:“方…方大人明鑒…那…那黑云嶺…地處三府交界,山深林密…賊…賊寇狡詐異?!騺怼騺碇唤俾舆^往商賈,未曾…未曾公然對抗官府…都司…都司兵力有限,各處衛所皆捉襟見肘…實…實在是…咳…”

他語無倫次,額頭上的汗珠滾落下來,砸在腳下的青磚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兩千官兵全軍覆沒,這塌天之禍,他一個小小的僉事如何擔得起?只能拼命推諉。

“夠了!”

一聲沉悶的低吼,如同瀕死野獸的咆哮,驟然炸響,瞬間壓過了所有的推諉和爭吵。

高斌猛地一拍桌子,紫檀木桌面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案上文房四寶齊齊一跳。他撐著桌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胸膛劇烈起伏,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堂下眾人,那目光里燃燒著怒火,更深處卻是難以掩飾的絕望和恐懼。

“推!推!推!都到這個時候了,爾等還在互相推諉!兩千條人命!兩千條人命填進去了!那是兩千個活生生的人!不是兩千根木頭!”他聲音嘶啞,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顫抖,“趙全忠死了,死無對證!可這仗是怎么打的?史家請的那些所謂江湖好手呢?都死絕了嗎?還有…還有那史家!若非他們急于找回面子,何至于攛掇趙全忠輕兵冒進?!咳咳…咳咳咳…”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漲得發紫。

堂下瞬間死寂。

史家..........金陵四大家之一,勢力盤根錯節。牽扯到他們,這水就更渾更深了。

方文舉和周勉迅速交換了一個復雜的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忌憚。

馬魁更是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鉆到地縫里去。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簽押房內令人窒息的僵局。

總督府的長隨高森,一個四十多歲、面相精明的漢子,幾乎是踉蹌著沖了進來,臉色比里面的幾位大人還要難看。

“大…大人!”高森的聲音帶著哭腔,也顧不上什么禮數,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高高舉起一大疊幾乎要抱不住的文書信函。

那些信函的封皮各異,但無一例外,都透著一種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份量。有明黃的錦緞套封,有深紫的云紋箋,有暗青的官封,更多的是蓋著鮮紅私印的急件,像一座小山般壓在他手上。

“京里…京里來的急遞!四王八公…還有…還有幾位侯爺、伯爺府上的…都…都到了!還有…還有北靜王爺府上的長史…親自…親自在儀門外候著了!說…說務必即刻面見大人!”高森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高斌只覺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他強行壓下,身體晃了晃,才勉強站穩。

他死死盯著高森手中那堆積如山的文書,只覺得那不是紙,而是燒紅的烙鐵,是催命的符咒!四王八公!這些盤踞在京城的龐然大物,他們的子弟..........

賈璉、史鼎、王家、薛家那些人,本是指望跟著來江南鍍鍍金,混點軍功好升遷,如今卻折戟沉沙,損兵折將,顏面盡失!

他們的怒火,豈是自己一個南直隸總督能承受的?那些措辭嚴厲的質問、催促乃至威脅,不用看,高斌也能想象得出里面的字字句句是如何的誅心!

更要命的是,北靜王府的長史親自到了儀門外!北靜王水溶,身份尊貴,與四王關系莫逆,他派長史親臨,代表的絕非僅僅是北靜王府的態度!

這分明是四王八公集團施加的、最直接也最沉重的壓力!是興師問罪來了!

高斌的呼吸變得粗重而艱難,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嚨。

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簽押房內那些推諉爭吵的面孔、堆積如山的催戰文書、還有儀門外那位代表著滔天權勢的王府長史…

這一切都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將他死死纏住,勒得他透不過氣,勒得他肝膽俱裂!

“噗..........”

一口壓抑了許久的鮮血,再也無法遏制,猛地從高斌口中噴濺而出,星星點點,染紅了紫檀木案上那份帶來噩耗的軍報,也染紅了他自己胸前那象征著從二品大員威嚴的孔雀補子。

他身體一軟,眼前徹底陷入黑暗,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大人!”

“總督大人!”

“快!快傳醫官!”

簽押房內頓時亂作一團,驚呼聲、桌椅碰撞聲響成一片。

方文舉、周勉等人也顧不得彼此間的齟齬,手忙腳亂地沖上前攙扶。方才還在互相推諉責任的封疆大吏與三司主官們,此刻臉上只剩下同一種顏色..........死灰般的絕望。

總督嘔血昏迷,北靜王府的長史在儀門外候著,四王八公的催命文書堆積如山…這金陵的天,是真的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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