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瘋子愛上了另一把自毀的刀
- 瘋子愛上了另一把自毀的刀
- 凡人到此一游
- 16842字
- 2025-06-20 21:40:50
1
靖康元年,閏十一月。
東京汴梁的風,再不復往日的暖融脂粉氣。它像浸透了塞北的寒鐵,裹挾著城外金兵營寨里晝夜不息的號角與鐵蹄踐踏的悶響,利刃般刮過殘破的城垛,鉆進城里每一條死寂的街巷,鉆進每一扇緊閉的門窗縫隙,也鉆進每一個瑟縮在角落里的汴梁人的骨髓深處。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味道——那是絕望、是焚燒后的焦糊、是尸體在冬日里緩慢腐爛的甜腥,還有一種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王朝末路的腐朽氣息。
我靠在蔡府書房那扇半開的、蒙著昂貴蟬翼紗的雕花窗欞邊,指尖冰涼。窗外昔日精心打理、花團錦簇的庭院,如今只剩枯枝敗葉在寒風中打著旋兒,幾株名貴的牡丹早已被驚慌的仆役踩踏成泥。這具身體原主的記憶——蔡京幼子蔡攸的驕奢淫逸,汴京第一紈绔的荒唐日子——潮水般涌來,又迅速被這鋪天蓋地的真實寒意凍結、擊碎。
穿成誰不好?偏偏是這遺臭萬年的大奸臣蔡京的幼子。金玉其外的錦繡堆,轉眼就成了催命符。
“少爺,少爺!”貼身小廝福安連滾帶爬地撞開書房門,一張臉慘白得像剛刷過的墻皮,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完…完了!宣化門…破了!金兵…金兵進城了!”
轟——
仿佛一個無聲的巨雷在頭頂炸開。盡管早有預感,但當這最終審判般的消息砸下來時,我的四肢百骸還是瞬間浸入冰水。宣化門,汴梁內城的最后一道屏障。破了。大宋的心臟,徹底暴露在蠻族的屠刀之下。
福安還在語無倫次地哭喊:“老爺…老爺早上被官家急召入宮議和…還沒回來!府里…府里人都跑了大半!少爺,咱們也快…”
“跑?”我扯了扯嘴角,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往哪跑?這汴梁城,已是鐵桶里的鱉。”目光掠過書案上那份尚未完成的、措辭華麗卻空洞無物的“議和十策”——蔡攸那廢物點心的手筆,試圖為這搖搖欲墜的王朝涂脂抹粉。真是莫大的諷刺。城破在即,滿城權貴,想的依舊是那套虛與委蛇、搖尾乞憐的把戲。
“走。”我猛地站直身體,心臟在胸腔里擂鼓,一種近乎荒謬的沖動驅使著我,“去宮城那邊看看。”不是看那注定屈辱的“議和”,而是想親眼看看,這煌煌天朝,最后是如何咽下這口氣。或許,也想看看那個在史書夾縫里留下過一筆的名字。
“少爺!使不得啊!”福安魂飛魄散,撲上來想抱住我的腿,“外面…外面全是金狗!刀槍無眼…”
“閉嘴!”我一把甩開他,抓起書案旁一件不起眼的深灰色狐裘披上,遮住里面華麗的錦袍,“想活命就跟著,要么就自己找地方躲著等死!”語氣里的決絕和冰冷,是我自己都未曾料到的。福安被我嚇住,噎住了哭嚎,只能跌跌撞撞地跟上。
府門外的景象,是人間地獄的序章。昔日摩肩接踵、冠蓋云集的御街,此刻如同被颶風掃過。華麗的馬車傾覆在路中央,車輪斷裂,拉車的馬匹倒在血泊里,兀自抽搐。名貴的箱籠被粗暴地劈開,綾羅綢緞、金銀細軟散落一地,被無數倉皇奔逃的腳踐踏。哭喊聲、尖叫聲、怒罵聲、金鐵交擊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毀滅性的洪流,沖擊著耳膜。
濃煙從幾處方向升起,將本就陰沉的天空染得更暗。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煙塵和一種源自恐懼的、令人作嘔的酸腐氣息。一隊隊身著黑色或深褐色皮甲、頭戴氈笠、面目粗野猙獰的金兵,如同地獄里爬出的惡鬼,揮舞著彎刀長矛,驅趕著驚慌失措的人群。他們撞開緊閉的店鋪門板,將里面值錢的東西洗劫一空;他們沖進高門大戶的宅院,里面隨即爆發出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慘嚎。
我和福安混在驚恐奔逃的人流中,盡量貼著墻根陰影移動,如同兩只在沸水里掙扎的螞蟻。福安死死拽著我的衣角,牙齒咯咯作響。我強迫自己冷靜,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混亂的街道,尋找著通往宮城方向的路徑。每一步,腳下都可能踩到溫熱的血泊或是僵硬的尸體。一個穿著五品文官服飾的中年人,被一個金兵獰笑著從背后用長矛刺穿,釘在了街邊店鋪的門板上,鮮血順著門板蜿蜒流下,他徒勞地抓撓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
轉過一個街角,前方驟然開闊,是宮城外的廣場。然而眼前的景象,讓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廣場中央,已被一隊兇神惡煞的金兵騎兵占據。為首的是一個身材異常魁梧、滿臉橫肉、穿著鑲鐵皮甲的金將。他騎在一匹高大的黑馬上,手中沾血的彎刀隨意地垂著,目光如同鷹隼,帶著毫不掩飾的貪婪和殘忍,掃視著被驅趕到廣場一角的人群。那里面多是宮人、宮女和內侍,個個面無人色,抖如篩糠。
金將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用生硬的漢話吼道:“女人!年輕的女人,都站出來!伺候我大金的勇士!這是你們的福氣!”他身后的騎兵們爆發出野獸般的哄笑和怪叫。
人群一陣絕望的騷動。幾個年輕的宮女被同伴死死拉住,淚流滿面地搖頭。一個老太監似乎想上前哀求,被一個金兵不耐煩地一鞭子抽翻在地,抽搐著不再動彈。
“不出來?”金將臉上的橫肉抖動,顯出猙獰,“那就別怪我…”他猛地一揮手。
兩個如狼似虎的金兵立刻策馬沖向人群邊緣,目標明確——一個穿著淺碧色宮裝、梳著雙鬟、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宮女。她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想往人群深處躲藏,卻被混亂的人群擠得踉蹌摔倒。
就在那金兵粗糙的大手即將揪住小宮女頭發的一剎那——
“住手!”
一聲清喝,如同玉石碎裂于冰面,陡然刺破廣場上絕望的喧囂。
一道纖秀卻無比挺拔的身影,排開瑟縮的人群,毅然決然地擋在了那小宮女身前。
她穿著素凈的宮裝,樣式卻比普通宮女尊貴許多,頭上并無繁復的釵環,只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挽住烏云般的發髻。臉色是病態的蒼白,雙頰卻因憤怒和激動而泛著不正常的紅暈。一雙眸子,清澈見底,此刻卻燃燒著冰冷的怒火,直直射向馬上的金將。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廣場上所有的哭喊、金兵的怪叫都停滯了。連那肆虐的寒風,似乎也忘了呼嘯。
是朱璉。康王趙構的正妃。史書里那個剛烈不屈、最終在北國五國城投繯殉國的女人。
2
她的身影單薄得像一張紙,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然而,她就那樣挺直了脊背,孤零零地站在如狼似虎的金兵鐵蹄之前,站在滿地狼藉與血污之上,像一株驟然綻放在冰天雪地里的寒梅。那是一種與周遭絕望格格不入的、近乎悲壯的孤絕。風卷起她素色的裙裾,獵獵作響,仿佛一面無聲的旗幟。
“放肆!”朱璉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不容褻瀆的威儀,“此乃大宋宮苑!爾等蠻夷,安敢在此撒野,欺凌弱小?”
那馬上的金將顯然沒料到會突然殺出這么個硬茬,還是個如此美貌的女人。他先是一愣,隨即那雙渾濁的三角眼里爆發出更加淫邪貪婪的光芒,上下打量著朱璉,如同在評估一件稀世獵物。他舔了舔厚厚的嘴唇,發出一陣夜梟般的怪笑:“哈哈!好!好一個剛烈的美人兒!比那些哭哭啼啼的貨色強多了!正好給本將軍解解悶!”他手中的彎刀指向朱璉,污言穢語噴薄而出,“識相的,乖乖跟我走!伺候好了,饒你不死!”
朱璉的胸膛劇烈起伏著,蒼白的臉上紅暈更盛,那是極致的憤怒。她非但沒有后退,反而迎著那森然的刀尖,又向前踏了一小步,將身后嚇得幾乎癱軟的小宮女完全護住。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釘在金將那張令人作嘔的臉上。
“無恥狂徒!”她厲聲斥道,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迸出,“我乃大宋康王正妃!爾等蠻夷,敢辱天朝宗婦?!”
“王妃?”金將先是一怔,隨即爆發出更響亮的、充滿嘲弄的狂笑,他身后的金兵也跟著哄笑起來,“哈哈哈!王妃?亡國的王妃?正好!老子還沒嘗過王妃是什么滋味呢!”他猛地一夾馬腹,那匹高大的黑馬嘶鳴一聲,前蹄揚起,帶著一股腥風,朝著朱璉直沖過來!巨大的陰影瞬間將朱璉和她身后的小宮女完全籠罩!
“王妃小心!”人群里爆發出幾聲絕望的驚呼。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冰冷的戰栗感瞬間傳遍四肢百骸,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攥住。身體比意識更快,我幾乎要沖出去,卻被福安死命地拽住:“少爺!不能啊!去了就是送死!”
就在那馬蹄即將踏落、金將獰笑著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抓向朱璉衣襟的千鈞一發之際——
“啪!”
一聲清脆響亮、幾乎蓋過所有喧囂的耳光聲,驟然炸響!
時間,真的停滯了。
朱璉沒有躲,沒有退。在那巨大的馬身陰影和撲面而來的腥風里,她竟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猛地揚起了手臂,狠狠地、毫無花哨地、正正地抽在了那金將探過來的、布滿橫肉的丑臉上!
那一巴掌,用盡了一個亡國王妃所有的尊嚴、憤怒和不屈!
聲音清脆得令人心悸。金將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住,變成了難以置信的錯愕。他大概這輩子都沒想過,一個亡國的、手無寸鐵的女人,敢在千軍萬馬之中,抽他這位大金勇士的耳光!
整個廣場,死一般的寂靜。連那匹躁動的黑馬,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詭異的氣氛,不安地刨著蹄子。
金將臉上的錯愕只持續了一瞬,便被火山爆發般的狂怒取代。那張丑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額頭、脖頸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那雙三角眼瞪得幾乎要裂開,噴射出足以焚毀一切的暴戾火焰。他喉嚨里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野獸咆哮:
“賤人!找死!!”
彎刀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反射著天光冰冷的寒芒,化作一道致命的弧光,毫不留情地朝著朱璉那纖細脆弱的脖頸,狠狠劈下!那速度太快,力量太猛,帶著要將她整個人劈成兩半的兇狠!
“王妃——!”人群爆發出撕心裂肺的絕望哭喊。我身邊的福安死死捂住嘴,發出壓抑的嗚咽。
朱璉閉上了眼睛。挺直的脊梁沒有半分彎曲,如同引頸就戮的天鵝。蒼白的臉上,沒有恐懼,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靜,一種殉道者般的決然。
刀鋒凌厲的破空聲近在咫尺!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下一刻便是血濺五步、香消玉殞的慘劇時——
“住手!斡離不元帥有令!俘虜宗室女眷,不得擅殺!違令者斬!”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裹挾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猛地從廣場另一端傳來!
一道同樣魁梧的金將身影策馬疾馳而至,手中高舉著一面象征金軍西路副元帥斡離不(完顏宗望)的金狼頭令旗!
那劈向朱璉的彎刀,硬生生在距離她脖頸不到三寸的地方,戛然而止!冰冷的刀鋒甚至削斷了她鬢邊幾縷被風吹起的青絲。
揮刀的金將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臉上的狂怒凝固了,難以置信地看向那面令旗,又看向疾馳而來的傳令官,最終,那噴火的眼睛死死地釘在朱璉臉上,充滿了不甘、暴戾和一種被當眾羞辱后的瘋狂殺意。
“哼!”他重重地、不甘地哼了一聲,聲音如同破鑼。彎刀緩緩收回,刀尖卻猛地向下一劃!
嗤啦——
一道刺目的血線,瞬間在朱璉白皙脆弱的脖頸側邊綻開!不深,卻足以讓殷紅的血珠迅速滲出,沿著她優美的頸線滑落,染紅了素色的衣領,像雪地里驟然綻放的紅梅,刺目驚心。
朱璉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劇烈的疼痛讓她悶哼一聲,貝齒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但她依舊死死地站在原地,雙腳如同釘在地上,那挺直的脊梁,硬是沒有彎下半分!那雙重新睜開的眼睛里,沒有淚水,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金將扭曲的面孔和這破碎的山河。
她甚至沒有抬手去捂那道流血的傷口,任憑那刺目的紅在素衣上暈染開。那是一種無聲的宣告,一種比任何言語都更加強硬的蔑視。
金將似乎被這眼神激得更加狂怒,他猛地一揮手,對旁邊的士兵咆哮:“把她!還有那些女人!統統押走!送到洗衣院!讓她們好好‘享福’!”最后兩個字,他咬得極重,充滿了惡毒的詛咒。
如狼似虎的金兵立刻撲了上來,粗暴地推搡著朱璉和其他宮女。朱璉被推得一個趔趄,卻倔強地自己站穩,甚至反手扶住了身邊那個幾乎癱軟的小宮女。她的目光,在混亂中,似乎無意識地掃過我藏身的角落。那眼神空洞、冰冷,沒有焦距,仿佛穿透了我,穿透了這殘垣斷壁,望向一個早已不存在的、名為大宋的幻影。
那一眼,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了我的心臟。沒有痛感,只有一種瞬間蔓延開來的、足以凍結血液的寒意,和一種靈魂被洞穿的戰栗。
“少爺…少爺?我們…我們快走吧…”福安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顫抖的手用力拉扯著我的衣袖。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追隨著那個被粗暴推搡著、脖頸染血卻依舊挺直如松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宮城幽暗的門洞陰影里。
寒風吹過,卷起地上的灰燼和殘葉,打著旋兒。空氣里濃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混合著朱璉脖頸間飄散開的、那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她的清冷氣息,形成一種詭異而殘酷的味道。
我緩緩抬起手,按住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臟位置。那里,冰冷一片。
那把無形的刀,終究還是扎了進去。帶著亡國的寒意,帶著她的血,也帶著一種名為“朱璉”的、毀滅性的印記。
3
靖康二年,春末。北國,五國城。
汴梁的暖風早已是隔世的記憶。五國城的風,是刀子。它裹挾著松花江流域特有的、帶著水腥味的寒意,刮過簡陋低矮的土坯房,鉆進縫隙,鉆進骨頭縫里。空氣中彌漫著牲口糞便、劣質皮貨、還有長期不洗澡的人體混合在一起的濃重膻臭味。遠處,金兵營寨操練的號角和粗野的呼喝聲,是這片苦寒之地永恒的背景音。
一間低矮、陰暗、散發著霉味和潮濕土腥氣的土屋,就是我在金國的“官邸”。作為“故宋太師蔡京幼子”,又“深明時務”地主動投效,還精通女真語和漢文,我憑著這些“資本”,加上蔡京昔日一些隱秘的、早已變質的人情網絡,竟也在這金國的權力夾縫里,撈到了一個不上不下的“通事”職位,負責文書傳遞和一些見不得光的“溝通”。
代價是,我成了所有宋人俘虜眼中,最卑劣、最無恥的漢奸。唾棄和詛咒,是家常便飯。
“蔡大人,這是今日要呈送元帥府的文書副本,請您過目。”一個穿著臟兮兮皮袍、眼神閃爍的漢人小吏哈著腰,將一疊粗糙的羊皮紙放在我那張搖搖欲墜的木案上。他語氣恭敬,眼底深處卻藏著掩飾不住的鄙夷。
我連眼皮都懶得抬,只是從鼻子里“嗯”了一聲,算是回應。指尖無意識地捻著案上一小撮冰冷的白色粉末——這是金國貴族賞賜的、價比黃金的“寒石散”,據說能止痛、提神,卻也如附骨之疽,一點點蠶食著人的性命。原主蔡攸在汴梁就染上的惡習,如今成了支撐這具病弱軀殼在苦寒之地茍延殘喘的毒藥。胸腔里熟悉的滯悶感又開始翻涌,帶著隱隱的腥甜。
小吏識趣地退了出去,關門時帶進一股更冷的寒風。
我端起案上冰冷的、帶著腥膻味的馬奶酒,狠狠灌了一大口,試圖壓下喉嚨口的癢意。劣酒灼燒著食道,卻壓不住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疲憊。目光落在桌角,那里用一塊不起眼的石頭壓著一張小小的、折疊起來的紙片。上面是密密麻麻、蠅頭小楷的名單——是潛伏在北地、試圖聯絡南方、處境岌岌可危的抗金義士據點。每一個名字,都重若千鈞。
“蔡通事!”一個粗嘎的女真語在門外響起,帶著金兵特有的傲慢和不耐煩,“元帥府急令!讓你立刻去一趟城西‘洗衣院’!那邊又鬧起來了!點名要你去處置!”
洗衣院。
這三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瞬間刺穿了我強行維持的麻木。握著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冰冷的陶杯幾乎要被我捏碎。一股腥甜再也壓制不住,猛地涌上喉頭。我猛地側過頭,劇烈地咳嗽起來,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死死捂住嘴。
咳聲撕心裂肺,在空曠的土屋里回蕩,顯得格外凄厲。許久,咳聲才漸漸平息。我緩緩移開手帕,素白的絹面上,赫然綻開幾朵刺目的、粘稠的暗紅色血花,如同雪地里妖異的紅梅。
又是血。和記憶中她脖頸上那一抹,何其相似。
我盯著那血跡,眼神一點點沉下去,變得幽暗,深不見底。嘴角卻緩緩勾起一抹近乎殘酷的弧度。我慢條斯理地將染血的手帕折疊好,揣入懷中。然后站起身,撣了撣身上那件象征身份的、鑲著劣質毛邊的女真式皮袍,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痛楚和寒意。
推開吱呀作響的破木門,凜冽的寒風如同冰水兜頭澆下。門外,一個騎著馬、滿臉橫肉的金兵小頭目正不耐煩地等著,眼神輕蔑。
“走吧。”我用流利的女真語說道,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洗衣院坐落在五國城最骯臟偏僻的西北角。幾排低矮破敗、如同牲口棚般的土屋圍著一個巨大的、結了層薄冰的污水池。池邊堆滿了小山般散發著惡臭的、等待漿洗的衣物——有金兵油膩腥臭的皮甲襯衣,有低級軍官的臟污軍服,甚至還有一些沾染著不明穢物的女人衣物。寒風卷起污池的臭氣,混雜著劣質皂角和汗餿味,中人欲嘔。
十幾個蓬頭垢面、穿著單薄破舊棉衣的女人,正麻木地蹲在冰冷的池水邊,用凍得通紅、布滿裂口的手,用力捶打著沉重的衣物。她們的動作僵硬遲緩,眼神空洞,仿佛靈魂早已被這無休止的苦役和絕望抽離,只剩下一具具勉強活動的軀殼。
其中一個身影,格外刺眼。
朱璉。曾經的康王妃。她蹲在污水池最邊緣的角落,那里冰水最刺骨。身上那件單薄的棉衣早已看不出顏色,沾滿了污漬和冰碴,好幾處都磨破了,露出里面同樣破舊的夾絮。一頭曾經如云的黑發,如今枯槁凌亂,只用一根磨得發亮的木簪草草挽著。露出的脖頸纖細脆弱,那道被刀鋒劃出的疤痕早已結痂,成了一道暗紅色的、扭曲的印記,像一條丑陋的蜈蚣,牢牢吸附在她曾經白皙無瑕的肌膚上,無聲地訴說著那日的屈辱與抗爭。
她正用力捶打著一件沾滿油膩和血污的金兵皮襖。沉重的木杵每一次落下,都濺起冰冷的臟水,打濕她單薄的褲腳和露出腳踝的破舊布鞋。那雙曾經撫琴作畫的手,此刻紅腫得像胡蘿卜,布滿凍瘡和裂口,有些裂口甚至還在滲著血絲。她咬緊牙關,每一次舉起木杵,手臂都在劇烈地顫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與冰水混在一起。
“看什么看!快干活!磨磨蹭蹭的,找打嗎?”一個身材粗壯、滿臉橫肉、穿著油膩皮襖的金國中年仆婦(專管洗衣院的監工)提著根短鞭,兇神惡煞地在池邊巡視。看到朱璉動作稍慢,立刻破口大罵,手中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朝她背上抽去!
啪!
一聲悶響。鞭子抽在單薄的棉衣上,聲音不大,力道卻不輕。朱璉的身體猛地一顫,悶哼一聲,捶打的動作瞬間停滯。她死死咬住下唇,沒有回頭,沒有求饒,只是停頓了一瞬,便以更大的力氣,再次舉起了沉重的木杵,狠狠砸向那骯臟的皮襖。仿佛那皮襖就是仇人的頭顱。
我帶著那個金兵小頭目,在一小隊金兵的簇擁下,踏入這污穢之地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幕。
4
寒風卷過污池,帶著刺鼻的惡臭。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間鎖定了那個角落里的身影。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帶來一陣尖銳的、幾乎無法呼吸的悶痛。那污穢的環境,她襤褸的衣衫,脖頸上猙獰的疤痕,尤其是她挺直的、不肯彎折的脊梁,在周圍一片麻木的灰暗中,像一把染血的匕首,再次狠狠刺入我的眼底。
“怎么回事?鬧什么鬧?”領我來的金兵小頭目上前一步,粗聲粗氣地用女真語喝問那監工仆婦。
仆婦立刻換上一副諂媚的嘴臉,指著朱璉告狀:“軍爺,蔡大人!是那個女人!這個姓朱的賤婢!干活最是磨蹭,還總是一副死了爹娘的樣子!抽她鞭子都不吭聲,就是骨頭硬!今天還差點把一件好襖子捶破了!我看她就是存心找事!”她用的是漢話,顯然是說給我聽的,語氣里充滿了惡意的挑撥。
小頭目不耐煩地揮揮手:“少廢話!趕緊處置!元帥府還等著回話呢!”他目光掃過朱璉,帶著一種看待牲口的輕蔑,轉向我,語氣命令式地說道,“蔡通事,交給你了。讓這宋女知道知道規矩!”
所有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那些洗衣女麻木的眼中,此刻也流露出驚恐、絕望,還有深深的、毫不掩飾的鄙夷。仿佛我是什么比污泥更骯臟的東西。
朱璉的動作終于徹底停了下來。她沒有回頭,依舊背對著我,保持著那個準備捶打的姿勢。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似乎繃得更緊了,像一張拉滿的弓,充滿了無聲的、即將爆發的力量。寒風卷起她枯槁的發絲,露出那截疤痕累累的脆弱脖頸。
我緩緩地,一步一步,踩著污池邊冰冷的泥濘,走向那個角落。皮靴踩在凍硬的泥地上,發出單調而沉重的回響,仿佛踏在每個人的心上。污池的惡臭、劣質皂角的氣味、汗餿味,還有從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混合著冰冷水汽和淡淡血腥的、屬于她的獨特氣息,一股腦兒涌入鼻腔,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味道。
終于,我在她身后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近得能看清她棉衣破洞處露出的、凍得發青的皮膚,能看清她枯槁發絲下微微顫抖的耳尖,能感受到她身體里那股壓抑到極致、瀕臨爆發的憤怒與絕望。
我微微俯下身,湊近她的耳畔。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清的音量,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輕柔,緩緩開口。那聲音,冰冷,滑膩,帶著金國官場浸染出的虛偽和殘忍:
“王妃,”我刻意加重了這兩個早已淪為諷刺的尊稱,語氣里充滿了惡意的提醒,“請跪。”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身體的劇烈一顫!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那挺直的脊背,瞬間僵硬如鐵。
我伸出手,指尖冰涼,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輕輕捏住了她的下巴,強迫她側過臉來。
觸手所及,是冰涼的、沾著污水的皮膚,粗糙得如同砂紙,再不復昔日的細膩柔滑。下巴的骨頭硌著我的手指,瘦削得令人心驚。我迫使她抬起頭。
終于,我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雙曾經清澈見底、燃燒著冰冷怒火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永不消散的北國寒霧。空洞,死寂,深不見底,仿佛所有的光、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情感都已被徹底埋葬。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絕望。那絕望如此之深,如此之重,幾乎要將人溺斃。然而,在那片絕望的深淵最底層,在那死水般毫無波瀾的眼眸最深處,卻依舊固執地燃燒著一點微弱的、不肯熄滅的余燼——那是屬于朱璉的、永不屈服的靈魂之火。
對上這雙眼睛的剎那,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捅穿,劇痛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喉嚨口那股熟悉的腥甜再次洶涌翻騰。我死死咬住后槽牙,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股翻涌的氣血壓下去。臉上卻依舊掛著那副令人作嘔的、屬于“蔡通事”的、輕佻而殘忍的笑意。
我的手指微微用力,迫使她的臉抬得更高,讓那張飽經風霜、布滿污跡卻依舊難掩昔日清麗輪廓的臉,完全暴露在我冰冷的視線下。
“否則,”我繼續用那種輕柔得如同情人間呢喃、卻字字淬毒的語調,清晰地、緩慢地說道,目光卻越過她的肩膀,精準地投向洗衣女中那個縮在角落、穿著淺碧色破舊棉襖、正驚恐地看著這邊、瑟瑟發抖的小宮女——正是當年在汴梁宮城外,被朱璉拼死護在身后的那個小丫頭。
我的嘴角勾起一抹惡魔般的弧度,聲音如同冰錐,狠狠鑿進朱璉的耳膜:
“明日被送去犒軍的宮女名單里——”
“會有你拼死護下的那個小丫頭。”
話音落下的瞬間,如同一個惡毒的詛咒在污穢的空氣中炸開!
時間仿佛凝固了。污池的臭氣,監工仆婦粗重的呼吸,其他洗衣女壓抑的抽泣,金兵不耐煩的催促…所有聲音都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我那句淬毒的低語,和她驟然收縮的瞳孔。
朱璉那雙死寂如深潭的眼眸,在聽到“小丫頭”三個字時,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深埋的、幾乎被絕望吞噬的靈魂之火,轟然炸裂!絕望被一種足以焚毀一切的、純粹的、狂暴的憤怒瞬間取代!那憤怒是如此強烈,如此赤裸,幾乎要化作實質的火焰,從她眼中噴射出來,將我焚燒殆盡!
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那無法抑制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暴怒!被捏住的下巴,骨頭都在咯咯作響。她死死地瞪著我,那眼神,不再是空洞的絕望,而是刻骨的恨意,是恨不得食我肉、寢我皮的瘋狂!嘴唇被她自己咬得慘白,一絲殷紅的血珠從下唇滲出,在那污跡斑斑的臉上,顯得格外刺目。
“你…!”一個破碎的音節從她緊咬的齒縫中擠出,帶著毀天滅地的恨意和顫抖。
“跪下!”我猛地加重了手指的力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國官吏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冷酷和命令。這聲音在死寂的洗衣院里回蕩,如同驚雷。
那挺直的、如同雪嶺青松般不屈的脊梁,在我的聲音和那惡毒的威脅下,在那雙噴火卻又瞬間被更深重的絕望覆蓋的眼眸深處,終于……一寸寸地,彎折下去。
像一柄絕世名劍,在重壓之下,發出不堪重負的悲鳴。
撲通。
一聲悶響,砸在冰冷污穢的泥地上,也砸在所有目睹這一幕的人心上。
朱璉,曾經大宋最尊貴的康王妃,直挺挺地跪倒在我面前。雙膝重重地砸在凍結的泥濘和污水里,濺起骯臟的水花。她的頭深深地、深深地垂了下去,枯槁的發絲散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臉,也遮住了那瞬間可能滑落的、滾燙的恥辱。
她跪在那里,身體如同風中殘燭般劇烈地顫抖著。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那無法抑制的、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憤怒。她死死地咬著牙,我甚至能聽到她牙齒因為過度用力而摩擦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咯”聲。仿佛要將滿口的銀牙,連同那滔天的恨意,一起咬碎!
洗衣院里一片死寂。只有寒風嗚咽著刮過污池,卷起刺骨的寒意。那個穿著淺碧色破襖的小宮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身體抖得像一片狂風中的葉子。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看著她跪伏在污泥里的身影,看著她劇烈顫抖的肩背,看著她散亂枯槁的發絲。胸腔里那翻涌的腥甜再也壓制不住,一股鐵銹味直沖喉頭。我猛地轉過身,用寬大的皮袍袖子掩住口鼻,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劇烈嗆咳。咳得彎下了腰,咳得眼前陣陣發黑。
“蔡通事?”旁邊的金兵小頭目疑惑地叫了一聲。
我強忍著眩暈和劇痛,放下袖子,臉上迅速恢復了那副令人厭惡的、帶著一絲病態蒼白的平靜。我甚至對著那小頭目扯出一個虛偽的笑,聲音嘶啞卻平穩:“無妨,老毛病了。此女已服管教,剩下的事,你們看著辦吧。”
說完,我再不看地上那跪著的身影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堆礙眼的垃圾。挺直腰背,帶著一身刻意維持的冷漠和疏離,在那些充滿鄙夷、恐懼和復雜難言的目光注視下,在身后那壓抑到極致的、牙齒咬碎的“咯咯”聲中,一步步,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污穢絕望的洗衣院。
5
寒風如刀,刮在臉上生疼。
每一步邁出,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胸腔里的悶痛如同鈍器反復捶打,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我死死攥著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來對抗體內翻江倒海般的血腥氣。
直到徹底走出洗衣院的范圍,拐進一條僻靜無人的、堆滿雜物和積雪的狹窄土巷。
噗!
再也壓制不住,一大口粘稠、腥甜、帶著內臟碎片般的暗紅色血液猛地噴濺出來,星星點點灑落在腳下骯臟的雪地上,如同雪地里驟然綻放的、妖異的紅罌粟。
我踉蹌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才勉強支撐住沒有倒下。冰冷的土墻寒氣刺骨,卻奇異地緩解了胸腔里那團灼燒的火焰。我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北地凜冽的寒氣。
抬起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穿過土巷雜物的縫隙,投向洗衣院的方向。那低矮破敗的土屋輪廓,在暮色漸沉的天空下,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墳墓。
她跪下了。
為了那個小丫頭。
那把寧折不彎的刀,終究還是被這骯臟的世道,被我用最卑劣的手段,一寸寸……壓彎了。
一種比咳血更深的、幾乎令人窒息的疲憊和……無法言說的痛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五國城的夜,是凝固的墨。沒有汴梁的萬家燈火,沒有絲竹管弦。只有無邊的死寂,被遠處金兵營寨里零星的刁斗聲和狼嚎般的巡夜口令偶爾刺破。寒風在簡陋的土坯房之間嗚咽穿梭,像無數冤魂在哭泣。
我的“官邸”小土屋,更是如同冰窟。角落里一個小小的火塘,里面只有幾塊半死不活的木炭,散發著微弱的熱氣,根本無法驅散深入骨髓的寒意。空氣里彌漫著劣質炭火的煙熏味、濃重的藥草苦澀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卻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我裹著一件厚重的、帶著膻味的舊皮襖,蜷縮在火塘邊一張吱呀作響的破木椅上。手里端著一碗剛煎好的藥湯,黑乎乎,冒著刺鼻的熱氣。藥是托人從宋人俘虜中一個懂點醫術的老者那里弄來的,方子很老,藥效甚微,聊勝于無。
白日里在洗衣院咳出的那口血,像是抽走了大半力氣,此刻胸腔里依舊是熟悉的滯悶和隱痛,如同壓著一塊冰冷的巨石。指尖冰涼,微微顫抖著。
目光,卻不受控制地飄向那扇唯一的小窗。窗紙早已破敗不堪,用粗糙的獸皮勉強糊著擋風,依舊有幾道縫隙。而窗外,正對著的,就是洗衣院那排最破舊、女奴們居住的低矮土屋。其中一間,窗戶黑洞洞的,沒有一絲光亮透出。
朱璉就在那里面。
白日里她跪在污泥中的身影,那雙絕望深淵中燃燒著刻骨恨意的眼睛,還有那幾乎咬碎銀牙的聲音,如同鬼魅,在我腦海中反復回放。每一次回放,都像一把鈍刀在心臟上反復切割,帶來一陣陣尖銳的、令人窒息的悶痛。
“咳…咳咳…”又是一陣壓抑不住的嗆咳襲來,我猛地弓起身子,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肺葉仿佛要炸開,牽扯著全身的骨頭都在呻吟。許久,咳聲才漸漸平息。移開手帕,素白的絹面上,不出意外地,又添了幾抹暗紅。
藥湯早已涼透。我皺著眉,將那苦澀冰冷的液體一飲而盡。寒意順著食道一路蔓延,非但沒能壓下體內的灼痛,反而激得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就在這咳喘的間隙,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啜泣聲,被寒風斷斷續續地送了進來。
聲音很低,壓抑到了極致,仿佛是從靈魂深處硬生生擠出來的。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悲傷、屈辱、絕望,還有一種……瀕臨崩潰的脆弱。
是朱璉。
白日里那剛烈不屈、如同寒梅傲雪的身影,此刻在這無邊的黑夜里,終于卸下了所有的偽裝和盔甲,只剩下一個被徹底碾碎尊嚴、被絕望吞噬的女人,在無人處獨自舔舐著血淋淋的傷口。
那啜泣聲,像一根根冰冷的鋼針,精準地刺入我的耳膜,刺進我的心臟。比咳血更痛,比寒風更冷。
我蜷縮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像一尊被凍僵的石像。只有握著空藥碗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著。
夜,漫長而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啜泣聲漸漸低了下去,最終只剩下寒風的嗚咽。
胸腔里的劇痛似乎也隨著那哭聲的止歇而稍稍平復了一些。我緩緩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角落那張簡陋的木板床。躺下,冰冷的硬板硌著骨頭,寒意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我裹緊皮襖,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睡。
然而,意識剛剛陷入混沌——
“砰!砰砰砰!”
一陣粗暴的、如同擂鼓般的砸門聲,猛地將我從淺眠中驚醒!
“開門!快開門!蔡通事!蔡通事在不在?!”粗嘎的女真語伴隨著兇狠的叫嚷,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心臟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這個時辰,這種粗暴的敲門方式……絕非尋常!
我猛地坐起身,胸腔一陣氣血翻涌,強行壓下。迅速套上外袍,點亮了桌上那盞昏暗的油燈。昏黃的光線搖曳著,照亮了我臉上無法掩飾的凝重和一絲蒼白。
深吸一口氣,我走到門邊,拉開了門閂。
門外站著三個身披皮甲、腰挎彎刀、一臉兇悍的金兵。為首的是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百夫長,眼神如同鷹隼,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懷疑,死死地盯著我。
“蔡通事,跟我們走一趟!”刀疤臉百夫長語氣生硬,不容置疑。
“何事?如此深夜?”我強作鎮定,用流利的女真語問道,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少廢話!”旁邊一個金兵不耐煩地吼道,“元帥府急召!有要犯逃竄,懷疑有內應!所有漢官,即刻去營中接受盤查!快走!”
要犯?內應?
這兩個詞如同冰水澆頭!難道是名單泄露了?還是我暗中的聯絡被察覺了?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
“好,容我披件衣服。”我盡量讓語氣顯得平靜,轉身去拿掛在墻上的厚皮襖。手指觸碰到冰冷的皮毛,卻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借著穿衣的動作,我迅速瞥了一眼書案方向——那張小小的名單,正安靜地躺在桌角石頭下。
“磨蹭什么!快點!”金兵粗暴地催促。
6
穿好皮襖,我跟著三個金兵,一頭扎進了五國城冰冷的夜色里。寒風如同無數把小刀,刮在臉上生疼。我低著頭,步履沉重地走在中間,前后都是金兵警惕的身影。每一步踏在凍硬的雪地上,都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是在敲打著喪鐘。
元帥府燈火通明,氣氛肅殺。巨大的牛皮帳篷里,幾個金軍將官正圍著一張地圖低聲商議,面色凝重。空氣中彌漫著緊張和血腥味。被帶來盤查的漢官有七八個,都垂頭喪氣地站在角落,大氣不敢出。
盤問開始了。問題刁鉆而兇狠,反復盤問這幾日的行蹤、接觸過什么人、有無傳遞消息……冰冷的視線如同刀子,一遍遍刮過我的臉。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調動起這具身體里屬于“蔡攸”的所有狡黠和屬于“蔡通事”的偽飾,小心應對,編造著看似合理的時間線和接觸對象。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時間一點點流逝,帳篷里的炭火也無法驅散我心底不斷蔓延的寒意。每一次咳嗽都讓我心驚膽戰,生怕咳出血來暴露虛弱。終于,在一番嚴厲的詰問和反復核對后,那刀疤臉百夫長似乎沒找到明顯的破綻,不耐煩地揮揮手:“滾吧!管好你的嘴!若發現半點可疑,定斬不饒!”
如同得到大赦,我強撐著幾乎虛脫的身體,和其他幾個同樣面色慘白的漢官一起,踉蹌著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帳篷。
冰冷的夜風再次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嗆咳。我扶著冰冷的帳篷支柱,咳得彎下腰,感覺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好不容易平復下來,我辨明了方向,幾乎是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朝著“家”的方向挪去。
五國城的夜路,崎嶇而黑暗。只有慘淡的月光,勉強勾勒出土屋和雜物堆的輪廓,投下幢幢鬼影。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臉上,如同細碎的冰針。
就在我轉過一個堆滿廢棄輜重的陰暗角落時——
噗!
一股難以言喻的、極其輕微的破空聲,仿佛毒蛇吐信,自身后極近處響起!
多年在權力邊緣掙扎、在生死線上游走的直覺瞬間炸開!一股冰冷的死亡氣息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我幾乎是憑借本能,身體猛地向左側一撲!
嗤啦!
一道冰冷的銳風,擦著我的右臂外側掠過!鋒利的刀刃瞬間撕裂了厚重的皮襖和里面的棉衣!
“呃!”劇痛傳來!右臂外側瞬間一片火辣!溫熱的液體迅速涌出,浸透了衣袖!皮肉被劃開了!
偷襲!是滅口!
我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濺起一片雪沫。顧不上疼痛,我猛地翻身,左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空空如也!為了去元帥府,我根本沒帶任何武器!
借著慘淡的月光,我看到一個穿著黑色夜行衣、身形矯健如同獵豹的身影,正從陰影中無聲地撲出!手中一柄閃爍著幽藍寒光的短刃,帶著致命的弧線,再次朝著我的咽喉刺來!動作快如閃電,狠辣無比!
避無可避!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
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猛地抓起地上的一把混雜著碎石和冰碴的凍土,用盡全力朝著那刺客的面門狠狠揚去!
“噗!”
凍土和碎石劈頭蓋臉砸在刺客臉上!
“啊!”刺客顯然沒料到這一手,動作本能地一滯,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下意識地抬手去擋眼睛!
就是現在!
我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不顧右臂撕裂般的劇痛,朝著刺客猛撞過去!同時左手狠狠抓向對方持刀的手腕!
砰!
兩人重重撞在一起,滾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我死死抓住對方持刀的手腕,用身體的力量壓住他!刺客的力量極大,拼命掙扎,另一只手屈肘狠狠擊打我的肋部!
劇痛!肋骨仿佛要斷裂!喉嚨口的腥甜再也壓不住,噗地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了刺客蒙面的黑巾上!
“咳…咳咳…!”劇烈的嗆咳讓我手上的力量一松!
刺客抓住機會,猛地掙脫我的鉗制,眼中兇光爆射,手中的短刃再次舉起,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朝著我的心臟狠狠扎下!
完了!
就在這生死一線之際——
“砰!”
一聲悶響!
刺客的身體猛地一震!高舉短刃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他難以置信地、緩緩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支粗糙的木箭,箭身還在微微顫動,正正地插在他的左胸心臟位置!箭尾簡陋的羽毛在寒風中輕顫。
刺客眼中的兇光瞬間凝固、渙散。身體晃了晃,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向前撲倒,重重地砸在我旁邊的雪地上,激起一片雪沫。手中的短刃當啷一聲掉落在凍土上。
我驚魂未定,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骨的劇痛和右臂的傷口。我掙扎著抬起頭,順著箭矢射來的方向望去——
只見不遠處一個廢棄的輜重堆后面,一個瘦小的身影一閃而逝,迅速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只留下一片晃動的陰影。
是誰?是誰救了我?
沒有時間思考!此地絕不宜久留!刺客的同伙隨時可能出現!
求生的意志壓倒了所有的傷痛和疲憊。我咬緊牙關,用左手撐地,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目光掃過地上刺客的尸體,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我忍著劇痛,伸出左手,在那刺客冰涼僵硬的身體上快速摸索!
冰冷皮甲的暗袋里……有了!
我摸到一小卷硬硬的、似乎是油紙包裹的東西!顧不上細看,我一把將其扯出,緊緊攥在手里!然后,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踉踉蹌蹌地站起來,辨明了方向,朝著我那間土屋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右臂的傷口在奔跑中不斷被牽扯,每一次邁步都帶來鉆心的疼痛,鮮血順著胳膊往下淌,滴落在雪地上,留下斷斷續續的暗紅色印記。肋骨的劇痛讓我幾乎無法呼吸,每一次吸氣都像有刀子在割。胸腔里翻江倒海,濃烈的血腥味充斥著口腔。
夜風在耳邊呼嘯,如同無數冤魂在追趕。我不敢回頭,用盡全身的力氣奔跑,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回去!回到那間土屋!
7
不知摔倒了多少次,又掙扎著爬起多少次。冰冷的雪沫灌進領口、袖口,刺骨的寒意幾乎要將我凍僵。眼前陣陣發黑,金星亂冒,全憑一股頑強的意志在支撐。
終于,那間熟悉的、低矮破舊的土屋輪廓,在慘淡的月光下顯現出來。
如同看到了救命的稻草!我踉蹌著撲到門前,用身體撞開了那扇虛掩的、吱呀作響的破木門!
“砰!”
門板撞在土墻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我整個人幾乎是摔進了屋里,重重地撲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帶進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和刺骨的寒氣。
“呃……”劇烈的疼痛和脫力感瞬間席卷全身,我蜷縮在門口,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破碎的雜音。右臂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血,染紅了身下的地面。左手,依舊死死地攥著那卷從刺客身上摸來的、沾滿了我自己鮮血的油紙包。意識開始模糊,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陷入黑暗。
就在這時——
“誰?!”
一聲壓抑著驚恐和警惕的低喝,從屋內角落傳來!
昏黃的油燈光線搖曳著,勾勒出一個纖瘦的身影。她顯然是被剛才巨大的撞門聲驚醒,正從那張簡陋的木板床上坐起身,手中緊緊抓著一根充當武器的燒火棍,警惕地望過來。
是朱璉!
她怎么會在這里?!
昏沉的大腦一片混亂,完全無法思考。視線模糊,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身影,和那雙在昏暗中驟然睜大的、充滿了震驚的眼睛。
“咳…咳咳…噗!”又是一大口鮮血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涌出,噴濺在冰冷的地面上,形成一灘刺目的暗紅。
劇痛和失血徹底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迅速沉入無邊的黑暗。在徹底失去知覺的前一秒,我仿佛聽到一聲短促的、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呼:
“是你?!”
緊接著,是燒火棍掉落在泥地上的悶響。
然后,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冰冷。
無邊的冰冷,仿佛沉入了萬丈冰窟。刺骨的寒意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滲透皮膚,鉆進骨髓。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個關節都在叫囂著疼痛。右臂外側傳來一陣陣火燒火燎的劇痛,肋骨處更是如同被重錘反復擊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
混沌的意識在黑暗中漂浮,如同溺水的人。耳邊似乎有斷斷續續的、模糊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水。
“瘋子……真是瘋子……”
那聲音帶著顫抖,帶著一種無法理解的驚悸,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是誰?
我努力地想睜開沉重的眼皮,卻感覺它們像被黏住了一樣。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在晃動。
突然,一陣劇烈的、幾乎要將肺撕裂的嗆咳猛地襲來!
“咳!咳咳咳——噗!”
溫熱的、帶著腥甜味的液體再次涌上喉嚨,噴濺出來。
這劇烈的咳嗽,如同電流般刺激著我昏沉的大腦,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也讓我混沌的意識被強行撕開了一道縫隙。
模糊的視線漸漸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土屋那低矮、被煙熏得漆黑的屋頂椽子。然后,是那盞熟悉的、放在角落小木凳上的、昏黃搖曳的油燈。光線微弱,卻足以照亮這狹小空間里的一切。
我發現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似乎墊著些粗糙的東西。身體被一件厚重的、帶著膻味和塵土氣的舊皮襖緊緊裹著,試圖保存一點可憐的熱量。
而我的身旁,跪著一個纖瘦的身影。
是朱璉。
她背對著油燈,大半張臉籠罩在陰影里。曾經枯槁凌亂的發髻此刻完全散開了,如瀑的黑發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的側臉,只露出一點緊繃的下頜線條。她身上只穿著單薄的、洗得發白的棉質中衣,在這冰冷的土屋里顯得無比脆弱。單薄的肩膀因為寒冷,或者別的什么原因,在微微地顫抖著。
她的雙手,正死死地按在我的右臂傷口上方——那里,她不知何時從哪里找來的一條長長的、染滿暗紅色血跡的布帶,正緊緊地纏繞著,試圖止住那汩汩外流的鮮血。布帶的顏色……是素白的細棉,上面隱約還能看到褪色的、精致的纏枝蓮暗紋。
是她身上那件破舊宮裝的中衣衣擺!
她撕下了自己的衣擺,為我包扎?!
這個認知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我昏沉的大腦!
“呃…”又是一陣劇烈的疼痛傳來,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痛哼。
這聲音似乎驚動了她。她按在我傷口上的手猛地一顫,動作停滯了一瞬。
然后,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昏黃的燈光終于照亮了她的臉。
那張飽經風霜、布滿污跡的臉頰上,此刻清晰地殘留著幾道未干的淚痕。淚痕在昏黃的光線下,反射著微弱的、冰冷的光。她的眼眶紅腫,眼白布滿了駭人的血絲,仿佛剛剛經歷過一場無聲的、極其慘烈的哭泣。
然而,她的眼神。
那雙曾經死寂如深潭、充滿刻骨恨意的眼睛,此刻卻像是被投入了無數塊巨石的冰湖!驚濤駭浪!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是難以置信的震驚,是深入骨髓的恐懼,是看到地獄般的悚然,還有一種……被徹底顛覆認知后的茫然和……劇烈的動搖!
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毫無血色。那雙沾滿了我的鮮血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我的臉上,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我這個人。或者說,看清了這具皮囊之下,某個她從未想象過的、足以摧毀她所有認知的真相。
她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這名單…這傷…”她的目光猛地掃向我依舊死死攥在左手里、此刻卻因脫力而微微松開的那個小小的、沾滿血跡的油紙卷。那卷東西在剛才的掙扎中已經散開了一角,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正是那份記錄著抗金義士據點、足以讓任何人瞬間掉腦袋的名單!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到了極致!如同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東西!
“你…”她急促地喘息著,像是瀕臨窒息,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極致的驚駭和一種被命運嘲弄的荒謬感,“你這個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
劇烈的情緒波動和胸口的悶痛讓我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喉嚨里全是腥甜的血沫。我看著她那因驚駭和淚水而扭曲的臉龐,看著她為我包扎的、染血的雙手,看著她眼中那崩塌的世界觀……
一種奇異的、近乎瘋狂的解脫感,混合著深不見底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苦澀,突然涌了上來。
我咧開嘴,沾染著黑紅色血污的牙齒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我看著她,用一種近乎氣音的、破碎的、卻又帶著某種病態愉悅的聲音,輕輕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王妃……錯了……”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我,更多的黑血涌出嘴角。
我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目光依舊死死鎖住她驚駭欲絕的眼睛,嘴角勾起一個虛弱卻異常清晰的、如同惡鬼般的笑容:
“……不是瘋子……”
“是瘋子……愛上了另一把……自毀的刀……”
話音落下的瞬間,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眼前驟然一黑,意識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徹底沉入了無邊的黑暗深淵。
在意識消散的最后一瞬,我仿佛看到了她那雙被淚水模糊的、充滿了極致驚駭和某種劇烈掙扎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著我。
以及,她那沾滿我鮮血的、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手,下意識地、更加用力地按住了我臂上那致命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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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體書已出版】沈棠在發配路上醒來,發現這個世界很不科學。天降神石,百國相爭。文凝文心,出口成真。武聚武膽,劈山斷海。她以為的小白臉,一句“橫槍躍馬”,下一秒甲胄附身,長槍在手,一人成軍,千軍萬馬能殺個七進七出!她眼里的癆病鬼,口念“星羅棋布”,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排兵布陣,信手拈來!這TM都不能算不科學了!分明是科學的棺材板被神學釘死了!而她——“主公,北郡大旱,您要不哭一哭?”沈棠:“……”“主公,南州洪澇,您要不多笑笑?”沈棠:“……”————————看著被她干掉的十大碗米飯,比臉干凈的口袋,以及一群嗷嗷待哺、不懷好意、整天惹是生非的村民,疑似飯桶轉世、真·靈魂畫手的村長沈棠,不得不放棄心愛的畫筆,被迫走上應聘諸侯之路。PS:已完結種田爭霸文《女帝直播攻略》,休閑慢穿大佬文《大佬退休之后》。
惡毒女修不裝了,開局五個道侶
葉嫵穿到一本不正經修仙文里,成為書中的舔狗女配。女主林歡歡和她的諸多后宮每天過著快樂的日子。她卻不要命看上了女主的后宮之一:隔壁修煉無情道,卻只為女主沉淪的劍修男主。書中,她放著五個道侶不要,幾十年如一日給男主當舔狗。葉嫵看完記憶,臉都黑了。當舔狗?她葉嫵這輩子都不可能當舔狗!五個道侶俊美無雙,他們不香嗎?葉嫵本以為,她馬上要過上左擁右抱的好日子。沒想到,他們五個全都恨她入骨。俊美的蛟龍族被她剝離最堅硬的護心鱗送給男主。妖異的魔族被她綁在煉器室用業火給男主煉器。一心練劍的人族少年,被她奪走傳家之寶,送到男主跟前…還有腹黑的病弱少年,單純的九尾狐少年……系統:宿主只要攻略他們,獲得他們好感度就能換取獎勵。他們現在對宿主恨之入骨,建議宿主盡快道歉,拉回他們的好感度。葉嫵:“???”剛當完無情道男主的舔狗,還要當他們五個的舔狗?休想!她對著五個道侶神情蠱惑:“越愛我的人,得到的好處越多。愛不上我?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回去好好反省一下。”后來葉嫵準備飛升,她表示可以放他們自由。五個道侶卻紅著眼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拋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