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燼香鎖鑰
- 雪夜鑒
- 墨珊珊
- 4474字
- 2025-06-22 20:43:35
刑部大牢的陰寒仿佛滲入了骨髓,久久不散。蕭硯回到漱玉軒那間簡樸的客房,窗外梨樹新葉在夜風中沙沙作響,卻驅不散他心頭的凝重。劉三水那絕望抽搐、指甲藏毒暴斃的景象,如同烙印般刻在腦海。對手的狠辣與滲透力,遠超想象。那“燼香”之毒,不僅奪命無聲,更成了斬斷線索的利刃。
桌上,仵作對劉三水指甲縫及衣物殘留毒粉的詳細報告攤開著:“與陳主事所中‘燼香’同源,然毒性更烈,發作迅疾……含奇異礦物成分,似經秘法炮制……”蕭硯指尖劃過冰冷的字跡,目光銳利如鷹隼。毒源!找到煉制這詭異毒香之所,是撕開迷霧的唯一生路!
“氣味……”他低聲自語,“那獨特的金屬草木灰燼混合之氣,雖淡,卻是它無法磨滅的印記。何處能大規模煉制,又將其完美掩藏?”
思路被輕微的叩門聲打斷。門外是蘇明溪。她端著一個紅漆托盤,上面放著一只青瓷蓋碗,碗口氤氳著溫潤的白氣。“先生,”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燈火映照下,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夜深了,煮了些安神的酸棗仁湯。今日……刑部那邊,想必是心力交瘁。”她將托盤放在桌上,目光掃過攤開的卷宗,看到“燼香”二字時,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有勞蘇掌柜。”蕭硯起身,那份報告被他不動聲色地合上。她的出現,讓他想起白日里她在刑部簽押房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和此刻眼底的倦色。
蘇明溪并未立刻離開。她站在桌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碗沿,仿佛在斟酌詞句。燈火在她清麗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也映出她眉宇間一絲化不開的憂慮。“那毒物……‘燼香’……其味如此奇異獨特,若要追查源頭,”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卻帶著一種深沉的復雜情緒,看向蕭硯,聲音輕緩,仿佛在努力回憶,“明溪恍惚記得……城南‘百草集’深處,有一家老字號‘回春堂’。他家后院常年炮制一些特殊的礦物藥材,氣味……頗為刺鼻獨特,似乎……隱約夾雜著些類似金屬灼燒后的焦糊氣?只是藥鋪林立,氣息混雜,也不知是否相關……”她的話語帶著明顯的不確定和遲疑,說完便微微垂下了眼瞼,避開了蕭硯探究的目光,仿佛只是提供了一個模糊的市井見聞,不愿深談,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退縮。
這細微的回避,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蕭硯心中激起漣漪。白日里刑部的欲言又止,此刻的遲疑閃爍,她清澈眼眸深處那抹極力隱藏的憂慮和……一絲恐懼?蕭硯心中的疑云悄然彌漫。她究竟知道什么?為何如此不安?那“回春堂”是線索,還是……陷阱?
“百草集……回春堂……”蕭硯重復著,目光如炬,鎖住她低垂的眼簾,“蘇掌柜似乎……對此處頗為在意?”
蘇明溪身體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隨即抬起頭,臉上已恢復了慣常的溫婉平靜,只是那笑意顯得有些勉強:“先生多慮了。不過是聽往來客商提過一嘴,覺得那氣味特殊,或許對先生查案有用,便隨口一提。百草集龍蛇混雜,先生若去,務必萬分小心。”她再次強調了“小心”,語氣中的關切真切,卻又帶著一種刻意劃清界限的疏離感。她不再停留,微微頷首,“湯快涼了,先生趁熱用吧,明溪告退。”她轉身離去,步履依舊輕盈,背影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
蕭硯看著那碗猶自冒著熱氣的酸棗仁湯,又看了看她消失在門外的身影,眉頭緊鎖。她提供線索,卻又如此抗拒深入,甚至帶著恐懼。這份矛盾,如同迷霧中的蛛網,將他纏繞。他端起碗,溫熱的湯汁滑入喉中,帶著酸棗特有的微酸回甘,卻未能撫平他心頭的疑慮。她袖間殘留的那縷極淡的、混合著藥草和冰冷灰燼的氣息(與燼香同源?),再次縈繞鼻尖,揮之不去。
翌日,蕭硯一身灰布短打,如同最不起眼的采藥人,融入了城南百草集喧囂駁雜的人潮。濃烈的藥味、礦石的土腥、炮制藥材的煙火氣撲面而來。他的目標明確——回春堂。那古舊的招牌下,進出的人流絡繹不絕。
他選在斜對面涼茶攤坐下,粗瓷碗里渾濁的茶水映著他沉靜的眼。目光如無形的絲線,細致地掃描著回春堂的一切:伙計待客的細微表情,搬運藥材的路線,后門開合的頻率……當一陣穿堂風掠過巷道,卷起塵埃與各種氣息時,蕭硯的鼻翼驟然翕動!一絲微弱到極致、卻如同烙印般熟悉的冰冷氣味——金屬與草木灰燼的混合!正是“燼香”的獨特氣息!它如同狡猾的毒蛇,潛藏在濃烈的藥味煙火之下,卻被他精準地捕捉到,源頭直指回春堂后院深處!
線索無誤!毒巢就在眼前!蕭硯心中凜然,表面不動聲色,繼續觀察,默默記下后院的格局與守衛情況。
入夜,月隱星稀,正是潛蹤匿跡的好時機。蕭硯如一道融入夜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再次來到百草集。借助回春堂后院墻外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他身形矯捷如猿,幾個起落便悄無聲息地伏在了冰冷的瓦頂上。屏息凝神,他小心翼翼地揭開一片屋瓦。
昏黃的光線混合著濃烈刺鼻的藥味與那股冰冷的“燼香”氣息,從縫隙中洶涌而出。下方是一個燈火通明的秘密作坊。幾個伙計埋頭勞作,研磨礦石的沉悶聲響,爐火上砂鍋熬煮藥膏的咕嘟聲,構成一幅忙碌而詭異的圖景。角落里,一個面容陰鷙、眼神狠戾的干瘦老頭(顯然是管事),正帶著皮質手套,極其謹慎地從一個密封的陶罐中舀出灰白色的粉末——“燼香”毒粉!他正將其與一種深褐色的粘稠藥膏混合,倒入特制的模具中壓制成型。旁邊的銅盤里,已整齊碼放了數十支顏色深沉的線香成品,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混合氣息。
找到了!蕭硯強壓心中激蕩,目光如鷹隼般掃視。作坊正中的供桌上,一尊青銅鑄造、造型奇古的三足金蟾香爐赫然在目!爐中,三支深色線香正靜靜燃燒,裊裊青煙升騰,散發出致命的冰冷香氣!墻壁上,一幅畫工粗糙的神像壁畫中,神祇腳下踩踏的,同樣是一只口銜銅錢的三足金蟾!
金蟾!蕭硯的心臟猛地一沉!賬冊上的“巨黿”……劉三水口中的“巨黿”……難道竟是“金蟾”之誤?或是某種隱秘的代號?這三足金蟾,是制毒者的圖騰?還是……某個龐大組織的標識?!
就在這時,作坊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穿著錦緞長衫、腦滿腸肥的管事模樣的人踱了進來,臉上帶著倨傲與不耐。那陰鷙老頭立刻換上諂媚至極的笑容迎上去:“錢管事,您可來了!這一批‘金蟾吐香’剛制好,成色絕佳,藥力十足!”
錢管事?!蕭硯瞳孔驟然收縮!這張臉他絕不會認錯!正是宰相蘇文博府上外院負責采買的管事錢祿!他曾隨林隱隱居前,在京城遠遠見過此人隨蘇文博車駕出行!
錢祿隨手拈起一支香,湊到肥碩的鼻子下嗅了嗅,滿意地哼了一聲:“嗯,尚可。老規矩,一半送‘老地方’封存。另一半……”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陰冷的得意,“相爺新得的那批高麗百年老參,需用此香‘熏養’七七四十九日,方顯其‘溫補奇效’。手腳麻利些,出了岔子,仔細你的皮!”
“是是是!小人省得!定給相爺辦得妥妥帖帖!”陰鷙老頭點頭哈腰,連聲保證。
宰相府!蘇文博!親自下令用這劇毒之物“熏養”貢品人參?!滔天的寒意瞬間將蕭硯淹沒!毒香的源頭,竟直指當朝宰相!那“金蟾”標識,赫然是相府隱秘的毒物代號!而蘇明溪……她昨夜的提醒、遲疑、回避、眼底的恐懼……一切都有了最殘酷的解釋!她知曉!她必然知曉!甚至……她在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漱玉軒的清雅之下,是否也流淌著這毒香的暗流?!他對她萌生的那絲信任與難以言喻的好感,此刻如同被毒針刺穿,瞬間化為冰冷的劇痛和滔天的憤怒!
心神劇震之下,蕭硯扣住瓦片邊緣的手指因用力過猛,身下的一片年久失修的瓦礫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卻致命的“咔嚓”脆響!
“房上有人!”作坊內,錢祿和陰鷙老頭同時厲聲暴喝!數道淬毒般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屋頂!
暴露!生死一線!蕭硯沒有絲毫猶豫,身體如同蓄滿力的弓弦猛然彈起,向后急翻!同時,手腕一抖,早已扣在指間的數枚銅錢化作數道烏光,精準地射向屋內幾處搖曳的燈火!
“噗噗噗!”燈火應聲而滅!作坊瞬間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與混亂!
“抓刺客!別讓他跑了!”驚怒交加的吼聲、桌椅碰撞聲、拔刀聲亂作一團!
蕭硯借著黑暗的掩護,如同夜梟般從屋頂疾掠而下,落入旁邊狹窄污穢的巷道,發足狂奔!身后破門聲、追趕的腳步聲和兇狠的呼喝聲如同跗骨之蛆,緊追不舍!宰相府涉案的消息,必須活著送出去!
他在迷宮般的巷道中疾馳,憑借著過人的身手和對地形的瞬間判斷左沖右突。然而,追兵顯然對這片區域也了如指掌,且人數眾多,包抄堵截,距離在不斷拉近!前方巷口,一隊巡夜兵丁的火把光亮已清晰可見!
前狼后虎!絕境!
“這邊!”千鈞一發之際,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急促喘息的女聲在身旁一堆散發著霉爛氣味的雜物陰影中響起!緊接著,一只微涼而帶著薄汗的手猛地攥住了蕭硯的手腕,力量大得驚人,將他狠狠地拽進了那片散發著腐敗氣息的黑暗角落!
是蘇明溪!她不知何時潛藏于此,一身便于行動的深青色勁裝,臉上蒙著黑紗,只露出一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眸子,里面交織著極度的焦急、決絕和……一絲深切的恐懼!
“快!鉆過去!”她不容分說,用力將蕭硯推向雜物堆后一個被破舊草席掩蓋的、散發著惡臭的狗洞!情勢危急,蕭硯無暇多想,忍著惡臭,矮身迅速鉆過。蘇明溪緊隨其后,動作竟也異常敏捷。
墻外是一條更偏僻、污水橫流的死胡同。蘇明溪拉著蕭硯的手腕,顧不得污穢,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漱玉軒的方向拼命奔跑!身后追兵的喧囂和火把的光亮被高墻阻隔,漸漸微弱。
直到跑出很遠,確認暫時安全,兩人才在一處坍塌了一半的斷墻殘骸陰影下停住,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磚石,胸膛劇烈起伏,貪婪地呼吸著帶著垃圾腐臭卻自由的空氣。
劫后余生的喘息未定,蕭硯猛地甩開了蘇明溪依舊緊握著他手腕的手!動作帶著毫不掩飾的抗拒與冰冷。他轉過身,眼神在昏暗的光線下銳利如刀,帶著被背叛的憤怒和徹骨的寒意,死死釘在蘇明溪臉上,聲音因壓抑而嘶啞:
“你怎么會在這里?!你怎么知道我在回春堂?!‘金蟾’標識,宰相府的錢管事,用‘燼香’熏養貢參……這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
蘇明溪被他甩開的手僵在半空,指尖還殘留著他腕間的溫度。她一把扯下臉上的黑紗,露出一張因劇烈奔跑而潮紅、此刻卻血色盡褪的蒼白臉龐。迎上蕭硯那毫不信任、充滿質問與冰冷的眼神,她眼中瞬間盈滿了巨大的委屈、痛苦和無助的淚水。那淚水如同斷線的珠子,無聲地滑落,在她沾著灰塵的臉頰上沖出兩道清晰的痕跡。她張了張嘴,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似乎想辯解,想控訴,想訴說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一聲破碎哽咽的:“我……我……”所有的話語都被巨大的痛苦堵在喉間,她猛地低下頭,雙手緊緊捂住臉,瘦削的肩膀因無聲的抽泣而劇烈顫抖。月光慘淡,照著她蜷縮在斷墻下的身影,脆弱得像風中凋零的白梨。
她的淚水和沉默,在蕭硯被憤怒和猜疑充斥的心頭,并未能立刻融化堅冰,反而更像是一種默認。他看著她痛苦無助的樣子,心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繃緊到了極致,失望與冰冷的猜忌如同毒藤般瘋長。他不再言語,只是用那寒冰般的目光,深深地、充滿疏離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模樣刻入心底。然后,他決絕地轉身,一言不發,踏著清冷的月光,朝著漱玉軒的方向大步離去。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絕與蕭索,每一步都踏碎了方才生死奔逃間殘存的一絲溫度。
斷墻下,蘇明溪聽著他遠去的、毫不留戀的腳步聲,終于再也抑制不住,壓抑的哭聲在寂靜的夜里低低地彌漫開來,充滿了絕望與心碎。冰冷的磚石貼著她的脊背,寒意刺骨。誤會如同這堵冰冷的斷墻,驟然矗立在兩人之間,高大而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