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梨云園內,
月光灑落在涼亭,映出相對而坐的兩人。
在白榆對面,是個病弱青年。
他身形單薄,裹在寬大的青袍里,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那蒼白如紙的面上雖生的一副靈眸,可偏偏眼下印起一圈淡淡的烏青,使得看起來不顯靈動,頗為倦怠。
一陣熱風掃來,王林躬身進亭,將冒著熱氣的粗陶茶壺小心放在石桌上,剛要斟茶,卻見青年擺了擺手,隨即又放下茶壺,無聲退了去。
而待亭中只剩他二人時,青年這才緩緩起身,隨即右手執起壺,親自為兩空杯斟上了茶水。
月光打在他滑落的袖口上,一只爬滿暗紅斑痕的青紫色手背裸露出來,讓人突覺觸目驚心。
似乎也是白榆的目光太過明顯,青年不動聲色間拉下袖子,遮住那駭人的痕跡,隨即嘴上輕嘆一聲:“濕疹,老毛病了,無需在意…倒是你我二人許久未見,我該如何稱呼……白少爺呢?”
“叫我白榆即可。”白榆收回目光,語氣平淡道:“那我又該如何稱呼閣下呢?是南皓少爺……”他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玩味“還是……南皓殿下呢?”
白榆一臉似非似笑,他不斷打量著眼前的青年,心中一時有些訝然。
畢竟,他也沒想到能在此見到這位曾經的九皇子。
一聞此言,青年執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面上浮現一絲苦澀的惆悵:“無妨,都可都可……白…還是喚你一聲賢弟吧,顯得親切些,怎地突然回來了?”
“回家,還需要什么理由嗎?”白榆唇角微揚,隨即話鋒一轉道:“倒是殿下,怎地半夜獨自站在那湖邊?莫不是有甚事想不開了?”
“……”
南皓失笑一聲,但那笑容卻未達眼底,反而帶出更深的疲憊與黯然:“十年前的六月十八,白啟將軍于這月漾湖邊…一躍而下……”
他聲音低沉下去,眼中瞬間積聚起化不開的悲傷與自責:“這些年來,每逢此日,我都會來此祭奠!畢竟當年他的死,說到底……也是因我之故!”
“錯不在你。”白榆搖頭,語氣斬釘截鐵:“時勢所逼罷了。”
聞此言,南皓微微頷首,似是被這話稍稍寬慰:“嗯……多謝賢弟!今日你我二人于此再聚,便不談傷心事了,我知道你此行應有要事,不知我能否略盡綿薄之力?”
見此,白榆也是不再遮掩,開門見山道:“殿下可聞前幾日瀛州不周殿之事?”
“略有耳聞。”南皓眼中精光微閃,不復方才的頹唐:“按此情形,賢弟是想……借此故地,重立根基?”
見南皓迅速點題,白榆訝然中點了點頭。
“螭州地偏,又為白家故地,一來適合蟄伏,二來人心所向……”南皓直明要害,隨即話鋒一轉:“賢弟若信得過我,州內還有些許異己,我可代為清理一番!”
他頓了頓聲,隨即竟主動請纓,絲毫無大皇子那般盛氣凌人的架子。
白榆凝視他片刻,緩緩舉杯:“如此,那便有勞殿下了。”
兩人目光交匯,一切盡在不言中。
“好,賢弟靜候佳音便是!”南皓一口飲盡杯中茶,隨即便起身告辭:“我先回府著手安排,待州內清平,再來與賢弟共商大計!”
話音還未落,其人便已出了涼亭。
白榆望其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兩眼一瞇,久久未語。
直到王林再次進亭收拾茶具。
“你常在南府做事?”白榆忽然開口道。
王林恭敬回答:“回少爺,有些年頭了。”
“他……這些年來可有什么顯著的變化?”白榆隨意問出。
王林聞言,雖覺這話有些奇怪,但仍老實答道:“倒也…未見什么大變化,就是前些日子聽聞他大病了一場,纏綿病榻許久,于那之后我便很少見到他本人了,平日里都是仆從帶話。”
白榆聞言,微微頷首,隨即又開口問道:“此前襲擊你的那些‘大妖’,你如何看?”
“依我在鎮妖司的見識,那絕不是真正的妖!”王林一聽這話,登時來了勁兒,他語氣肯定道:“妖物化形門檻極高,氣息也截然不同!”
“那……那些東西更像是……練功走火入魔、徹底失了神智的人!只是……”
他臉上露出深深的困惑:“…我實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何種強大的功法,能使這么多人趨之若鶩,甘愿變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樣?”
白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知道了,你去歇息吧。”
王林聞言,應聲退下。
不時,此地便只剩下白榆一人。
月光散漫,映著白榆沉靜的臉龐。
“是奪舍么……”
白榆望著對過的石凳,呢喃出聲。
當然,他說的自然不是石墩子,而是不久前還坐在其上的青年——
九皇子南皓。
他懷疑如今軀體內的那位根本就不是曾經的九皇子!
其一,在他記憶中南皓是慣用左手的左撇子,而他今夜斟茶卻是下意識的使用右手。
其二,那青紫色手背上的暗紅斑駁,絕非什么‘濕疹’,更像是……尸斑!
其三,也是白榆認為其露出的最致命的破綻!他父親白啟自刎的時間分明是十年前的九月二十日!
而六月十八……那是南皓自己的生辰!
能將此事混淆,以白榆的經驗來看,大概是奪舍者遭到激烈反抗,導致原主記憶發生錯亂,將兩個毫不相干的日期強行的拼接在了一起!
再搭上王林的話,那場大病應該就是南皓最后的反抗了。
理清思路后,白榆回過神來,不再于此人身上多費腦筋。
是人是鬼,他并不在意。
與其合作,也不過是想借這頂‘九皇子’名頭的存在,來吸引各方目光,從而為他爭取在螭州立足的時間和空間罷了。
而真正讓他感興趣的則是,那些襲擊王林、疑似練功走火入魔的‘紅眼怪人’!
“瑤闕……”白榆低語一聲。
明日,是該去郡南的瑤闕分號走一趟了。
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白榆悄然離開白府,易容成一個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隨即匯入人流,直奔郡南的瑤闕分號。
在穿過幾條略顯冷清的街巷后,白榆前方出現一個不大的青石廣場。
此刻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廣場上行人寥寥,只有幾個早起的攤販在忙活著支起攤位。
白榆腳步不停,正欲穿過廣場,走向對面那條通往瑤闕的巷子時。
突然間,三道黑影如同從地底鉆出般,無聲無息地橫亙在他前行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