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中，樂廣伸手扶了扶胡須，微微頷首。

王戎對他昔年有舉秀才之恩，他不便多說。

但謝氏與段暢的近來的恩怨，他也是有所耳聞的。

父為子出手而領罰，子亦當感父之情。如今段暢擺明了與瑯琊王氏有聯系，若今日謝廣就這么接下王戎這個幾乎沒有付出任何代價的臺階，要么就是為人心性涼薄，絲毫不在意至親，只考慮自身利益。要么就是自甘卑微，一心誠惶誠恐地拜倒在高門之下。

昨日的才華顯露，讓樂廣心喜于謝廣的天賦，因此毫不猶豫便說出了收徒之語。

但弟子也是分普通門生和入室弟子的，樂廣是中朝名士、清談領袖，海內有偌大名聲，多得是世家子弟想要他的門生的頭銜鍍金，他自己遇上合眼緣的，也會主動收徒，畢竟成人之美，何樂不為？

但此刻謝廣的抉擇，卻讓樂廣真真正正怦然心動，孩童的選擇自然是出乎本心的，才華之人未必赤誠，赤誠之人未必才華，而兩者兼備之人，是真正的鳳毛麟角！謝廣的本心令他一瞬間明確——此子當為我入室弟子！

他的兒子沒有一個突出的，入室弟子衛玠風神秀逸、異乎眾人，但身體孱弱，非長命之相，百年之后，他的學問道理，有誰能繼承呢？

現在，樂廣覺得，這個人未必不能是這個與他同名的謝三郎！

或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

“你怎么不選王戎？”

車駕之中，王濟翹著腿，舉止相當豪放不羈。

謝廣一本正經道：“因為他沒有送我嗽金鳥。”

“哈哈哈哈哈哈！”

王濟又大笑起來，除非是不想讓人看自己的樂子，否則他大部分時候都相當我行我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夸就夸、想罵就罵。

喜歡他的人愛之欲其生，而討厭他的人恨之欲其死，但王濟既不在乎愛他的人，也不在乎恨他的人，他只在乎自己的所作所為、所說所言有沒有違背本心，至于他的本心是什么，除了他自己，大概誰也不知道。

“你除了會作詩，還有別的長處嗎？”

等笑完了，王濟面上笑意一收，突然又換成一副嚴肅作態，故意壓低聲音來嚇唬小孩。

謝廣不為所動，道：“我還有一樣長處，遠遠勝過才華。”

“噢？”王濟來了興趣，也不故意壓低聲音了，迅速問道：“是什么？”

謝廣詫異道：“這樣顯而易見的天賦，同時存在于你我身上，您居然沒有發覺嗎？”

王濟一愣，腦中瘋狂運轉，一路上竟就此安靜下來。

等車駕到了司馬門停下，走在宮道上，王濟終于忍不住問道：“你比才華更突出的天賦，到底是什么？”

謝廣悠悠道：“當然是我的臉了，有這樣的相貌，人生大部分時候都不會有什么煩惱，這一點，您一定體會更多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說的對，我們這樣的相貌，是比才華更顯而易見的天賦！”

王濟大笑出聲，絲毫不顧及身在宮中，前面殷勤引路的黃門令也不出言相勸，因為他知道，陛下依舊看重這位姐夫，哪怕現在關系又變得僵硬了，知道王濟入宮，陛下還是特意讓他這個黃門令親自來迎接人，而非隨意指派些小黃門。

司馬炎端坐在殿內，看上去老神在在，實則早已心不在焉。

一收到王濟進宮的消息，他立刻讓黃門令速速去接人，防止王濟中途又反悔離去了。這還真不是誹謗，以王濟的性情為人，這種事情他還真能干得出來。

自從前不久司馬炎從王濟的府邸拂袖而去后，王濟就干脆不來上值了，絲毫不在意身上的侍中官職。

司馬炎對此既感到荒謬，又覺得實在是莫名其妙，他都沒一怒之下再把王濟降職，王濟這是在做什么？但他也不好直接宣召王濟，因為有前車之鑒。

在上一次因為司馬攸事件，兩人鬧翻后，司馬炎特意傳來和嶠，對和嶠說道：“朕打算先痛罵一頓王濟，再給他封爵，你覺得這個想法怎么樣？”

和嶠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和嶠是王濟的姐夫，司馬炎其實就是想通過和嶠，讓其轉告王濟來給自己道個歉，并且不白道歉，和好之后就給王濟封爵。

然而王濟充耳不聞，只當不知道。反正皇帝是和和嶠說的，又不是親自和自己說的。

司馬炎對王濟的裝聾作啞心知肚明，于是直接召來王濟罵了他一頓，結果罵完就被王濟拿漢文帝發配兄弟劉長的故事狠狠諷刺了一頓，兩人不歡而散。

過了這么多年，才關系緩和，結果現在又僵持住了。

司馬炎既不悅于王濟連自己這個皇帝主動給的臺階都不下，但又羨慕王濟能活得這么自在隨心。

是的，羨慕。

司馬炎這個皇帝很是羨慕王濟。

司馬炎覺得，自己雖然做了皇帝，但卻比不上王濟的自在。

他的父親不看好他，偏愛被過繼出去的弟弟司馬攸，久久不給予他應有的名分，于是他忤逆了父親，靠著世家重臣得到了他應有的一切。

他的母親也不遑多讓，在臨終前留下的遺言，不是關心他，而是責怪他不是個慈愛的兄長，擔心未來他會容不下司馬攸，于是在母親去后，他果然如母親所言，沒有做一個慈愛的兄長。

但在做完這些事情之后，司馬炎并沒有為自己得到的勝利而有多快活，他只有如釋重負。

而王濟這個人不一樣，他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既不猶豫也不躊躇，絲毫不在乎做事的后果與對自身的影響，自在得仿佛不是塵世中的人。

司馬炎很羨慕這份自在與任性，幾乎把他看作是一個理想中的自己，于是對王濟這個姐夫格外寬容。

這一次，距離兩人再次鬧僵才過去這么短的時日，王濟竟然主動進宮了，不管是為什么，司馬炎都大感驚愕，也不管自己宣的是王衍怎么來的是王濟這種粗枝末節的小事了，他只想速速知曉王濟的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