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放的靈魂，沒有被撕裂，而是在被“溶解”。

就像一塊方糖被投入了溫水，正在一點點地、不可逆地化開，失去棱角，失去形狀，最終徹底融入水中，不復存在。

這種感覺，比千刀萬剮還要可怕。它直接作用于“存在”的根本，讓你清醒地看著自己是如何一點點“消失”的。

陳放的魂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更加透明，那些構成他輪廓的光點，正在不斷地逸散、消失。

但他依舊站在那里，像一棵扎根在虛無中的樹，哪怕枝葉已經落盡，軀干已經腐朽，也依然固執地、沉默地，守護著身后的那片陰涼。

貝拉怔怔地看著那個背影。

他明明已經虛弱到了極致，可他的背影，卻依舊那么穩定，沒有一絲一毫的晃動。

他到底在用什么來支撐著自己？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們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甚至還懷疑過他，對他抱有戒心。他憑什么……可以為我做到這個地步？

一滴冰涼的液體，從貝拉的眼角滑落。那不是水，而是她純粹的精神本源所凝聚的淚水。淚珠在離開她魂體的瞬間，就化作點點銀光，消散在這片黑暗的海水里。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慢慢地、一點點地攥緊，傳來一陣陣綿密的、令人窒息的酸楚。

她看著陳放那幾乎快要完全透明的魂體，看著那些從他身上逸散出去的、代表著他生命本質的光點，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痛苦攫住了她。

她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他，卻發現自己的手穿過了他那虛幻的身體。

她想大喊，想讓他停下，想讓他不要再管自己。可是在這片靈魂的領域里，任何偽裝和謊言都無所遁形。她內心深處知道，如果現在位置對調，她或許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只是……她不確定自己能否像他這般決絕。

她顫抖著，在靈魂層面發出了一句近乎哀求的呼喚。

“陳放……求你了……停下吧，不值得的……”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哽咽。

“別管我……快走……”

正在承受著靈魂溶解之苦的陳放，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

他那已經模糊不清的魂體，微微頓了一下。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做出任何多余的動作。只是有一道平靜而溫和的聲音，直接在他的位置上響起，清晰地傳遞到了貝拉的靈魂深處。

那聲音有些虛弱，但異常的沉穩，不帶一絲痛苦的顫抖，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你師父的冤屈還沒洗清，你還沒能真正地笑出來。”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里似乎帶上了一點微不可察的暖意。

“所以，沒什么值不值得的。”

這句話，不帶任何激烈的情緒，平淡得像一句普通的問候。

可落在貝拉的耳中，卻像是一柄重錘，狠狠地、精準地敲在了她靈魂最柔軟、也最脆弱的地方。

她所有的堅強、偽裝、戒備，在這一刻，被這句平淡的話語，徹底擊得粉碎。

悔恨、感激、愧疚、心疼……還有一種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悄然滋生的情愫，像是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理智。

她想起了自己的師父，那個為了保護她，為了守護圣殿的秘密，甘愿背負污名，在孤獨中死去的老人。師父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他希望她能卸下重擔，能像個普通女孩一樣，自由地、開心地活下去。

可是這么多年，她一直活在仇恨和執念里，從未真正地為自己活過一天。

而現在，又有一個人，一個才認識了沒多久的男人，正在用同樣的方式，試圖用自己的生命，來為她換取一個“未來”。

為什么……

為什么你們都要對我這么好？

“不……”

一聲充滿了壓抑和悲傷的嗚咽，從貝拉的靈魂深處傳來。

伴隨著這聲嗚咽，一股純凈到極致的、柔和的銀白色光芒，從她的魂體中涌出。這股力量，是她最本源的精神力量，是她所有情感的凝結，此刻在劇烈的情緒波動下，不受控制地釋放了出來。

光芒如同流水一般，瞬間覆蓋了陳放那即將消散的魂體，將那些正在逸散的光點重新拉了回來，暫時穩固住了他那瀕臨崩潰的靈魂。

陳放感覺到一股溫暖的力量注入體內，靈魂溶解的速度為之一緩。

然而，這一切，在迷霧之神看來，只是兩只螻蟻在臨死前，毫無意義的相互取暖。

這種“溫情”，在這種絕對的、冰冷的意志面前，顯得格外刺眼。

“無聊的把戲。”

那個不帶任何感情的意志，再次響徹整個潛意識海洋。

精神風暴悄然散去。

整片空間里，所有的黑暗，所有的瘋狂，所有的惡意，都開始以一種無可阻擋的趨勢，向著高空匯聚。

一只手。

一只由最純粹的黑暗與瘋狂構成的巨手，在陳放和貝拉的頭頂上方，緩緩凝聚成形。

它太大了，大到遮蔽了一切。它的表面異常平滑，沒有任何掌紋，像是一塊被精心打磨過的黑曜石，卻散發著一種能讓靈魂都為之凍結的、概念層面的“終結”氣息。

它沒有散發出任何恐怖的威壓，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宣告。

宣告一切的結束。

巨手成形后，沒有絲毫停頓，開始緩緩地、以一種恒定的、不容改變的速度，向著下方的兩人壓來。

那不是攻擊，更像是一種秩序的修正。

就像人會隨手抹去桌面上的一粒灰塵，自然而然，理所應當。

陳放抬起頭，“看”著那片緩緩壓下的黑暗天幕。他能感覺到，在那只巨手面前，任何抵抗都是徒勞的。那是一種超越了力量層級的“規則抹殺”。

他沒有任何辦法了。

香火之力已經用盡，靈魂也燃燒到了盡頭。貝拉剛剛注入的力量，在這只巨手面前，就像是一滴水和一片沙漠的區別。

但他，還是沒有放棄。

放棄，從來不是他的選擇。

他調動起最后一點屬于自己的意志，燃燒起最后的一點靈魂碎片，沒有去試圖攻擊那只巨手，而是將這最后的力量，化作了一層薄薄的、幾乎看不見的光膜，籠罩在貝拉的魂體之外。

他做不了更多了。

只希望這層脆弱的守護，能讓她……能讓她在被抹去的時候，少感受到一點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