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替命符·稚童掌心朱砂咒（上）
風雪在鎖龍井上空盤旋嗚咽，卷起地上的殘冰碎雪，抽打在每個佇立于此的人臉上。那口吞噬了龍骸與希望的巨大井口，此刻雖已被暫時封印，死氣不再狂涌，卻依舊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冰冷與壓抑。殘留的污穢氣息混合著雪粉，沉甸甸地壓在空氣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入肺腑的冰寒。
李不言半跪在冰冷的泥雪地上，單膝深深陷進去，留下的坑痕正被迅速落下的雪片覆蓋。剛剛鎖龍井旁的生死一搏，早已榨盡了他最后一絲體力。鎖龍井巨大的危機暫時平息，代價卻沉甸甸地壓在他背上的銅燈內——燈油又增了一分。此刻，那銅燈不再是冰冷，而是傳來一種沉凝如玄鐵、又隱隱透著死寂寒意的質感，仿佛里面凝固的不是燃油，而是萬載玄冰，死死墜著他的脊骨。
他左手兀自緊握著那片冰涼的龍鱗逆鱗，它如同一塊來自遠古深海的青黑色寒石，布滿微不可查的天然裂紋，入手帶著一種源自生命本源的、頑強不屈的沉重感。右手的破布袖口已被裂開的虎口滲出的血浸透了大半，暗紅溫熱的血珠順著焦黑的燒火棍棍身緩慢地爬行，在冰冷的雪沫中凝成蜿蜒的暗紅冰線。
“李……李道長！救救小寶！快救救小寶啊！”
張嬸凄厲的哭喊撕破了井口的死寂。這位小石頭的鄰居，本就枯槁的臉色此刻更是蒙著一層青灰色死氣，如同從墳塋里爬出來。她撲倒在李不言身前的雪地里，厚厚的棉褲瞬間被雪水冰透，身體抖得像深秋最后掛在枝頭的落葉，雙手卻死死護住懷中襁褓里那個小小的身子。
那孩子——小寶，像一只被抽干了生氣后隨意丟棄的破布娃娃。緊閉的眼瞼下泛著不祥的青紫色，枯草般稀疏的黃發貼在濕冷發暗的額頭上，嘴唇微微張開，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只有極微弱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斷掉的細弱氣息，如同殘燭最后的輕煙。
刺眼！
刺得李不言枯槁的眼皮都微微一跳的，是孩子那只無力垂在襁褓外的小手。
瘦得像皮包骨頭的雞爪。
而就在那只細弱手掌的正中心！
一個銅錢大小的印記！
殷紅如血！絕非顏料涂抹！
那紅，鮮活得詭異，帶著一種流動的邪異質感！朱砂為底，畫出的根本不是什么吉祥符文，而是一個活物般的、不斷緩慢蠕動的漩渦！漩渦中心是極深的墨色，仿佛能吞噬光線，邊緣則如粘稠的血漿般緩緩旋轉起伏，散發著冰冷刺骨、帶著濃濃惡意掠奪氣息的詛咒之力！每一分每一秒，孩子那本就微弱到極致的氣息，便像細小的涓流被這無形的嗜血漩渦瘋狂吸走！孩童本就青紫的小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敗下去，連皮膚的質感都在失去最后的微光，變得如同風干的黏土！
轉嫁命劫咒印！
李不言渾濁的眼底深處，驟然掀起了劇烈的風暴！遠比面對枯骨新婦、邪修陣法、乃至鎖龍井滔天穢氣時都要來得更猛烈！那風暴并非恐懼，而是被強行點燃的、焚盡一切污穢的冰冷怒焰！
這是世間最陰毒、最下作、最不容于天地的邪術！挑選至陰時刻出生的嬰孩，剝奪其命格本源的生機與福運，作為轉移施咒者自身災劫的反噬盾牌！孩童神魂未固，命元脆弱，此咒一旦種下，便如同跗骨之蛆，直至將其小小身軀徹底抽成枯干人皮！
怒火無聲地在心中炸開！不是熱血沖頭，而是凝結于深潭，冰冷刺骨！銅燈因他劇烈的情緒波動猛地一震，燈壁內那新添的、冰冷凝固的燈油深處似有貪婪之物被驚醒，泛起一絲細微漣漪，更添一分沉重的枷鎖感。
李不言猛地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氣息！那口寒氣帶著雪屑灌入肺腑，如同冰水澆頭，強行壓下翻涌的殺意與銅燈的躁動。他必須冷靜！任何一點情緒失控都可能引來銅燈更貪婪的反噬，甚至會徹底毀了這孩子脆弱的神魂！
張嬸驚恐絕望的哭聲和小石頭壓抑的嗚咽在風雪中撕扯。
李不言不再有絲毫遲疑。
他空著的左手（仍握著冰冷的逆鱗）閃電般探出，動作快得只留下道道殘影！五指箕張如鉤，并非抓向小寶的手掌，而是如蒼鷹搏兔，瞬間扣在孩子瘦小的額頂之上！
枯槁、布滿老繭與血污的手指極其穩定地按壓在小寶的眉心！指腹間蘊藏的那點源自枯寂意志的微弱“鎮魂之力”被瞬間激發！這力量不強，卻如同最精微的錨點，瞬間釘住了孩子那因咒印抽取而近乎潰散飄離的、孱弱的三魂七魄！如同在激流中拋下了一枚鎮河石釘！
小寶的身體猛地一僵！微弱的呼吸驟然停頓了一瞬！隨即發出一種如同溺水者重新接觸到空氣般的、短促而劇烈的喘息！額頭的青紫色稍退了一分，但手心那枚血紅的咒印漩渦旋轉得卻更加瘋狂！試圖掙脫這無形的鎮壓！
第一步！鎖住魂魄！但魂魄被強行鎖在正承受巨大痛苦和抽取的軀殼內，本身就是一種酷刑！
李不言的眼神沒有絲毫動搖，反而變得更加專注，如同最老練的獵手。他右手猛地探向身后，五指緊握住了那根斜插在后腰腰帶里、沾滿他鮮血的燒火棍——無鋒劍！
棍身冰冷粗糙，混合著他未干的溫熱血液和冰冷的雪水，觸感怪異。但當他的意志灌注而下的瞬間，那棍體內部深處，一股沉寂的力量如同被呼喚的蒼狼，驟然蘇醒！
嗡！
低沉得只有他才能感知到的震顫自棍體核心傳出！這震顫并非殺氣，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無形糾纏、破除一切虛妄假象的絕對本質！
他右手握著無鋒劍，緩緩抬至胸前。那動作不再像揮劍殺敵，更像一位飽經滄桑的刻印師在舉行某種古老神圣的儀式。焦黑的棍體懸停在眼前。
銅燈猛地又是一震！這一次震顫劇烈得多！燈壁內部那死寂的“燈油”仿佛被一根無形的棍子猛地攪動，掀起一個巨大的、充滿貪婪與渴望的冰冷旋渦！一股龐大到難以抗拒的吸攝之力順著緊密相連的神魂通道轟然撞向李不言的意識！它在渴望！渴望接觸！渴望吸收那孩子掌心邪印中蘊含的、屬于另一個強大存在轉嫁而來的、濃郁至極的命劫詛咒與本源能量！這股誘惑如此強大，足以瞬間讓任何修士心神失守！
李不言枯槁的臉頰瞬間因意志的劇烈交鋒而微微抽搐！額角青筋猛地賁起！汗水混著血珠從額頭滑落！眉心中那道深藏的裂痕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過，灼痛的劇浪幾乎沖垮他的神志！
“定！”
一個無聲的咆哮在他識海最深處炸響！如同億萬根神魂的絲線驟然繃緊至極限！源自前世八死災劫磨礪出的、那至剛至韌的心念之力死死勒住了銅燈貪婪的核心！鎮壓住那渴望吞噬的瘋狂沖動！
必須由他來引導！由他來決定何時“喂食”！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他空著的左手（指間依然夾著那片冰涼的龍鱗逆鱗）猛地抬至眼前！并指如劍，快逾電閃，狠狠點向自己的眉心——那道此刻正灼熱無比、紅光隱現的豎形裂痕！
嗤！
指尖蘊含著一絲極其微弱卻凝練鋒銳的氣勁，如同鋒利的手術刀！指尖劃過眉心皮膚的瞬間，那看似枯槁堅韌的皮膚竟無聲地裂開一道極其細微、僅有一粒米長短的縫隙！
沒有噴濺的血液！
一滴液滴滲出。
那不是血！
顏色比最深沉的瑪瑙更殷紅，卻又剔透得如同凝固的陽光！它極小，不過米粒大小，卻散發著一種令人目眩神迷的生命本源氣息！仿佛無數個春夏秋冬的精華凝練！它出現的瞬間，周圍冰冷的雪粒似乎都停滯了飄落軌跡，空氣中彌漫開一股雨后深山森林般純凈通透、生機磅礴的奇異芬芳！
這是李不言本源命元中強行剝離出的、一滴最為精純的生命精粹！是支撐他這具枯槁殘軀、背負沉重銅燈還能行走的根本之一！
代價！
巨大！
遠比在百鬼坡畫出無爭道符損失的那縷生機要龐大得多！
眉心的裂痕在精粹離體的瞬間黯淡了，如同燃燒殆盡的枯木，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枯敗感！李不言原本就搖搖欲墜的身體劇烈一晃，膝蓋一軟，幾乎單膝徹底跪倒在雪地里！臉色瞬間從枯黃轉為一種死灰的慘白！
然而，就在這滴精純的生命精粹懸在指尖的瞬間！
“嗡——！”
一直躁動不安、渴望吞噬的銅燈，發出了前所未有的、低沉而貪婪的滿足嗡鳴！
那滴精粹對它而言，如同黑暗中的燈塔！是遠比井底污穢死氣、邪印詛咒更純粹、更完美的“燈油”原料！那渴望從施咒者本源轉嫁來的詛咒，瞬間被這滴精粹的光芒所掩蓋！銅燈內部的冰冷貪婪核心瞬間轉移了目標，所有吸攝之力如同百川歸海，狂暴地涌向那滴懸在指尖的生命精粹！
它要吃掉這滴本源命元！
李不言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冰冷！強忍著神魂剝離般的巨大虛弱和銅燈吸攝帶來的恐怖撕扯感，他沾著血污、夾著冰涼逆鱗的左手，穩如磐石！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凝固了時光的沉重感，將指尖那滴散發著純粹生命光暈的精粹，無比精準地……印在了身前銅燈冰冷厚重的燈壁之上！
滋——！
如同燒紅的烙鐵摁上濕透的皮革！那滴精粹與銅燈燈壁接觸的瞬間，發出奇異的聲響！沒有煙霧！但燈壁表面被印下精粹的地方，驟然亮起一片刺目欲盲、如同熔煉到極致的黃金熔漿的光芒！
光芒炸開！
那不是火焰，卻比火焰更純粹！蘊含著李不言滴下的那滴本源命元磅礴的生命本源，更蘊含了無鋒劍鎮壓無形邪物的核心規則！這股光芒如同最狂暴卻又最精確的引導洪流，瞬間照亮了燈壁內部盤旋的、冰冷的貪婪旋渦！
旋渦猛地一頓！隨即如同注入了滾燙能量的熔爐核心，旋轉驟然加速！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吸攝力量！但這力量不再是散亂無章地沖擊李不言，而是被那點燈壁上的精粹光芒強行定位、精確導引！
這股龐大的吸攝之力，以燈壁上的精粹為引，化作一道無形的、卻無比凝聚的吸攝之“線”，如同最精準的投槍，瞬間跨越空間，撕裂了風雪，狠狠扎在了小寶那只手心中瘋狂旋轉的、血紅色咒印漩渦的核心！
嗡！
一股無形的龐大力量場瞬間擴散！
小寶手心那枚血色的咒印漩渦，如同被無形巨手狠狠攥住！其旋轉陡然變得遲滯、艱難！它正在瘋狂掠奪的孩童生機被強行切斷！一股遠比孩童生機精純龐大千百倍的、源自施咒者的黑暗詛咒力量與部分命劫本源，被銅燈這經由李不言本源精粹引導、無鋒劍規則加持的吸攝鎖鏈死死咬住！強行拖拽著剝離出那邪異咒印！
“嗚哇——！！！”
小寶猛地發出一聲尖銳到變形的、穿透靈魂的慘嚎！這叫聲里充滿了無盡的痛楚，卻詭異的夾雜著一絲終于擺脫夢魘般的絕望解脫！他小小的身體在張嬸懷中劇烈地弓起，如同被拉滿的弓弦！手心那個漩渦咒印瘋狂地閃爍、鼓脹，如同不甘被抽離的活物在劇烈掙扎！
李不言渾身劇震！
“噗——！！”
一大口粘稠的、如同黑玉碎屑般的暗紅淤血，混合著絲絲縷縷破碎的內腑碎片，猛地從他口中狂噴而出！血霧在風雪中彌漫，瞬間凝結成冰紅的血晶！
銅燈燈壁上那一點熔漿般的光芒驟然熄滅！那滴烙印其上的生命精粹徹底耗盡了所有力量，消失無蹤！燈體內部，那冰冷凝固的燈油深處，則滿足地蕩漾了一下，無聲地吞沒了一道被強行剝離、充滿了怨毒與詛咒氣息的本源“養料”。
咒印并未消失，但吸攝抽取小寶生機的力量被瞬間切斷大半！孩子灰敗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血色，呼吸雖依舊細弱，卻已不再隨時中斷，陷入深沉的昏迷之中。
鎖魂在額，截源在掌。以己之本源為餌，騙過銅燈的貪婪，換來片刻阻斷邪咒抽取的時間！
風雪更急了。井口的黑暗沉默地注視著他。李不言的氣息微弱如風中殘燭，握著無鋒劍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唯有那銅燈，在吞噬了這份充滿惡毒的“養料”后，顯得越發沉重冰冷，仿佛一塊沉入冰海深處的黑巖，正用那飽食后的寒意，一點一點地吞噬著他所剩不多的生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