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千金裘·雪夜贈衣的狐影（上）
鎖龍井口。
金色的敕令符箓巨網如同天穹倒扣的牢籠，死死壓在那道新撕裂的、噴涌著污穢死氣的巨大裂口之上！璀璨的金光流轉，無數細密的符文在網面上瘋狂閃爍、明滅，每一次光芒的劇烈跳動，都伴隨著更遠處凡人聚居區里一縷生魂精氣的徹底湮滅！那金光越是璀璨堂皇，鎖龍井周遭彌漫的死氣與絕望便越是濃重！
污穢死氣如同被激怒的九幽孽龍，在符網之下瘋狂地沖撞、翻滾、凝聚！粘稠如瀝青的暗紅血光混雜著凝成實質的墨綠穢瘴，不斷沖擊著符箓網絡！每一次沖擊，都讓那金色的光網劇烈震顫，發出不堪重負的、如同琉璃即將碎裂的“嘎吱”呻吟！金光與污穢的交界處，爆發出刺耳的、如同億萬只惡鬼在油鍋中尖嘯的嘶鳴！蒸騰起大片大片散發著惡臭的青黑色煙霧！
井口邊緣，李不言枯槁的身影如同狂風巨浪中隨時可能傾覆的孤礁。
他承受著雙重的、足以碾碎神魂的恐怖壓力！
一面是井底那噴薄欲出、帶著終結萬物生機的污穢洪流，其蘊含的磅礴死意如同億萬根冰冷的毒針，無孔不入地侵蝕著他的肉身與意志！每一次污穢死氣的劇烈翻涌，都讓他懷中那盞銅燈爆發出更加貪婪、更加狂暴的吞噬渴望！那冰冷的燈體仿佛要掙脫他的懷抱，化作黑洞投入那污穢的汪洋！他必須以全部的枯寂意志死死壓制著銅燈的本能，如同用血肉之軀勒住一頭即將掙脫鎖鏈、撲向血食的太古兇獸！每一次壓制，都伴隨著眉心裂痕深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以及神魂深處被那冰冷貪婪意志反復撕扯的煎熬！
另一面，則是那從天而降、堂皇霸道、以抽取全城凡人生魂為代價強行鎮壓裂口的金色敕令符網！那符箓蘊含的森嚴法度意志，帶著統御諸天、視萬物為芻狗的冰冷威嚴，其力量余波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轟擊在他強行維持的枯寂意志壁壘之上！每一次金色符文的劇烈閃爍，都如同在他心湖中投下一塊巨石，掀起驚濤駭浪，沖擊著他搖搖欲墜的心神防線！
噗！
又是一口帶著冰碴的暗紅淤血從李不言口中噴出！血霧尚未落地，便被井口翻騰的污穢死氣瞬間吞噬同化！他枯瘦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腳下粘稠的油膏黑泥被踩出兩個深坑，才勉強穩住身形。臉色已不是蒼白，而是一種近乎透明的灰敗，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氣的古墓石雕。唯有那雙渾濁的眼眸深處，依舊燃燒著兩點微弱的、卻不肯熄滅的冰冷火焰——那是屬于“無爭”道心最深處的、對不公世道與無情天道的無聲抗爭！
兩股足以毀滅城池的恐怖力量在他身前咫尺之地瘋狂角力！金色的封印與污穢的死氣如同兩條撕咬在一起的洪荒巨獸，每一次碰撞都讓大地震顫，空間扭曲！逸散的能量亂流如同無形的利刃，切割著空氣，發出尖銳的爆鳴！李不言破爛的衣袍被撕開數道裂口，裸露的皮膚上瞬間浮現出細密的血痕，又在污穢死氣的侵蝕下迅速發黑、潰爛！
他如同站在即將噴發的火山口邊緣，腳下是沸騰的熔巖，頭頂是鎮壓的冰山！任何一方力量的徹底爆發或崩潰，都足以將他瞬間撕成碎片，連帶整個西城區化為死域！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艱難跋涉的萬年！
體內的力量在飛速流逝！壓制銅燈的反噬、抵抗符箓威壓的沖擊、抵御污穢死氣的侵蝕……三重恐怖的消耗如同三座無形的大山，死死壓榨著他早已油盡燈枯的殘存生機！眉心的裂痕灼痛得如同有燒紅的烙鐵在反復熨燙！背上的銅燈沉重得仿佛要將他的脊梁徹底壓斷！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腑撕裂般的劇痛！
“嗬……嗬……”
沉重的喘息聲從他干裂的唇間艱難擠出，帶著血沫摩擦喉嚨的雜音，在震耳欲聾的能量轟鳴中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放棄？
任由銅燈吞噬井底污穢？那等于飲鴆止渴，加速自身滅亡，更可能徹底引爆銅燈內那貪婪核心，帶來無法預料的災劫！
任由敕令符網抽取全城生魂？那與開篇“買命錢”的邪法何異？不過是披著堂皇外衣的更大屠殺！
強行出手干擾？以他此刻的狀態，無異于螳臂當車，瞬間就會被兩股力量碾為齏粉！
絕望！
如同冰冷的潮水，從腳底蔓延而上，一點點浸透骨髓，凍結血液！這并非對死亡的恐懼，而是一種洞悉了所有可能結局、卻發現每一條路都通向更深沉黑暗的無力與窒息！他背負著詛咒的銅燈，行走在末法的泥濘，一次次救人，一次次添油，一次次靠近自身的終局，卻始終無法撼動這腐朽天道分毫！如今，更是被逼到了真正的絕壁之前，退一步是萬丈深淵，進一步是粉身碎骨！
就在這心神搖曳、意志壁壘因巨大壓力而出現細微裂痕的剎那！
嗡——！
懷中銅燈猛地一震！燈壁深處那股被強行壓制的貪婪核心，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趁著意志堤壩的瞬間松動，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沖擊力！一股冰冷刺骨、帶著毀滅性吞噬意志的洪流，猛地撞向李不言的神魂核心！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悶哼從喉間迸出！李不言眼前猛地一黑！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一步！腳下粘稠的黑泥飛濺！
這一步，恰好踏在井口邊緣一塊因劇烈震動而松動的、覆蓋著厚厚油污苔蘚的碎石上！
腳下一滑！
重心瞬間失控！
身體帶著一股無可挽回的頹勢，向著那翻滾著污穢死氣、如同巨獸咽喉的幽深井口……倒栽下去！
井口翻騰的污穢黑氣如同嗅到了血腥的食人魚群，瞬間變得狂暴！無數道粘稠的、帶著惡毒吸力的死氣觸手，爭先恐后地向上卷來，要將這送上門的“血食”徹底拖入無底深淵！
完了！
小石頭癱坐在遠處的泥地里，目睹這一幕，小小的身體因極致的恐懼而徹底僵直，連尖叫都卡在了喉嚨里，只剩下瞳孔中倒映出的、那灰色身影向著黑暗深淵墜落的絕望畫面！
就在李不言半個身子都已懸空、污穢死氣的冰冷觸感已觸及他破爛褲腳的瞬間！
異變陡生！
呼——！
一股極其突兀、卻又無比柔和的暖風，毫無征兆地拂過這片充斥著死亡與毀滅的冰冷泥沼！
風很輕，很柔，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滌蕩靈魂深處塵埃的淡淡幽香。這香氣并非凡俗花香，更似某種沉淀了千年歲月、融化了冰雪寒梅的清冷芬芳，又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如同月下狐尾掃過雪地的靈動氣息。
風過處，漫天飄灑的冰冷雨絲，竟在剎那間……凝固了！
不，不是凝固！
是化作了雪！
細碎的、晶瑩剔透的、帶著六棱冰晶的雪花！
紛紛揚揚，無聲飄落！
雪！
深秋的凍雨，竟在瞬息之間，化作了漫天飛雪！
這雪來得如此詭異，如此不合時宜！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撫平躁動與暴戾的寧靜力量！冰冷的雪花落在翻騰的污穢死氣之上，那狂暴的、帶著惡毒吸力的死氣觸手竟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安撫，動作驟然遲滯、軟化！落在李不言幾乎失去知覺的身體上，那刺骨的陰寒竟被一股溫潤的暖意悄然驅散！
這股暖意并非源自外界溫度，更像是一種直接作用于神魂層面的、強大而溫和的祝福之力！
下墜之勢驟止！
李不言枯槁的身體被一股無形的、柔韌如水的力量輕輕托住，緩緩地、平穩地送回了井口邊緣堅實的泥地之上。
他踉蹌一步，勉強站穩，渾濁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驚愕！
不是對獲救的慶幸，而是對這完全超出理解范疇的、逆轉天象、撫平狂暴能量的神秘力量的震撼！
是誰？
他猛地抬頭！
目光穿透漫天飄舞的、越來越密集的晶瑩雪花，投向暖風與幽香襲來的方向——
井口上空，那片被金色符箓與污穢死氣激烈爭奪、光線扭曲混沌的虛空之中。
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身影。
她就那樣靜靜地懸立在那里。
仿佛一直就在，又仿佛剛剛踏雪而來。
一身似火的紅衣。
并非嫁衣那種浸透怨毒的血紅，而是一種華美到極致、絢爛到奪目的赤色！如同最純凈的晚霞揉碎了鋪陳其上，又似深秋最熾烈的楓葉凝聚成裳。衣料非絲非緞，流淌著一種內斂而溫潤的光澤，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活著的火焰在衣料深處無聲跳躍、明滅。寬大的袖口與裙擺在無聲飄落的雪花中微微拂動，劃出優雅而神秘的弧線，不染半分塵埃。
烏黑如墨的長發并未束起，如同最上等的綢緞般傾瀉而下，幾乎垂至腳踝，在風雪中絲絲縷縷飄散，更襯得那抹赤紅驚心動魄。發間沒有任何飾物，唯有一對毛茸茸的、尖端帶著一點雪白絨毛的……狐耳？從那如瀑青絲中俏皮地探出，微微轉動著，似乎在捕捉著風雪中的細微聲響。
她的面容隱在一片朦朧的光暈之后，看不真切具體的五官輪廓，只能感受到一種驚心動魄的、超越了凡俗認知的妖異之美。仿佛凝聚了月華的清冷、山野的靈秀、以及某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古老而神秘的魅惑。唯有一雙眼睛，透過朦朧的光暈，清晰地映入了李不言的視線。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瞳孔并非人類，而是如同最上等的、流轉著神秘光華的琥珀！底色是深邃溫暖的蜜金色，瞳孔深處卻豎立著兩道狹長、銳利、如同燃燒著幽藍火焰的豎瞳！此刻，這雙非人的眼眸正靜靜地、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有好奇，有探究，有淡淡的悲憫，更深處似乎還藏著一絲洞悉世情的了然與……惋惜？——凝視著井邊狼狽不堪、氣息奄奄的李不言。
目光交匯的剎那。
李不言心神劇震！
他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并非落在他枯槁的形貌上，而是……穿透了他佝僂的軀殼，精準無比地落在了他懷中那盞沉寂的銅燈之上！更仿佛穿透了燈壁的阻隔，看到了燈油深處那冰冷貪婪的核心！甚至……落在了他眉心那道深藏不露、如同死亡烙印般的裂痕之上！
那目光，帶著一種仿佛能看穿萬古輪回、洞悉一切因果宿命的……穿透力！
“唉……”
一聲極輕、極淡、如同雪落寒梅枝頭的嘆息，在漫天風雪中悄然響起。
嘆息聲帶著一絲慵懶，一絲無奈，一絲若有若無的憐惜，清晰地傳入李不言耳中，卻又仿佛直接響在他的心湖深處。
隨著這聲嘆息，那道懸立風雪中的赤紅身影動了。
她并未開口說話。
只是極其隨意地、如同拂去肩上落雪般，輕輕抬起了右手。
纖長如玉的手指在虛空中極其優雅地一劃。
呼——！
一件東西，從她寬大的赤紅袖口中無聲滑出。
那是一件大氅。
通體呈現出一種內斂而華貴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紅色澤。毛皮質地細膩光滑到了極致，每一根絨毛都仿佛在流動著溫潤的光華，如同最上等的紅寶石在月下流淌。氅衣的邊緣，滾著一圈不知何種珍獸的、純白無瑕的絨毛，在風雪中輕輕搖曳，散發著淡淡的、圣潔的微光。
一股難以言喻的、磅礴而溫和的力量，如同初春解凍的暖流，從那氅衣上無聲地彌漫開來！所過之處，連狂暴肆虐的能量亂流都仿佛被瞬間撫平！空氣中彌漫的污穢死氣與血腥味被一股清冽純凈的氣息驅散！連那不斷抽取生魂、散發著森嚴威壓的金色符箓巨網，其光芒都似乎被這氅衣散發的柔和光暈壓制得黯淡了幾分！
千金裘！
這件氅衣出現的瞬間，李不言腦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這三個字！它本身，就是無價的象征！是足以抵御世間一切污穢邪祟、守護神魂不滅的至寶！
那赤紅的身影手腕微轉，動作輕柔得如同情人間的饋贈。
那件流淌著溫潤光華的暗紅大氅，便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帶著一股令人心神安寧的暖意，無聲無息地、輕柔地……披落在了李不言枯槁的肩頭！
溫暖！
一股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溫暖瞬間包裹了他！
仿佛冰封了千年的軀體驟然浸泡在溫煦的泉水中！那無時無刻不在侵蝕他血肉神魂的污穢死氣陰寒、那金色符箓帶來的森嚴威壓、甚至那銅燈內部貪婪核心透出的冰冷吸力……在這股溫暖柔和的力量面前，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間被隔絕、驅散了大半！
沉重疲憊的身體陡然一輕！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枯竭的力量似乎都恢復了一絲！眉心的灼痛感也大為緩解！
更重要的是，那件氅衣披落的瞬間，一股清冽而強大的守護意志，如同最堅韌的屏障，溫柔而堅定地籠罩了他的神魂！將他從內外交困、瀕臨崩潰的絕境邊緣，硬生生拉了回來！
絕境逢生！
李不言猛地抬頭，望向風雪中那道朦朧的赤紅身影，渾濁的眼底第一次爆發出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震驚、感激與深深疑惑的光芒！
她是誰？
為何相助？
這千金裘……又是何等寶物？
風雪中，那道身影似乎微微側了側頭，琥珀色的豎瞳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微光。她并未回答李不言無聲的疑問，只是紅唇微啟，一個帶著奇異韻律、如同珠落玉盤般清越又帶著一絲慵懶沙啞的聲音，清晰地穿透風雪與轟鳴，直接印入李不言的心神：
“小道士……”
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促狹，卻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認真。
“……活著，才有機會說話呢。”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道赤紅的身影如同融入風雪的幻影，悄無聲息地淡化、消散。
只余下那件披在李不言肩頭、散發著溫暖光暈的暗紅大氅，以及空氣中殘留的一縷清冷幽香，證明著她曾真實存在過。
活著……才有機會……說話？
李不言枯槁的身體猛地一震！
這句話如同驚雷，狠狠劈入他早已被“閉口禪”禁錮得如同死水的心湖深處！掀起了滔天巨浪！
本章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