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8章 火器之光 - 神機之秘

棲霞坊“悅來”客棧丙字三號房那狹小霉濕的空間,成了云湛(沈湛)在金陵鐵幕下暫時的避風港,也是他編織情報網絡的起點。日子在壓抑的謹慎中緩慢流淌。他完美地扮演著那個家破人亡、沉默寡言、只求安穩度日的小行商伙計“沈湛”。清晨,他會幫客棧打雜的婆子提兩桶冰涼的井水,換來一個冷硬得硌牙的粗面饃饃和半碗稀薄的菜湯;白天,他要么縮在房里“整理賬目”(實為在腦中反復梳理、分析收集到的碎片信息,并用炭條在廢紙上勾勒簡易地圖),要么就坐在客棧大堂最不起眼的角落,捧著一碗寡淡得幾乎嘗不出鹽味的菜粥,豎起耳朵,如同最耐心的獵人,捕捉著大堂里流動的市井碎語、醉漢的牢騷、商販的抱怨。每一個關于“江寧”、“牛首山”、“官家”、“造作”、“硫磺”、“硝石”的字眼,都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他高度的警覺。

老墨用生命換來的情報和懷中虎符那持續不斷的溫熱指引,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刻催促著他行動。軍工坊(神機營前身)——這個可能徹底改變草原命運、甚至顛覆天下格局的明衛核心武力所在,是他必須探查、理解并找到其弱點的首要目標。通過“快嘴劉”在茶館唾沫橫飛地說書間隙,夾雜著對“江寧衛所的軍爺又封了牛首山南邊好大一片林子,連兔子都不讓打”的抱怨;通過小貨郎“石頭”在灌了兩碗劣質燒刀子后,紅著臉拍桌子大罵“官家造作局那幫孫子,運硫磺硝石的車隊橫沖直撞,差點把老子的山貨擔子撞進溝里!連個屁都不放!”;再結合在宋地臨安府拼死獲取的零星情報碎片(如一份模糊標注有“江寧軍器重地”的舊地圖殘片,幾句關于“牛首山巨響”的傳聞),云湛終于在腦海中艱難地拼湊出軍工坊的大致輪廓:金陵城西南郊,隸屬江寧縣,牛首山南麓,一個充分利用地形——依山(便于構筑堅固防御工事、隱藏核心區域)、傍水(利用河流運輸沉重物料、提供水力或作為天然屏障)——的隱秘區域。對外,它很可能掛著“江寧官營造作局”或“工部軍器局江寧分司”這類看似尋常、實則暗藏殺機的幌子。

行動,刻不容緩。但在這座密不透風的鐵幕之下,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第一幕:牛首南麓,龍潭初窺

選定一個細雨暫歇、天色陰郁如鉛的清晨。薄霧如同冰冷的紗幔,籠罩著棲霞坊低矮雜亂的屋舍。云湛換上了一套在坊內估衣鋪淘來的、半舊不新的靛藍色粗布短褂和扎腳褲,顏色洗得有些發白,袖口和肘部磨出了毛邊。腳上蹬著一雙沾滿泥點的破舊草鞋。他背上一個半舊的藤條背簍,里面雜亂地塞了些剛在野地里隨手挖的、常見的止血草藥(如艾葉、三七草、車前草),還有一把刃口崩了幾處、木柄開裂的小鋤頭。整個人散發著一個為生計所迫、進山尋些微薄收入的窮苦藥農氣息。

出城的過程比入城時稍顯寬松,但盤查的陰影依舊籠罩著每一個城門。他混跡在一群同樣在晨曦微光中早起的菜農(擔著滴露的青菜)、樵夫(扛著磨亮的斧頭)、小販(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之中,在守城兵丁例行公事、帶著濃濃睡意的盤問下(“干什么去?”“采藥。”“去哪片兒?”“牛首山北坡林子,碰碰運氣。”),他低眉順眼,聲音帶著底層百姓特有的畏縮和疲憊,順利通過了略顯冷清的城門。

他沒有選擇通往秣陵鎮相對寬闊的官道,而是憑借著在遼闊草原和險峻北地山林中錘煉出的潛行本能,如同融入陰影的貍貓,專挑人跡罕至的荒僻小徑、長滿荊棘的廢棄田埂、甚至沿著濕滑的河岸灘涂,向著情報指向的牛首山南麓進行著漫長而謹慎的迂回。腳下的泥土濕冷粘膩,草葉上的露水打濕了褲腳,帶來陣陣寒意。他刻意避開村落和行人,行進間悄無聲息,身形與環境完美融合。

越靠近牛首山南麓區域,空氣中彌漫的緊張感就越發濃重,如同無形的蛛網層層纏繞。尋常山林間應有的鳥鳴蟲唱變得稀疏而壓抑,仿佛連生靈都感知到了此地的肅殺。偶有野兔或山雞驚起,那撲棱棱的聲響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當他終于利用一片茂密的、長滿松樹、櫟樹和低矮灌木叢的山坡作為掩護,潛行至一個視野相對開闊的制高點時,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屏住了呼吸,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滯!

場景:軍工坊——鐵血澆筑的堡壘

透過稀疏枝葉的縫隙向下俯瞰,一座龐大、冰冷、散發著濃重鐵血與死亡氣息的堡壘,赫然盤踞在下方被人工改造過的山谷之中!它像一頭蟄伏的鋼鐵巨獸,猙獰而危險。

深壕高墻——天塹阻隔: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壕溝!寬逾三丈(近10米),深不見底(目測至少兩丈以上),如同一條巨大的傷疤,無情地環繞著整個區域。溝壁陡峭,幾近垂直,顯然是人工挖掘并夯實加固。更令人膽寒的是,溝底密密麻麻插滿了碗口粗細、頂端被削得極其尖銳、在陰郁天光下泛著慘白寒光的硬木樁!這絕非防御野獸的陷阱,而是針對一切敢于靠近者的致命殺陣!壕溝內側,緊貼著的是一道高達兩丈有余(約6-7米)、由巨大青石條壘砌而成的厚重圍墻!石塊切割方正,壘砌得嚴絲合縫,墻面平整光滑得幾乎找不到可供攀爬的著力點。墻頭之上,并非普通的女兒墻,而是密集排列著寒光閃閃的鋒利鐵蒺藜和防止鉤爪的倒刺!這不僅僅是物理的屏障,更是心理上的巨大威懾。

瞭望塔哨——鷹眼俯瞰:圍墻的四角以及每一面墻的中段,都矗立著更為高大的磚石瞭望塔。塔樓結構堅固,如同插入地面的巨型石筍。塔頂平臺視野開闊,隱約可見身著皮甲、手持強弩或長管火銃的哨兵身影。他們如同最警覺的鷹隼,目光銳利如刀,幾乎不放過下方圍墻內外以及遠處山林田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絲異動。塔樓上懸掛著巨大的青銅警鑼,擦得锃亮,在微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無聲地宣告著其示警的職能。

巡邏森嚴——鐵網密布:墻外,緊貼著壕溝的邊緣,修筑了一條平整的巡邏道。一隊隊約十人左右、身著明衛制式皮甲、腰挎腰刀、手持長矛或長管火銃的兵丁,正以極其固定的路線和節奏,邁著整齊而沉重的步伐進行著不間斷的巡邏。他們眼神警惕,表情冷硬,行進間保持著標準的間距,彼此呼應,形成一張幾乎沒有觀察死角的移動警戒網。更遠處,視野所及的樹林邊緣和田野間,還能看到騎著快馬、背負角弓或短銃的游動哨,如同幽靈般在預設的區域內穿梭巡弋,填補著固定哨位的空隙。

核心區域——熔爐與兵巢:越過那令人窒息的圍墻,可以看到內部鱗次櫛比、排列規整的巨大建筑群。大部分是結構堅固、開有高窗的巨大工棚,屋頂覆蓋著厚重的瓦片或鐵皮。其中幾座顯然是冶煉鍛造之所,高聳的煙囪林立,雖然此刻并非全力生產,但依舊有淡淡的青灰色煤煙裊裊升起。另一些建筑則顯得更為奇特,墻壁異常厚實,開窗極小,有的甚至設有明顯的泄壓墻或向外的泄壓口,空氣中彌漫的危險氣息似乎就源于此。隱約還能看到一些堆放著木材、鐵料、煤炭的巨大露天料場,以及似乎是工匠居住的低矮房舍。

感官沖擊——毀滅的交響:

聽覺:毀滅的雷鳴!就在云湛伏低身體,調整觀察角度時,一聲沉悶得如同九天落雷般的巨響猛然從圍墻深處炸開!“轟——!!!”巨大的聲浪如同實質的沖擊波,震得他藏身的松樹枝葉簌簌發抖,細小的松針雨點般落下。緊接著,一連串節奏更快、更尖銳刺耳的“砰!砰!砰!砰!”聲,如同無數面破鑼被同時猛烈敲擊,又像是地獄惡鬼的獰笑,在死寂的山谷中瘋狂回蕩、疊加!這絕非演習或零星試射,而是成規模的火器齊射!每一次轟鳴都如同重錘,狠狠敲打在云湛的心頭,讓他清晰地感受到那蘊含其中的、足以撕裂血肉、粉碎骨骼的恐怖毀滅力量。

嗅覺:死亡的硝煙!隨著爆炸聲,一股極其濃烈、混合著多種致命氣息的味道,被山風裹挾著,如同無形的毒瘴,一陣陣地從山谷中翻涌上來,鉆入云湛的鼻腔。首先是刺鼻的硫磺味,如同燃燒的惡魔之息;緊接著是濃重的硝煙味,帶著令人窒息的灼熱感;還有燃燒木炭的焦糊味;最令人作嘔的,是一種類似臭雞蛋腐爛后散發出的、帶著強烈刺激性的化學惡臭(無疑是劣質硝石提純不足產生的硫化氫等氣體)。這氣味濃烈到幾乎凝成實質,粘附在喉嚨深處,帶來強烈的灼燒感和咳嗽的沖動。

視覺(動態):鷹犬護巢!就在云湛強忍著生理上的強烈不適,用袖口死死捂住口鼻,繼續觀察時,軍工坊那扇厚重無比、外層包裹著厚鐵皮、布滿巨大鉚釘的大門,在絞盤沉重而緩慢的“嘎吱……嘎吱……”聲中,如同洪荒巨獸張開巨口般緩緩打開。門內,一隊約二十人的錦衣衛校尉魚貫而出!他們身著玄色錦緞繡金飛魚服,在陰郁天色下依舊反射著幽冷的光澤。人人腰挎狹長鋒利的繡春刀,刀鞘緊貼大腿,刀柄微微外傾,顯然是隨時準備拔刀的狀態。為首兩名小旗官,身著更為華貴的金色飛魚服,手持馬鞭,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子,掃視著門外的空曠地帶。他們護衛著三輛用厚厚、骯臟的油布遮蓋得密不透風、由四匹健壯騾馬拖曳的重型密封馬車。沉重的車輪碾過地面,留下深深的車轍。雖然馬車沒有任何標識,但那濃烈得化不開的硫磺硝石惡臭,正是從其中一輛車中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來。整個車隊的戒備等級高得令人窒息,所有錦衣衛都處于最高度的警戒狀態,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視著道路兩側的每一叢灌木、每一塊巖石、每一處可能的藏身之地。車隊在無聲的命令下,沿著一條明顯是專用、路面被壓得異常堅實的道路,快速而肅殺地駛離,迅速消失在遠方的薄霧中。整個過程安靜得可怕,只有馬蹄聲、車輪聲和皮靴踏地的聲音,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效率。

云湛緊貼在冰冷潮濕、布滿苔蘚和腐葉的泥土上,身體如同僵硬的巖石,連最細微的呼吸都控制到近乎停止。冷汗沿著他的鬢角、脊背無聲地滑落,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僅僅是外圍的窺探,這座軍工坊所展現出的森嚴壁壘、精悍守衛、毀滅性的技術力量以及錦衣衛那滲透骨髓的警惕,就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巨大壓力。那高聳的圍墻、深邃的壕溝、密集的哨卡、訓練有素的巡邏隊、無處不在的游動哨和暗樁(他敏銳的直覺告訴他,在這片看似平靜的山林中,絕不止他一個觀察者,那些隱藏在更深處的目光冰冷而隱蔽,如同潛伏的毒蛇),以及那代表終極毀滅的轟鳴與刺鼻硝煙,共同構筑了一座固若金湯、殺機四伏的龍潭虎穴!老墨臨死前“格殺勿論”的警告,此刻顯得如此真實而沉重。硬闖?無異于飛蛾撲火,十死無生。他迫切需要一把鑰匙,一個能夠從內部了解這座死亡堡壘運作、洞悉其秘密的切入點。

第二幕:秣陵酒肆,失意匠人

情報顯示,每月逢五(初五、十五、廿五),是這座冰冷堡壘內工匠們難得的休沐日。許多被壓抑許久的匠人會如同出籠的鳥雀,涌向距離軍工坊不算太遠、相對繁華熱鬧的“秣陵鎮”,或采買生活所需,或尋親訪友,更多的則是選擇在酒肆茶館中,借那幾杯劣質的燒刀子,澆滅胸中積郁的塊壘,麻痹現實的苦悶。

初五這天午后,陽光勉強穿透云層,給濕冷的空氣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云湛再次化身“沈湛”,背著個空蕩蕩、沾著些許泥土草屑的藤條背簍(扮演采藥歸來的形象),走進了秣陵鎮主街上一家名為“老張記”的普通酒肆。酒肆門臉不大,油膩的布幡在風中無力地飄動。推開門,一股混合著劣質酒氣、汗酸味、廉價煙草味以及隔夜食物餿味的渾濁熱浪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大堂里人聲鼎沸,煙霧繚繞。幾張油漬麻花的方桌旁擠滿了各色人等:行腳商人低聲討價還價,苦力赤膊劃拳,幾個閑漢唾沫橫飛地吹噓著道聽途說的江湖軼事。跑堂的伙計端著酒菜,在狹窄的過道里艱難穿行,吆喝聲、碰杯聲、爭論聲、哄笑聲交織成一片屬于市井底層的喧囂樂章。

云湛選了個靠里、光線相對昏暗、緊鄰后廚通道(方便觀察也方便必要時快速離開)的角落位置坐下。他要了一小壺店里最便宜的、號稱“三碗不過崗”的烈性燒刀子,外加一碟鹽水煮的、表皮有些發皺的毛豆。他慢條斯理地剝著豆莢,將豆子一顆顆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如同一個疲憊不堪、只想靜靜歇腳的旅人。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達,不動聲色地、一遍又一遍地掃視著大堂內的每一張面孔,尤其是那些穿著靛藍色、洗得發白、袖口或肘部打著深色補丁的短褂——軍工坊工匠標志性服飾的人。他的目標,是那些神情疲憊麻木、眼神空洞、或者眉宇間凝聚著濃重郁結之氣,正獨自借酒消愁的匠人。

很快,一個身影牢牢鎖定了他的視線。那是一個約莫三十出頭的漢子,獨自一人占據著靠窗的一張方桌。窗外的光線勾勒出他結實但略顯佝僂的輪廓。他穿著一件標準的軍工坊靛藍短褂,肘部的補丁針腳細密,顯示出主人的手藝和窘迫。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壺酒和一個粗陶酒杯。他低著頭,佝僂著背,仿佛要將自己縮進陰影里。他抓起酒壺,不是倒酒,而是直接對著壺嘴,狠狠地、貪婪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灼燒著喉嚨,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臉瞬間漲得通紅,脖頸上青筋暴起。他用力抹了把嘴,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熙攘的街道,那眼神里沒有焦點,只有濃得化不開的絕望、憤懣、被現實反復蹂躪后的麻木,以及一絲不甘被徹底磨滅前的微弱火星。他面前的酒壺很快見了底。他煩躁地、近乎粗暴地搖晃著空壺,發出嘩啦的聲響,抬手想招呼伙計,手伸進懷里摸索了半天,只掏出幾個磨得發亮的銅板。他盯著那幾個可憐的銅板,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猛地將銅板狠狠拍在油膩的桌面上,發出“啪”的一聲悶響,充滿了自嘲和無力感。

時機,成熟了。

云湛端起自己那壺還剩大半的燒刀子,拿起那碟只動了幾顆的鹽水毛豆,臉上自然而然地堆起“沈湛”那標志性的、混合著木訥、善意和一絲底層人特有的局促笑容,走了過去。

“這位大哥,一個人喝悶酒?酒這玩意兒,一個人喝容易上頭,也…也忒沒意思。小弟剛采藥回來,也乏得很。您要是不嫌棄,咱倆搭個伙?酒還有半壺,毛豆也沒動幾顆,一起湊合湊合?”云湛的聲音不高,帶著商人的和氣,又恰到好處地透著一股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理解和疲憊。

那漢子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帶著濃重醉意的眼睛瞬間射出警惕和被打擾的煩躁光芒,如同受傷的野獸,兇狠地上下打量著云湛這個不速之客。他的目光在云湛樸素的衣著、粗糙的手掌、真誠(偽裝)的笑容以及那壺廉價燒酒和一碟不值錢的毛豆上停留片刻,眼中的兇狠和警惕如同潮水般退去一些,但那股深重的郁結之氣依舊如同實質般籠罩著他。他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咕噥,像是嘆息,又像是默許,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對面的長凳。

云湛順勢坐下,拿起桌上的粗陶杯,先用袖子象征性地擦了擦(盡管杯壁同樣油膩),然后給漢子倒上滿滿一杯酒,再給自己也倒了一杯。他沒有急著說話,而是端起酒杯,對著漢子示意了一下,自己先抿了一口那劣質卻烈性十足的燒刀子,辛辣感直沖腦門,讓他微微蹙眉,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一個不常喝酒的小商人模樣。

幾杯燒刀子下肚,在云湛刻意引導的、關于世道艱難、生意難做、奸商當道、官差盤剝的抱怨話題下,漢子那緊閉的心扉,終于被酒精和“同病相憐”的情緒撬開了一道縫隙。他叫鄒燁,祖籍湖州,世代匠籍,如今是江寧官營造作局(軍工坊)的“造銃匠人”。

“手藝?呵…”鄒燁又灌下一杯酒,辛辣感刺激得他眼角沁出淚花,也徹底點燃了他壓抑已久的怨氣火山,“手藝頂個鳥用!老子鄒家祖傳三代都是吃這碗斷頭飯的!打鐵、鍛銃管、配火藥、調藥方子…哪樣不是祖宗傳下來的真本事?老子打小在鐵匠爐子邊長大,閉著眼都能聽出鐵料淬火時聲音對不對!就想著…就想著能不能讓咱們造的銃,打得再遠他娘的幾十步!打得更準點,別他娘的指東打西!更別動不動就‘轟隆’一聲,把自己弟兄的手臉炸得稀巴爛!”他越說越激動,聲音不自覺拔高,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嘶啞,“可上面那些穿綢裹緞、聞著墨香長大的官老爺們懂個屁!還有局里那些抱著祖傳《神器譜》當金科玉律、連個屁都不敢放的‘老師傅’!他們說老子是‘離經叛道’!是‘奇技淫巧’!是‘心思活絡不安分’!是‘想動搖軍心’!”鄰桌幾人投來好奇或厭煩的目光。云湛連忙做出噤聲的手勢,臉上帶著緊張和關切,又迅速給他倒滿酒。

鄒燁也意識到失態,用力抹了把臉,聲音壓低,但語氣中的憤懣如同沸騰的巖漿,更加熾烈:“結果呢?老子被一腳踹到廢料庫旁邊的破棚子里!專門伺候那些老掉牙、膛線都快磨平了的‘手把銃’!整天就是敲敲打打,補窟窿,換銃機!看著庫房里堆著的好鐵好料,被那些蠢貨打成射程不過七八十步、打三響就得炸一響的破爛!老子這心里…像被鈍刀子割肉!窩囊!真他娘的窩囊透頂!”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結實的大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眼中燃燒著懷才不遇的熊熊烈火和不甘被埋沒的痛苦。

云湛心中一動,臉上瞬間浮現出深有同感的、幾乎要落淚的苦澀:“唉!鄒大哥!您…您這心里頭的苦,小弟…小弟是真懂啊!真懂!”他的聲音帶著哽咽,恰到好處地顫抖著,“不瞞您說,小弟以前在宋地鋪子里當伙計,也是…也是想著能不能把貨擺得更好看點,跟客人說道說道新鮮玩意兒…可掌柜的說我瞎琢磨,不務正業,凈想些沒用的…結果呢?”他適時地停頓,眼圈發紅,聲音低沉下去,充滿了無盡的哀傷,“一場大火…什么都沒了…渾家…小兒…連個念想都沒留下…”他將“沈湛”那虛構卻飽蘸血淚的悲慘身世,精準地投射到鄒燁這個失意者的共鳴點上。那份深沉的悲傷是如此真實(源于阿諾的墜落),瞬間擊穿了鄒燁堅硬外殼下同樣柔軟的部分。

“唉——!”鄒燁長長地、沉重地嘆息一聲,那嘆息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氣。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深深地看著云湛,里面多了幾分同病相憐的親近和毫不掩飾的同情。他拿起酒壺,給云湛的杯子也滿上,動作帶著一種同是淪落人的默契。“沈老弟…啥也別說了!都是命!都是這狗日的世道!喝!”他舉起酒杯,與云湛重重一碰,仰頭一飲而盡。酒精和共同的“失意”,讓兩個身份迥異的人,在這渾濁的酒肆里,建立起一種脆弱卻真實的聯系。

第三幕:陋室秘傳,火器真解

幾天后的一個休沐日下午,云湛“恰巧”又在秣陵鎮人頭攢動的集市上,“偶遇”了正對著一個賣劣質鐵器的小攤發呆、神情依舊郁郁的鄒燁。這次,云湛主動上前招呼,不由分說拉著他進了“老張記”,點了兩壺稍好點的酒和幾樣像樣的下酒菜(鹵豆干、豬頭肉)。酒過三巡,鄒燁的臉上有了些血色,話也多了起來。云湛“不經意”地流露出對那些能發出“雷霆之怒”的兵器極大的好奇和敬畏:“鄒大哥,您是行家!小弟以前在宋地,也就遠遠見過官軍放銃,那動靜…跟打雷似的!嚇得腿肚子直轉筋!就覺得神奇無比,可里面到底啥門道,是一竅不通啊!您給說道說道?讓小弟也開開眼?”

處于微醺狀態、又被“知己”捧著的鄒燁,頓時豪氣干云,胸中積壓的傾訴欲和對自身專業的驕傲感噴薄而出。他一拍桌子,震得杯盤亂跳:“沈老弟!你真想了解?不是老哥吹!這金陵城里,懂這些的真沒幾個!走!去我那兒!老哥讓你開開真眼!也讓你瞧瞧,咱們大明神機營的殺器,本該是什么樣子!讓那些瞎了眼的蠢貨看看!”他拉起云湛,帶著一種展示珍寶般的急切和悲壯。

鄒燁的住處位于秣陵鎮最邊緣,緊挨著一片荒廢的菜地。一間低矮的泥磚小屋,墻體斑駁,露出里面的草筋,屋頂覆蓋著參差不齊的茅草,在風中顯得搖搖欲墜。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一股混合著濃重鐵銹味、劣質煤煙味、陳年汗酸味、霉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火藥味的復雜氣息撲面而來。屋內家徒四壁,昏暗異常。唯一的窗戶糊著發黃破損的桑皮紙,透進的光線有限。一張用土坯壘砌、鋪著破草席的土炕占據了小半邊屋子。一張三條腿(第四條用半塊磚頭勉強墊著)、布滿刀刻痕跡和油污的破舊方桌靠墻放著。墻角堆著些黑乎乎的鐵錠、邊角料、廢棄的木托和幾件磨損嚴重的工具(鐵錘、銼刀、鉗子)。最引人注目的是墻上掛著幾張被煙熏火燎得發黑、邊緣焦卷的獸皮(牛皮、豬皮),上面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孔洞和撕裂的痕跡——顯然是用來測試銃彈威力的“靶子”。這里不是一個家,更像是一個被遺棄的、充滿危險氣息的工匠實驗場兼避難所。

鄒燁進屋后,酒意似乎醒了大半,眼神變得異常專注,甚至閃爍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將門閂插好(雖然那門閂也脆弱不堪),然后走到土炕邊,費力地挪開炕頭一個沉重的破瓦罐,露出下面一塊松動的青磚。他撬開青磚,從里面掏出一個用好幾層厚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四四方方的物件。那小心翼翼的動作,如同捧著一件稀世珍寶。他吹掉油布上的浮土,一層層揭開,最終露出里面的東西——幾卷邊緣磨損、紙張發黃發脆的圖紙,以及一本用厚實牛皮紙裝訂、封面沒有任何字跡、卻被摩挲得油光發亮的厚厚筆記本。

“沈老弟,坐!”鄒燁的語氣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莊嚴感,如同即將開啟圣殿的祭司,也飽含著不被世人理解的巨大悲愴。他將圖紙和筆記本極其鄭重地放在那張瘸腿桌子上,仿佛那是他全部的生命和希望。他點亮了桌上唯一一盞用破碗盛著劣質菜油、燈芯如豆的小油燈,昏黃搖曳的光線勉強照亮了桌面。

課堂一:手把銃——雷聲轟鳴,雨點難覓

他展開其中一卷圖紙,上面用精細的墨線勾勒著一支長銃的分解圖,各個部件標注著尺寸和名稱。他拿起一根隨手撿來的、充當教鞭的細鐵棍,指向圖紙的核心部分,聲音帶著一種傳授不傳之秘的鄭重:

結構剖析:毫厘之間的生死門道

銃管:千錘百煉之根!“看這兒!”鐵棍點在圖紙上那根最長的部件,“這是銃管!整個銃的命根子!用的是上好的閩鐵或廣鐵,要反復折疊鍛打幾十次甚至上百次,去除雜質,打出韌性!鍛打成鐵片,再卷成管,接口要嚴絲合縫!然后用特制的長鉆頭,一點一點把內膛鉆磨光滑筆直!稍有彎曲,彈丸出去就不知道飛哪兒去了!管長,”他比劃著,“一般三尺左右(約1米),決定了射程。老哥我想加長到四尺甚至更長!那些蠢貨說太重,兵丁拿不動!放屁!命重要還是省點力氣重要?”

藥室:爆裂之源!鐵棍移到銃管后端明顯膨大的部分。“這是藥室!裝發射藥的地方!火藥就在這兒點著,轟的一下把彈丸推出去!這里最要命!大小、形狀都有講究!藥量必須精確到分毫!多了?”鄒燁做了個夸張的爆炸手勢,臉色凝重,“炸膛!鐵管開花,旁邊的人非死即殘!少了?彈丸軟綿綿飛出去幾十步就掉地上,屁用沒有!全憑老匠人的經驗和手穩!”

火門:引魂之孔!鐵棍點在藥室上方一個不起眼的小孔上。“火門!看著小,要命得很!這里要插一根‘火繩’。”他走到墻角,從一個皮囊里抽出一根浸泡得發黑、散發著硝石味的粗麻繩,“用硝水反復浸泡曬干,點著了能慢慢陰燃。火繩夾在銃身上的這個夾子上,”他指著圖紙上的一個部件,“調整好,讓火繩頭正好對著火門。扣動扳機,”他模擬著動作,“夾子松開,火繩頭落下,‘滋啦’點著火門里的引火藥粉,再引燃藥室里的主藥。聽著簡單?火繩受潮點不著、被風吹偏點不著火門、引火藥受潮…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這銃就是個燒火棍!”

木托:血肉之盾!最后,鐵棍指向銃管后端連接的彎曲木制部件。“木托!頂在肩膀上開槍的!看著不起眼?沒它,就憑這燒刀子一樣的后坐力,”他拍拍自己的肩膀,“一槍下去,肩膀骨頭都能給你震裂!要用硬木,比如柞木、棗木,還得順著木紋做,不然容易裂開。那些官老爺就知道省錢,用的都是些軟趴趴的雜木,用不了多久就松垮開裂!”

裝填演示:死亡邊緣的繁瑣舞蹈

鄒燁放下圖紙,從墻角雜物堆里翻出一根保養尚可、但明顯有些年頭的舊銃管(沒有安裝木托和火繩夾,只保留了核心部分)和配套的通條。他如同對待情人般撫摸著冰涼的鐵管,然后開始演示,動作熟練卻帶著一種儀式感:

倒藥:他解下腰間一個油亮的牛角壺,壺嘴處鑲嵌著一個小小的黃銅定量斗。“這是藥壺。”他打開壺塞,小心翼翼地將里面顆粒粗糙、顏色黝黑的火藥倒入銅斗中,直到剛好填滿。然后手腕極其平穩地將斗中藥粉倒入銃口。“量,必須準!一絲不能多,一毫不能少!全憑這斗和手上的感覺!生手?要么炸膛,要么打蚊子!”

裝彈:又從另一個小皮囊里摸出一顆用模具澆鑄出的、比銃管口徑略小一圈的灰白色鉛彈丸。“彈丸,純鉛的,軟,打中了變形,能要命,也容易堵膛。”他用拇指用力將彈丸塞進銃口,一直推到感覺觸碰到下面的火藥。“要到底!貼緊火藥!不然…”

壓實:他抽出通條(一根打磨光滑的細鐵棍),插入銃口,深吸一口氣,手臂肌肉繃緊,開始用力地、反復地向下杵搗!“壓!壓!再壓!要用全身的力氣把它壓實!壓不實,火藥燃燒不充分,打出去沒勁兒,像放屁!更可怕的是,空隙大了,火藥燃燒太快,壓力猛增,還是他娘的炸膛!”他演示得極其用力,額頭甚至滲出了細汗,每一次杵搗都發出沉悶的“咚!咚!”聲,仿佛在敲打死亡的喪鐘。

點火(模擬):他拿起那根硝繩,用火鐮點燃一端,讓其陰燃。然后將銃管平舉(無托狀態顯得別扭),模擬將火繩夾在夾子上,調整位置對準火門,然后做出瞄準姿態,口中模擬著“砰!”的一聲。“就這一套!手腳再麻利的,從倒藥到能打響,沒個三十息(約一分鐘)下不來!”

痛點控訴:血淚鑄就的缺陷清單

鄒燁放下銃管,拿起酒碗猛灌一口,借著酒勁,將滿腔的憤懣和對技術的執著傾瀉而出,每一個字都像是用血淚寫就:

射程與精度:絕望的拋物線!“打多遠?”他伸出粗糙的手指,“順風,晴天,地面平坦,銃管是新鉆的,藥是干燥的,彈丸是圓的…撐死也就七八十步(110-120米)!想打中百步(約160米)外一個站著不動的人?那得祖墳冒青煙!銃管彎了哪怕頭發絲那么一點,彈丸出去就不知道偏到姥姥家去了!藥量多一點,彈丸飛高點,少一點,飛低點!彈丸澆鑄時有個小氣泡,飛出去就翻滾!風一吹?更完蛋!跟草原韃子從小玩到大的騎弓比準頭?人家百步穿楊不是傳說!咱們這?笑話!天大的笑話!”

裝填速度:致命的空窗!“三十息啊!”鄒燁伸出三根手指,用力晃動著,“整整三十息!你知道三十息戰場上意味著什么?草原騎兵沖鋒,快馬加鞭,三十息足夠他們從一百五十步外沖到你的槍口前!等你哆哆嗦嗦裝好第二發,人家的彎刀早就把你的腦袋砍下來當球踢了!”

可靠性:懸在頭頂的利劍!“最最要命的,是這玩意他娘的不靠譜!”鄒燁激動地拍著桌子,油燈的火苗都跟著跳動起來,“火藥稍微受點潮?點不著!白忙活!火繩被風吹滅?點不著!又白忙活!藥室上次打完沒清理干凈,留了點火藥殘渣?轟隆!恭喜你,中大獎了!炸膛!輕則廢只手,重則腦袋開花!老子在局里這些年,親手修過多少炸爛的銃?數不清!親眼見過、抬走過多少被自己家伙炸得血肉模糊的兄弟?更數不清!他們的慘叫,老子現在晚上做夢還能聽見!”他眼中閃爍著痛苦、恐懼和后怕交織的光芒,聲音都有些顫抖。

天氣:不共戴天之敵!“下雨天?下雪天?趁早把這破鐵管子扔了!火繩根本點不著!火藥倒進去就成漿糊!大風天?火繩亂飄,火星子亂飛,別說瞄準,別燒著自己眉毛就不錯了!霧氣大?火繩點著了也看不清目標!咱們神機營,就是看老天爺臉色吃飯的!”

課堂二:碗口銃——撼山震岳,笨拙巨獸

鄒燁的情緒稍稍平復,又展開另一張圖紙。上面畫著一個極其粗短、形似倒扣大碗的銃,結構比手把銃簡單粗暴得多。

“這是‘碗口銃’,也有叫‘盞口炮’、‘將軍炮’的。守城墻垛口、裝在江防小船上的大家伙!一錘子買賣,響動嚇死人!”

結構與威力:簡單粗暴的毀滅!“瞧這模樣!”鄒燁指著圖紙,“銃身短粗,膛口大得像碗口,所以叫這名。裝藥量?是手把銃的幾十倍!威力?”他眼中閃過一絲敬畏,“大得嚇人!能發射打磨過的石彈,”他比劃著西瓜大小,“幾十斤重的石頭砸出去,砸城墻能崩掉一大塊!砸小船?直接砸穿沉底!也能裝填‘霰彈’,”他從一個破布袋里抓出一把混著碎鐵塊、小石子的東西,“就是這些玩意兒,一炮轟出去,鋪天蓋地!五十步內,一掃一大片!甭管穿沒穿甲,挨上就死,擦著就殘!打中了人,那就是一攤爛肉!”

瞄準與發射:經驗與勇氣的賭博!“瞄準?”鄒燁嗤笑一聲,搖搖頭,“基本靠蒙!靠老師傅傳下來的經驗和感覺!這玩意死沉死沉!小號的也得幾百斤,大號的得上千斤!得用好幾個人,用粗木杠子喊著號子抬上炮位,用硬木架子固定死!一旦架好,想挪動一寸都難比登天!點藥?”他做了個極其夸張的動作——貓著腰,伸長手臂,用一根長長的桿子(末端綁著點燃的引線)遠遠地去夠銃身后部的火門,“轟隆!!!!”他模擬著巨大的爆炸聲,身體猛地向后一仰,雙手捂住耳朵,“地動山搖!山崩地裂!后坐力能把固定不牢的炮架子震散架!能把小船震得在水里打轉!點炮的人要是跑慢點,或者被震懵了,震聾了,震得摔倒…那就等著跟炮灰一起上天吧!”

痛點:難以承受之重!鄒燁拍著圖紙,痛心疾首:

笨重如山!“太笨重了!野戰?想都別想!除非敵人是傻子,站著不動讓你慢慢把炮拖過去架起來!等你架好了,人家早跑沒影了,或者騎兵都沖到你臉上了!”

裝填如龜!“裝填更慢!打完一炮,銃管燙得能烙餅!得等它徹底涼下來才能再裝藥!不然藥倒進去,‘嗤啦’一聲就著了,又他娘是炸膛!潑水降溫?那更耽誤功夫!一炮打完,至少得歇小半個時辰!”

射程精度:聽天由命!“射程?比手把銃遠,大的能打一里多地(500多米)。精度?”他攤開手,做了個天女散花的動作,“打石彈,石頭飛出去轉不轉、風往哪吹,全看老天爺心情!打霰彈,也就是個面殺傷,遠了就散,近了才有效。指哪打哪?夢里才有!”

課堂三:軍陣之威——鐵血熔爐奏響的毀滅交響

講完單件武器,鄒燁的情緒再次被點燃,這一次帶著一種融入骨血的、既驕傲自豪又痛心疾首的復雜情感。他蘸著碗里渾濁的酒水,在油污遍布的桌面上,畫出一個簡單的陣型示意圖,聲音帶著一種親歷者才有的鏗鏘:

戰陣核心:鋼鐵紀律鑄就的死亡機器!“咱們大明神機營打仗,靠的不是匹夫之勇,是鐵打的紀律!是比鐵還硬的陣列!是千百人如一人!”他斬釘截鐵地說道,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

典型布陣:環環相扣的殺戮鏈條!

前鋒:神機銃手——雷霆齊鳴!“最前面!是咱們神機營的銃手!”他蘸酒畫出幾排密集的小點,“分好幾排!陣列必須嚴整!橫平豎直!一絲不能亂!聽著中軍的鼓點號令!”他模仿著沉重而緩慢的戰鼓聲:“咚!咚!咚!…第一排!聽令!上前三步!舉銃!”他做出舉銃瞄準的姿勢,眼神銳利。“大致瞄準敵人最密集處!點火!!”他猛地一揮手,口中發出巨大的轟鳴:“轟——!!!”“打完!不管中沒中!立刻后退!到最后一排去裝填!第二排緊跟著上前!舉銃!點火!轟——!!如此輪番,周而復始!要的就是連綿不斷的炸雷!打得敵人抬不起頭!”

中堅:長槍兵——鋼鐵荊棘!“就在咱們銃手輪番開火,把敵人打得暈頭轉向、陣腳松動的時候!”鄒燁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力量,“藏在銃手后面,早就憋足了勁的長槍兵!”他蘸酒畫出更長、更密集的線條,“立刻從銃手隊列的縫隙中!像猛虎下山一樣沖出來!挺起丈八長槍(約5米多長)!”他做出挺槍突刺的動作,“結成一片密密麻麻、寒光閃閃的槍林!向前!猛刺!推進!用槍尖把那些被打懵的敵人捅穿!挑翻!踩在腳下!把他們的陣型徹底攪亂、壓垮!”

側翼與機動:刀盾手與騎兵——致命絞索!“長槍兵的兩翼,”鄒燁在陣圖兩側點上幾個點,“有刀盾手護衛!一手持刀,一手持盾!防備敵人騎兵沖擊咱們的側翼,或者有漏網之魚沖進來!”他又在更遠的兩側畫上幾個箭頭,“最關鍵的是!咱們的騎兵!”他眼中精光爆射,“像兩把磨得飛快的剔骨尖刀!就等著敵人被咱們的火銃打亂陣腳,被長槍兵捅得七零八落,徹底散了架的時候!”他猛地做出一個斜劈的動作,“瞅準時機!從敵人的側翼!甚至后方!狠狠地插進去!砍殺!分割!追擊!把潰敗的敵人徹底絞碎!”

關鍵要素:血肉鑄就的戰爭法則!鄒燁用力敲打著桌面,油燈的火苗瘋狂跳動,強調著每一個字的分量:

紀律!高于生命的鐵律!“銃手!天塌下來也得給老子頂住!裝填再慢!敵人嚎叫著沖到眼前了!也得聽著鼓點號令!該你上前點火,你就得上前!該你后退裝填,你就得后退!隊列!一步都不能亂!誰敢亂跑!誰敢擅自開火!督戰隊的鬼頭刀立馬就砍下來!腦袋掛旗桿!”

隊列!移動的鋼鐵城墻!“輪番射擊!前后排的輪轉!前進后退的步伐!必須嚴絲合縫!如同一個人!形成密不透風的火網!讓敵人喘不過氣來!稍有脫節?火力一斷,敵人就能喘口氣沖上來!”

時機!指揮官的眼與膽!“指揮官的眼光!就是咱們的命!”鄒燁指著自己的眼睛,“什么時候放銃最要命?敵人沖到五六十步(80-100米),隊形最密集的時候!早了,打不著,白費火藥!晚了,人家沖到十步內,你的銃就成了燒火棍!長槍兵什么時候沖出去?騎兵什么時候從側翼包抄?早了,撞上敵人的矛尖!晚了,敵人緩過神跑了或者重整了!這分寸,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全在主將的膽識和判斷!”

瓶頸與批判:被鎖鏈束縛的巨龍!鄒燁激昂的情緒瞬間低落,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聲音充滿了巨大的無奈和悲憤:“這陣勢!這打法!厲害不厲害?當然厲害!是咱們大明橫掃天下的倚仗!可它像一條被粗鐵鏈鎖住的巨龍!鎖鏈是什么?就是咱們現在用的這破火器!”他指著桌上那些代表手把銃和碗口銃的圖紙和部件,痛心疾首:

“裝填太慢!射程太近!精度太差!雨天大風天就是廢鐵!敵人要是豁出去了,騎兵夠多,馬夠快,頂著咱們的箭雨和第一輪銃子硬沖過來!咱們的銃手很可能只來得及放一輪!一輪打不垮人家!咱們的長槍兵就得在毫無遮攔的平地上去硬扛沖起來的鐵騎!那是什么場面?”他閉上眼睛,仿佛不忍回憶,“那就是一邊倒的屠殺!尸橫遍野!慘不忍睹啊!”他猛地睜開眼,眼中燃燒著不甘的火焰,指著自己那些改良圖紙,“老子想的法子!加長銃管!改良火藥配方!弄更可靠的點火裝置(比如他提到過的燧石打火)!就是為了讓這巨龍掙脫鎖鏈!飛得更高!打得更遠!更準!更快!更不怕風雨!可他們…”他頹然地垂下手臂,聲音哽咽,“…他們不聽啊!他們寧愿抱著祖宗那本發霉的破書,也不愿意睜眼看看!看看兄弟們流的血!”

云湛全程如同最虔誠的信徒,身體微微前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鄒燁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張圖紙,耳朵捕捉著他的每一個字、每一聲嘆息。他臉上的表情混雜著對“新奇事物”的驚嘆、對鄒燁悲慘遭遇的深切同情,以及對那些“官老爺”和“老頑固”的憤慨(完美契合“沈湛”的身份)。然而,他的內心卻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鄒燁的講解,不僅徹底撕開了明衛火器的神秘面紗,更讓他清晰地、直觀地看到了這套結合了火器與冷兵器、依靠鐵血紀律和嚴密陣型運轉的戰爭機器的恐怖威力與內在邏輯!這絕非草原部落依靠個人勇武和騎射技巧的散兵沖鋒所能輕易撼動的鋼鐵洪流!這將是任何試圖南下的草原騎兵的噩夢!

與此同時,他那深入骨髓的草原騎兵本能,如同最精密的戰爭機器般高速運轉,瞬間抓住了這套看似無懈可擊的體系的致命命門:

射速!那漫長的裝填間隔是撕開裂口的唯一機會!只要能扛過第一輪(甚至第二輪)毀天滅地的齊射,在對方銃手退回裝填、長槍兵尚未完全頂上的短暫空窗期,以最快的速度、最決絕的勇氣發起亡命沖鋒,突入火銃手隊列…

機動!火器部隊和這套戰陣體系極其笨重,轉向、移動緩慢如同龜爬。利用騎兵無與倫比的機動性,不斷拉扯、調動敵方陣型,尋找其側翼或后方的薄弱環節(比如負責護衛的刀盾手與長槍兵、銃手的結合部),進行致命的穿插切割…

天氣!風雨霧霾是火器天然的克星!選擇惡劣天氣發動突襲,將極大削弱明衛最大的火力優勢!

心理!面對排山倒海般高速沖鋒、發出震天吶喊的鐵騎洪流,需要何等堅韌的神經才能完成那繁瑣的裝填步驟、在震耳欲聾的馬蹄聲中聽清鼓點、在寒光閃閃的馬刀臨頭前完成瞄準點火?一旦陣線任何一點被突破,極易引發雪崩般的連鎖崩潰!

他如饑似渴地吸收著這些價值連城的知識,如同海綿吸水。每一個關鍵數據(裝填時間30息、有效射程70-80步、銃管長度3尺、碗口銃重量、霰彈殺傷范圍)、每一個操作要點(藥量控制、壓實程度、火繩管理、銃管清理)、每一種武器的優缺點、陣型運轉的節奏和關鍵節點,都被他強行刻印在腦海深處。他時不時以“沈湛”那“商人的好奇心”和“門外漢的天真”發問:

“鄒大哥,這火藥…為啥非得是黑的?不能做成別的顏色?裝起來也好看點…”(實則探究火藥成分)

“這銃管…要是用更硬的鐵,比如百煉鋼,是不是就不容易彎,打得更遠?”(實則試探材料瓶頸)

“您說那‘火石打火’…聽著比火繩方便啊,下雨也不怕?為啥還沒弄成?”(實則關注技術進展)

“長槍兵沖出去的時候,萬一敵人沒亂,反而沖上來…那豈不是…”(實則點出陣型轉換風險)

這些問題看似幼稚,卻往往能切中鄒燁最關注的技術痛點或戰術關鍵,讓他談興更濃,仿佛遇到了真正的“知音”。他甚至興致勃勃地從床底翻出一個用硬木粗略削成的、帶簡易扳機和火繩夾的手把銃模型,以及一小包不同配比、顏色略有差異的火藥樣品,讓云湛親手感受那冰冷的觸感和刺鼻的氣味。

第四幕:雪中送炭與秘聞暗涌

幾次深入而投入的“技術交流”下來,云湛不僅展現出了“遠超普通商人”的理解力和“刨根問底”的執著,更在一次鄒燁因連日郁結、酗酒過度外加感染風寒而高燒臥床時,“恰巧”前去探望。面對家徒四壁、連買藥錢都掏不出的窘境,云湛毫不猶豫地拿出自己省吃儉用攢下的、為數不多的銅錢(甚至包括幾塊貼身藏著的碎銀),請來了鎮上還算靠譜的郎中,并親自抓藥、煎藥,守在鄒燁床邊照料了大半日。這點在鄒燁最落魄、最無助時伸出的援手,如同雪中送炭,其分量在失意潦倒的匠人心中重逾千斤。他徹底將“沈湛”視作患難之交,一個真正懂得他價值、理解他抱負、甚至愿意“資助”他夢想的“親兄弟”。這份基于“同病相憐”和“雪中送炭”建立起的信任,遠比酒桌上的豪言壯語更為牢固。

關系突破后,鄒燁在憤懣的傾訴、對“知己”的信任以及酒精的催化下,無意間透露出的信息,其價值和隱秘程度陡然提升:

坊內秘聞:暗流涌動的軍工巢穴

“…兄弟,你是不知道…最近坊里氣氛怪得很!”鄒燁裹著破棉被,聲音沙啞,眼神卻帶著一絲神秘,“聽說…是上頭指揮使大人(他做了個手勢,意指毛驤那個級別)親自下的嚴令!催得雞飛狗跳!日夜趕工!好像…北邊要出大事了?草原韃子又不老實了?”他壓低聲音,“要趕制一大批‘新家伙’!可你猜怎么著?”他臉上露出譏諷的冷笑,“屁的新家伙!就是把庫存的老銃管翻出來,換上個刷了新漆、刻了點花里胡哨紋路的木頭托子!糊弄鬼呢!真正的‘迅雷銃’(他眼中閃過一絲向往,那是類似多管轉輪火銃的雛形)圖紙,聽說工部的老爺們早就畫出來了,可現在還鎖在京城工部衙門最底層的鐵柜子里睡大覺呢!怕費錢!怕出事!一群鼠目寸光的蠢貨!”

“…還有更邪乎的!”他湊得更近,聲音如同耳語,“西坊老趙頭,就是那個整天神神叨叨、鼓搗些稀奇古怪玩意兒的老家伙…他好像…在偷偷試一種不用火繩點火的法子!叫什么…‘火石打火’?聽動靜…‘咔嚓’‘咔嚓’的,火星子亂崩!響動挺大,好像是用燧石(打火石)砸鐵片生火點藥…可試了好多次,不是點不著,就是點著了也時靈時不靈…還炸壞了好幾根銃機…被孫管庫罵得狗血淋頭,差點被趕出去!唉…路子是對,可太難了…”他的語氣帶著惋惜和對技術瓶頸的理解。

守衛規律:鐵幕下的細微縫隙

“…那幫看門的錦衣衛鷹犬!”鄒燁提到守衛,語氣充滿厭惡,“看著一個個眼高于頂,查得比鐵桶還嚴?哼,也有打盹的時候!”他眼中閃過一絲底層工匠特有的狡黠,“寅時三刻(約凌晨4點)到卯時(5點)天快亮那會兒,是人最困、最迷糊的時候!尤其是東南角那個瞭望塔上站后半夜班的小子,姓王的,出了名的懶貨加賭鬼!后半夜站崗,十回有八回抱著火銃打瞌睡!鼾聲隔老遠都能聽見!只要不弄出大動靜…”

“…后半夜,大概子時(23點-1點)以后,運送煉鐵廢渣和爐灰的車隊會從西邊小門出去。那味兒…嘖嘖,能把人熏個跟頭!那幫錦衣衛老爺們嫌臟,查得相對松點,主要是看看車里有沒有夾帶人或者不該帶的東西,草草翻翻就放行了,生怕臟了他們那身金貴的飛魚服…不過,”他話鋒一轉,神色凝重,“押送新鐵料、硫磺、硝石這些‘干貨’進來的車隊,特別是白天進來的,查得那叫一個嚴!里三層外三層,連車轱轆縫都要拿鐵釬子捅一捅!別說人,一只蒼蠅都別想混進去!”

人物關系:堡壘內的明爭暗斗

對上司的怨毒:“管庫房的孫扒皮!孫有德!那就是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壞種!屁本事沒有,就會克扣咱們的工料!好鐵好炭,都被他偷偷倒賣出去換銀子了!給咱們用的都是些次品!出的銃能好才怪!出了事就往咱們工匠頭上推!這王八蛋,早晚遭報應!”

對守舊派的鄙夷:“總匠頭李老頭?李守成?哼!那就是個活死人!就會抱著洪武爺時候傳下來的那本破《神器譜》當祖宗牌位供著!稍微改一點就跟要了他老命似的!早該入土了,還占著茅坑不拉屎!耽誤了多少事!”

這些看似零碎、夾雜在牢騷和醉話中的信息,如同散落在黑暗中的珍珠,被云湛以驚人的耐心和敏銳,一一小心地拾起、擦拭、串聯起來。它們暫時無法提供一條直接通往軍工坊核心的秘密通道,卻極大地豐富了云湛對這座死亡堡壘內部運作機制、人員心態、派系矛盾以及潛在管理縫隙的認知。尤其是關于守衛換班時那東南角哨塔的漏洞,如同沉沉黑夜中透出的一道微光,雖然微弱,卻清晰地照亮了某種行動的可能性。

當云湛踏著濃重的夜色,離開鄒燁那間依舊彌漫著鐵銹、火藥、劣酒和草藥混合氣味的陋室時,懷中的虎符依舊散發著穩定的溫熱,執著地指向著紫金山或顧氏藏書樓的方向——那是他身世之謎的所在。然而此刻,他的心中更添了一份沉甸甸的、關于毀滅與力量的全新認知。明衛的火器之光,在鄒燁的講述中璀璨奪目,卻也透著令人膽寒的冰冷。他掌握了它的核心秘密,也清晰地看到了它身上的致命裂痕。這束光,是懸在草原蒼生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或許…也能成為他在這鐵幕之下,撬動命運齒輪的一根杠桿?他回頭望了一眼秣陵鎮方向,鄒燁小屋那如豆的燈火在夜色中搖曳,如同一個倔強而不滅的希望火種。

主站蜘蛛池模板: 镇宁| 沙田区| 溆浦县| 淳化县| 岳阳县| 保德县| 尼勒克县| 盐山县| 邮箱| 竹山县| 铜山县| 芮城县| 新安县| 龙里县| 体育| 清镇市| 安顺市| 文安县| 台北市| 临湘市| 彭州市| 韶关市| 佳木斯市| 印江| 临泽县| 阿克| 手游| 永定县| 苗栗市| 新乡县| 会东县| 东明县| 昌图县| 黑山县| 齐齐哈尔市| 天水市| 白沙| 南宫市| 淅川县| 泰和县| 厦门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