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易緊跟著那個自稱“錨點”成員的女人,在城市的陰影里穿行。他們不走大路,專挑最偏僻、最破敗的后巷、廢棄管道和建筑縫隙。女人的動作異常敏捷,對地形熟悉得令人咋舌,像一只在鋼鐵叢林里游走的夜貓。白易必須全力奔跑才能勉強跟上,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像是在燃燒自己本就稀薄的生命力,視野邊緣又開始發黑。
他心中的疑慮如同滾雪球般增大。這女人太神秘,太危險。“錨點”這個名字聽起來虛無縹緲,白薇的病另有根源的說法更像是一個誘餌。但他沒有回頭路。雜貨鋪門口那撕裂現實的恐怖景象和永耀者吸收時晶的場面交替在他腦海中閃現,壓垮了他最后的僥幸。
不知穿行了多久,周圍的建筑越來越低矮破敗,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水汽、鐵銹和機油的味道。隱約能聽到沉悶的、有節奏的機械轟鳴聲從遠處傳來。
女人終于在一個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鐵門前停下。鐵門嵌在一堵由廢舊集裝箱和混凝土塊胡亂堆砌而成的厚重墻壁上,上面布滿了各種涂鴉和干涸的、顏色可疑的污漬。這里似乎是城市舊工業區的邊緣,靠近早已廢棄的港口區域。
女人在鐵門旁邊一個不起眼的、布滿油污的控制面板上快速按了幾下。面板發出“嘀嘀”幾聲輕響,隨即,沉重的鐵門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緩緩向內滑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股更加濃烈的、混雜著潮濕、霉味、機油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臭氧般的奇異氣息撲面而來。
“歡迎來到‘舊港’。”女人側身,示意白易進去。她的臉依舊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下。
白易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疑慮,側身擠進了門縫。
門內的景象讓他微微一怔。
映入眼簾的并非想象中的陰暗巢穴,而是一個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空間!這里似乎是由一個廢棄的巨型船塢改造而成。穹頂高聳,由粗壯的、銹蝕的鋼鐵桁架支撐,上面懸掛著一些提供基礎照明的、光線偏冷的LED燈帶,勾勒出龐大空間的輪廓。
地面大部分是粗糙的水泥地,有些地方覆蓋著格柵板,下面能看到深不見底的黑暗和隱約的水光。空間的中心區域被清理出來,搭建著一些簡易但牢固的金屬平臺和板房,像漂浮在鋼鐵海洋上的孤島。更遠處,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龍門吊輪廓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沉默的史前巨獸。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水汽和機油味,但奇異的是,并不顯得特別污濁,反而有一種……被某種力量過濾過的、相對“干凈”的感覺?
最讓白易感到異樣的是這里的“人”。
平臺上、板房間、甚至坐在巨大管道上的身影,數量不少。他們穿著各異,但大多樸素甚至破舊。然而,與灰巷或微光集市里那些“薄影人”和“無塵者”不同,這些人身上散發出的“存在感”……很奇特。并非像永耀者那樣刺眼奪目,也不是底層人那種稀薄欲散。而是一種……內斂的、沉靜的、如同深潭水般的“存在”。他們交談的聲音不高,眼神專注而警惕,行動間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干練。白易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感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約束著,如同被磁石吸附的鐵屑,凝聚在自身周圍,而非隨意逸散。
這里沒有“透明”的恐懼感。
“別用你的‘眼睛’亂看,新人。”帶路的女人似乎察覺到了白易的感知,低聲提醒了一句,語氣帶著一絲警告。“這里的人都不喜歡被窺探‘痕跡’,尤其是被一個典當行名單上的獵人。”
白易心中一凜,立刻收斂了能力。他意識到,在這個地方,他那能看到時塵軌跡的天賦,很可能被視為一種威脅。
女人帶著他穿過幾個平臺,走向船塢深處一個相對獨立、由厚實鋼板焊接而成的大型板房。板房門口,一個身材魁梧、穿著無袖帆布工裝、露出兩條布滿刺青的粗壯手臂的光頭男人,正抱著胳膊靠在門框上。他眼神銳利如鷹,上下打量著白易,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淡淡的敵意。
“鐵臂,新人。”女人簡單地對光頭男人說了一句。
被稱作鐵臂的男人哼了一聲,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白易蒼白瘦削的臉和他那只下意識握緊、顯得有些半透明的手。“就是他?‘裂痕目擊者’?看起來一陣風就能吹散。”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
“潛力在骨子里,不在皮相上。”女人回了一句,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她推開厚重的鋼板門,示意白易進去。
板房內部空間不小,更像一個指揮中心兼工作室。墻壁上掛滿了巨大的顯示屏,有些亮著,顯示著復雜的城市地圖、能量波動圖譜和一些白易看不懂的數據流。另一些則暗著。中央是一個巨大的金屬工作臺,上面堆滿了各種精密的儀器零件、焊接工具、線路板,還有幾臺造型奇特、似乎是自制或改造的設備,其中一臺的核心部件閃爍著類似凝時儀內部那種深色晶體的微光,但體積要大得多。
工作臺后,站著一個男人。
他看起來三十多歲,穿著洗得發白的深藍色工裝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面容清癯,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神深邃而疲憊,仿佛承載了太多沉重的秘密。他手里正拿著一塊布滿復雜回路的電路板,對著燈光仔細檢查。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鏡片,平靜地落在白易身上。
那目光很奇特。沒有鐵臂的敵意,沒有帶路女人的審視,也沒有絲毫輕視或憐憫。像一泓深不見底的靜水,仿佛能直接看透白易的靈魂,看到他內心的恐懼、掙扎和那正在加速溶解的存在。
“林桐,辛苦了。”男人放下電路板,對帶白易來的女人點了點頭。白易這才知道她的名字。
林桐拉下兜帽,露出一張年輕、清秀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冷靜和銳氣的臉。她有一頭利落的黑色短發,眼神明亮如星。“頭兒,人帶來了。白易。”
男人繞過工作臺,走到白易面前,伸出手。他的手很干凈,手指修長,指腹卻帶著薄繭。“你好,白易。我叫方哲。這里的負責人之一。”他的聲音溫和,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歡迎來到‘錨點’的錨地。雖然這里看起來像個巨大的廢鐵回收站。”
白易遲疑了一下,還是伸出手與他握了握。方哲的手溫暖而有力,與凝時儀的冰冷觸感截然不同。這短暫的接觸,讓白易緊繃的神經莫名地松弛了一絲。
“坐吧。”方哲指了指工作臺旁幾張簡陋的金屬折疊椅。“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也有很多恐懼。關于你自己,關于你妹妹,關于你看到的‘裂痕’,關于我們。”他拉過一張椅子坐下,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姿態放松,眼神卻無比認真。“在你決定是否留下,是否相信我們之前,你需要知道一些……真相的碎片。”
方哲的目光掃過白易那只下意識放在膝蓋上、輪廓略顯模糊的手,鏡片后的眼神更加深邃。
“首先,‘時塵’,并非自然產物。”方哲開口,第一句話就如同重錘砸在白易的心上。“它更像是一種……被‘分發’的配額。一種維持某種‘平衡’的枷鎖。”
“而典當行和永耀者們,正在瘋狂地破壞這種平衡。每一次大規模的交易,每一次對高純度時晶的掠奪式吸收,都是在給這個世界……‘放血’。”他指向墻壁上一塊亮著的屏幕,上面顯示著一幅抽象的城市能量分布圖,幾處區域閃爍著刺眼的紅色警告標識。“你看到的‘裂痕’,我們稱之為‘敘事裂痕’(Narrative Fissure)。那是現實結構在時塵失衡的重壓下,開始崩解的先兆。”
白易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他死死盯著屏幕上那些刺眼的紅色標記。
“至于你妹妹,白薇……”方哲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她的病,那種罕見的基因崩潰癥,并非偶然。我們懷疑……它與早期、不成熟的時塵研究實驗有關。她是……某種意義上的‘先驅者’,也是受害者。”
白易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金屬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他的眼睛瞬間布滿血絲,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震驚而嘶啞:“你說什么?!實驗?!白薇她……她……”
“冷靜,白易!”林桐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在了白易的肩膀上,力量不大,卻帶著一種堅定的約束感。
方哲平靜地看著他,眼神里是理解,卻沒有退縮。“這只是基于線索的推測,我們還沒有確鑿證據。這也是我們需要你的原因之一。你的能力,你接近典當行系統的潛在可能……或許能幫我們找到關于你妹妹病源的真相,也能幫我們找到阻止這一切滑向深淵的方法。”
方哲站起身,走到一面巨大的顯示屏前。屏幕亮起,顯示出一張極其復雜、由無數光點和線條構成的網絡結構圖,核心位置是一個醒目的、不斷脈動著的血色徽記——那是一個由沙漏和扭曲天平組成的抽象圖案。
“這就是‘時塵典當行’真正的核心網絡——‘恒時沙網’(Chrono-Sand Net)。它監控著城市每一個角落的時塵流動,維持著交易秩序,也掩蓋著最深的秘密。”方哲的聲音帶著冰冷的寒意,“而我們錨點,不是要成為新的永耀者。”
他轉過身,目光如炬,掃過白易、林桐和門口沉默的鐵臂。
“我們要找到它的核心節點,找到‘敘事裂痕’的源頭,找到時塵的真相……然后,砸碎這臺將人類存在感當作燃料、正在絞碎整個現實的巨型絞肉機!”
白易看著屏幕上那個脈動著的血色徽記,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只在屏幕冷光映照下、半透明感愈發清晰的手掌。方哲的話如同驚雷,在他混亂而絕望的世界里炸開了一道裂縫,透進一絲微光,卻也帶來了更深的、關于妹妹的驚懼和關于世界真相的沉重。
他不再是孤獨地在溶解和撕裂邊緣掙扎的獵人了。他踏入了一個漩渦的中心,這里有同伴,有目標,也有更巨大的、足以碾碎一切的危險。
他緩緩坐回椅子,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決絕:“告訴我,我該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