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賽結束的提示音響起時，俞沉的雙手卻還停留在鍵盤上。屏幕上鮮的“DEFEAT“字樣刺痛著他的視網膜，耳邊觀眾席傳來的噓聲像潮水般涌來。他的角色“Shadow“倒在決賽地圖的中央，那本該是勝利者的位置。

“俞沉！你他媽在干什么？“耳機里傳來隊長林野的怒吼，“最后那波團戰(zhàn)你為什么不進場？我們明明可以贏的！“

俞沉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他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手指無意識地抽搐著。場館刺眼的燈光下，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滑落，在鍵盤上留下一小片水漬。

三比零。中國賽區(qū)頭號種子NE戰(zhàn)隊在全球總決賽上被韓國隊伍橫掃，而最后一局的關鍵團戰(zhàn)中，俞沉——被粉絲稱為“暗影刺客“的天才打野選手，竟然出現(xiàn)了低級失誤，導致全隊團滅。

“對不起。“俞沉最終只擠出這三個字，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回到休息室的路上，俞沉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抽離了身體。走廊的燈光慘白得刺眼，工作人員投來的目光中帶著明顯的失望。他機械地跟著隊友走進休息室，然后將自己蜷縮在最角落的椅子上，拉上連帽衫的帽子，像只受傷的動物般躲進陰影里。

手機在口袋里不停震動。俞沉知道那是什么——社交媒體上爆炸的輿論。他不用看也能猜到內容：指責、嘲諷、甚至惡毒的詛咒。上一次他們輸?shù)糁匾荣悤r，有人給他寄過刀片和死老鼠。

“俞沉。“教練拍了拍他的肩膀，“別太自責，我們回去復盤。“

俞沉點點頭，眼神空洞。他知道教練在安慰他，但那些話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來，模糊不清。自責？不，他感受到的遠不止于此。那是一種更深、更黑暗的東西，像是有什么在他體內腐爛，一點點吞噬著他。

回國的飛機上，俞沉全程閉著眼睛假裝睡覺。實際上，他的大腦像臺過載的計算機，不斷回放比賽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那個致命的猶豫時刻，他本可以進場收割，卻因為一瞬間的懷疑而錯失良機。三年來積累的自信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你最近狀態(tài)確實有問題。“下飛機時，林野攔住了他，“從春季賽開始就不對勁。要不要考慮...找個心理醫(yī)生看看？“

俞沉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尖銳的抵觸：“我不需要。“

“隨你便。“林野嘆了口氣，“但經理已經安排了。明天下午三點，別忘了。“

俞沉想反駁，但最終只是緊了緊背包帶子，低頭快步走向來接機的俱樂部車輛。車窗外的霓虹燈在雨水中暈染開來，像是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他摸出耳機塞進耳朵，將音量調到最大，讓激烈的搖滾樂淹沒所有思緒。

程暖的診所坐落在城市安靜的西區(qū)，一棟老式洋房的二樓。窗外是棵年歲久遠的梧桐樹，陽光透過樹葉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下午兩點五十分，程暖正在整理咨詢記錄，前臺小林敲門進來：“程醫(yī)生，您三點的那位預約到了，但...情況有點特殊。“

“怎么了？“程暖抬起頭，將垂落的發(fā)絲別到耳后。

“是NE戰(zhàn)隊的Shadow，俞沉。“小林壓低聲音，眼中閃爍著粉絲特有的興奮，“但他不肯進來，就站在走廊盡頭抽煙，說除非您親自去請。“

程暖微微挑眉。她對電競圈了解不多，但這個名字最近頻繁出現(xiàn)在她的社交媒體上——大多是負面新聞。她合上文件夾，起身整理了一下白大褂：“我去看看。“

走廊盡頭，一個高挑的年輕男人靠在窗邊，黑色連帽衫的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他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支煙，煙霧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淡藍色。聽到腳步聲，他微微抬頭，露出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那眼神冷得像冰，卻又深處燃燒著某種程暖很熟悉的東西：痛苦，和自我厭惡。

“俞先生？“程暖在安全距離外停下，“我是程暖。外面很熱，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俞沉打量著她。這個心理醫(yī)生比他想象中年輕，大概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扎著簡單的馬尾，白大褂下是淺藍色的襯衫和米色長褲。最讓他意外的是她的眼睛——不是那種做作的同情或職業(yè)化的平靜，而是一種真實的、溫和的堅定。

“我不需要心理醫(yī)生。“俞沉掐滅煙頭，聲音沙啞，“是俱樂部非要我來。“

程暖笑了笑：“我知道。但既然來了，不如聊聊天？就當是幫我完成個任務。空調房里總比這兒舒服。“

或許是她的語氣太過自然，沒有半點刻意的安慰或憐憫；又或許是連日的失眠讓俞沉疲憊到懶得繼續(xù)抵抗。他沉默了幾秒，終于直起身，跟著程暖走進了咨詢室。

咨詢室的布置很簡單：兩張相對的單人沙發(fā)，一個小茶幾，書架和幾盆綠植。程暖示意俞沉隨便坐，自己則去倒了杯溫水放在他面前。

“要咖啡嗎？“她問，“雖然不太健康，但我這里備著速溶的。“

俞沉搖頭，目光掃過書架上的書籍：《創(chuàng)傷與復原》《焦慮癥認知療法》《電子競技心理學》...最后一本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對電競也有研究？“他問，語氣中的懷疑多過好奇。

程暖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笑了：“算是個人興趣。我大學時玩過一段時間《星隕》，現(xiàn)在偶爾也看比賽。“

《星隕》正是俞沉職業(yè)的游戲。他微微睜大眼睛，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女醫(yī)生：“什么段位？“

“最高打到過宗師。“程暖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當然，和職業(yè)選手沒法比。“

這個回答讓俞沉稍微放松了些。至少她不是那種對電競一無所知就敢對他指手畫腳的外行人。他摘下帽子，露出凌亂的黑發(fā)和明顯的黑眼圈。

“所以，“程暖在他對面坐下，沒有拿筆記本或錄音設備，“能告訴我最近睡得好嗎？“

俞沉冷笑一聲：“直奔主題？“

“你可以不回答。“程暖聳聳肩，“或者我們聊點別的。比如，你為什么選擇'Shadow'這個ID？“

這個問題出乎俞沉的預料。他皺起眉頭：“隨便取的。“

“我猜不是。“程暖的聲音很輕，“在《星隕》里，影刺客是個很特別的角色——必須在陰影中等待最佳時機，一擊必殺。需要極強的耐心和判斷力，但也很容易...猶豫過頭。“

俞沉的手指無意識地抽動了一下。她說的正是他失敗的原因——過度思考，錯失時機。

“你看過我的比賽。“這不是疑問句。

“看過一些。“程暖承認，“你很有天賦，俞沉。那種對地圖和時機的直覺不是訓練能得到的。“

俞沉突然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音：“我不需要你的安慰。你知道網上現(xiàn)在怎么罵我的嗎？'戰(zhàn)犯''演員''心理素質差到不配打職業(yè)'...他們說得對，我就是個廢物，在最重要的比賽上——“

“你相信他們說的嗎？“程暖打斷他，依然坐著，仰頭看著他。

俞沉的拳頭攥緊又松開：“那不重要。“

“很重要。“程暖的聲音突然變得堅定，“因為如果你開始相信那些話，就真的很難再站起來了。“

俞沉愣住了。這個女醫(yī)生的眼神突然變得如此銳利，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偽裝。他討厭這種感覺，討厭被人看透的脆弱感。但奇怪的是，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感到憤怒，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解脫，像是終于有人看穿了他精心構筑的防線，發(fā)現(xiàn)里面不過是個傷痕累累的普通人。

“坐下吧，“程暖輕聲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俞沉慢慢坐回椅子上。窗外的梧桐樹沙沙作響，一片葉子飄落在窗臺上。不知為何，他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盯著自己的手，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每次關鍵比賽，手就會發(fā)抖。腦子里全是'如果輸了怎么辦'。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我只想著怎么贏。“

程暖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她的眼神告訴俞沉：我在這里，我理解。

“這次總決賽...第三局那波團戰(zhàn)，我看到了機會，但就是...按不下去技能。“俞沉痛苦地閉上眼睛，“就像有什么東西卡住了我的腦子。然后我們輸了，全是因為我。“

程暖等了一會兒，確認他說完了，才開口：“你知道我為什么選擇做心理醫(yī)生嗎？“

俞沉搖頭。

“因為我十六歲時經歷過一場嚴重車禍，臥床半年。“程暖平靜地說，“那段時間我患上了嚴重的焦慮癥，每晚做噩夢，害怕閉上眼睛。是一位心理醫(yī)生幫我走了出來。從那以后，我就決定也要做同樣的事——幫助那些被困在自己心里的人。“

俞沉抬頭看她，第一次流露出真實的好奇：“你...看起來不像...“

“不像有心理問題的人？“程暖笑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陰影，俞沉。區(qū)別只在于，有些人學會與之共處，有些人被它吞噬。“

咨詢結束時鐘指向四點四十五分。俞沉站在診所門口，猶豫了一下：“下周...還是這個時間？“

程暖點點頭：“如果你愿意來的話。“

俞沉沒有承諾，只是微微頷首，然后轉身離開。程暖看著他瘦高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輕輕嘆了口氣。這個年輕人身上背負的東西比她想象的還要沉重。

回到公寓，俞沉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情比往常平靜了些。他打開電腦，習慣性登錄《星隕》，卻在好友列表里看到一個熟悉的ID：Sunny——他隨機排位時經常遇到的輔助玩家，配合默契，但從未語音交流過。對方顯示在線。

猶豫片刻，俞沉發(fā)送了組隊邀請。幾乎同時，對方接受了。

游戲開始前，Sunny在隊伍聊天框發(fā)來消息：“今天心情不好？“

俞沉愣住了。他打字回復：“你怎么知道？“

“平時你都打激進路線，今天選了保守天賦。“

俞沉盯著屏幕，一種奇怪的感覺涌上心頭。這個素未謀面的網友，竟然比他的隊友還了解他的游戲習慣。

“遇到些事。“他最終回復。

“要聊聊嗎？“Sunny問，“游戲里或者...其他地方。“

俞沉的手指懸在鍵盤上。他突然想起程暖問他的問題：你相信他們說的嗎？

不，他不相信。至少不全信。但問題是他開始懷疑自己了。

“不用，“他打字，“打游戲就好。“

那一晚，他們連勝五局。每當局勢危急時，Sunny的輔助總能及時出現(xiàn)在他身邊，就像...知道他會往哪里走一樣。俞沉久違地感受到了游戲的純粹快樂——沒有壓力，沒有期待，只有默契配合帶來的流暢快感。

最后一局結束后，Sunny發(fā)來消息：“好點了？“

俞沉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嗯，謝謝。“

“晚安，Shadow。明天會更好。“

看著對方下線，俞沉靠在椅背上，盯著天花板。明天會更好嗎？他不知道。但此刻，他第一次覺得，或許事情不會一直這么糟糕。

與此同時，程暖關上電腦，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屏幕保護程序啟動，顯示出她和妹妹的合影——那是車禍前最后一張照片。她輕聲對自己說：“明天會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