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祠堂絕境,地底生機**
熹微的晨光,吝嗇地穿透厚重的鉛灰色云層,吝嗇地灑在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上。它并未帶來溫暖,反而將昨夜奔逃的狼狽和河床崩塌的驚心動魄,清晰地映照在每個人身上。泥污、血漬、汗水和疲憊刻在臉上,如同戰爭的烙印。
隊伍在一條荒僻的土路上艱難跋涉。陳礪巖攙扶著趙雨薇,女孩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不再全然空洞,偶爾會掠過一絲對周圍環境的警惕。石頭在前方探路,身影如同融入環境的枯草,無聲而警覺。老歪和大牛殿后,老歪時不時揉著摔疼的腰,低聲咒罵著該死的世道和腳底磨破的草鞋,大牛則抱著機槍,警惕地掃視著道路兩旁寂靜得可怕的田野。
“歇…歇會兒吧…”趙雨薇的聲音虛弱得像蚊子哼,她的體力早已透支,完全是靠意志在支撐。
陳礪巖自己也感到雙腿如同灌滿了鉛,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他看了看同樣疲憊不堪的老歪和大牛,點了點頭:“找個隱蔽的地方,歇一刻鐘。石頭,注意警戒。”
他們離開大路,鉆進一片稀疏的楊樹林。剛找到一處背風的洼地坐下,還沒來得及喘勻氣,一陣急促而微弱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隱蔽!”石頭低喝一聲,瞬間伏低身體,莫辛納干的槍口指向聲音來源。
眾人立刻屏住呼吸,緊張地藏入灌木叢后。透過枝葉縫隙,只見一小隊約莫十來個騎兵,穿著混雜的灰色和土黃色軍裝,斜挎著步槍,正沿著土路策馬而來。他們隊形散亂,神情疲憊,不少人身上帶著傷,馬匹也顯得無精打采。這不是日軍!看裝束,倒像是被打散的國軍潰兵,或是……地方上的武裝。
“是友軍?”老歪眼睛一亮,下意識地想站起身打招呼。
“別動!”石頭冰冷的聲音像一盆冷水澆下。他的槍口紋絲不動,眼神銳利如刀,“看領頭那個的眼神,還有他們打量路邊村莊的樣子。”
陳礪巖順著石頭的目光看去。領頭的是個騎著高頭大馬、一臉橫肉的漢子,敞著懷,露出腰間明晃晃的駁殼槍。他的目光貪婪地掃視著路邊一座冒著微弱炊煙的破敗小村莊,眼神里沒有絲毫軍人的正氣,只有一種豺狼般的兇狠和掠奪的欲望。他身后的騎兵,也大多是一副兵痞流寇的模樣。
“媽的,是‘黑皮狗’(指某些紀律敗壞、禍害百姓的雜牌軍或潰兵)!”老歪啐了一口,臉上露出鄙夷和警惕,“這幫孫子比鬼子好不了多少!專搶老百姓!”
果然,那隊騎兵在村口停下,領頭的一揮手,幾個騎兵便蠻橫地踹開幾戶人家的門,里面很快傳來哭喊聲和打砸搶掠的動靜。
陳礪巖的心沉了下去。前有日寇追兵,后有崩塌的土墻,現在又遇到這種禍害百姓的潰兵。這亂世,何處才是安身之所?他握緊了腰間的駁殼槍,一股無力感夾雜著憤怒涌上心頭。
“繞開他們,繼續走。”陳礪巖低聲道,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他們自身難保,無力去管這亂世中更多的悲劇。
隊伍小心翼翼地繞開村莊,在荒野和廢棄的田埂間穿行。饑餓和干渴開始像毒蛇一樣噬咬著每一個人。水壺早已在奔逃中丟失,嘴唇干裂起皮。大牛餓得肚子咕咕叫,老歪則時不時抱怨著嗓子冒煙。
中午時分,他們在一處廢棄的磚窯旁發現了一口幾乎干涸的水井。井水渾濁,帶著濃重的土腥味。但此刻,這渾濁的泥湯也成了救命甘露。眾人輪流用破瓦罐舀水,顧不上味道,貪婪地啜飲著。陳礪巖強迫自己只喝了幾小口,將大部分水留給了狀態更差的趙雨薇。
剛補充了點水分,還沒來得及休息,遠處天空又傳來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引擎轟鳴!
“飛機!快隱蔽!”石頭第一個反應過來。
眾人連滾帶爬地躲進殘破的磚窯深處。兩架日軍偵察機低空掠過,機翼下的膏藥旗清晰可見,如同死神的眼睛在搜尋著獵物。它們在附近盤旋了幾圈,似乎沒有發現異常,才轟鳴著向遠處飛去。
死亡的陰影,如影隨形。
“不能在大白天走了,目標太大!”陳礪巖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得找個地方躲到天黑!”
“前面…前面好像有個村子…挺大的,但好像…沒人?”大牛指著遠處隱約可見的一片房屋輪廓,憨憨地說道。
那是一個規模不小的村落,青磚灰瓦,看起來曾經頗為富庶。但此刻,村子上空沒有一絲炊煙,死寂得如同鬼蜮。村口幾處被燒毀的房屋只剩下焦黑的骨架,斷壁殘垣上留著猙獰的彈孔,無聲地訴說著這里曾遭遇的劫難。
“是座空村…”老歪咂咂嘴,“被鬼子掃蕩過了?也好,沒人反而安全點。”
石頭仔細觀察了片刻,確認沒有活動的跡象,點了點頭:“可以進去看看,找地方隱蔽。”
他們小心翼翼地靠近村莊。死寂籠罩著一切,空氣中彌漫著焦糊味和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腐敗氣息。街道上散落著破碎的瓦罐、翻倒的獨輪車、甚至還有一些來不及帶走的衣物。幾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廢墟間游蕩,看到生人,也只是警惕地低吠幾聲,便夾著尾巴跑開了,眼神里充滿了饑餓和麻木。
“這他娘的…造孽啊…”老歪看著一片狼藉,難得地沒有罵臟話,語氣里帶著一絲兔死狐悲的蒼涼。
他們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搜尋著相對完好的房屋。最終,村子中心一座規模頗大的祠堂引起了陳礪巖的注意。祠堂的門樓還算完整,厚重的木門虛掩著,門口的石獅子也被推倒了一只。
“祠堂結構堅固,墻體厚實,應該能藏身。”陳礪巖分析道。
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濃重的灰塵和陳腐氣味撲面而來。祠堂內部高大寬敞,但同樣一片狼藉。供奉祖先牌位的神龕被推倒,香爐滾落在地,墻壁上殘留著被撕毀的字畫痕跡。幾縷慘淡的光線從破敗的窗欞透進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就在這兒吧!”大牛一屁股坐在滿是灰塵的地上,靠著柱子,抱著機槍,似乎找到了依靠。
老歪也松了口氣,靠著墻坐下,掏出懷里僅剩的半塊干硬的餅子,小心地掰著。趙雨薇找了個稍微干凈的角落,蜷縮著坐下,眼神依舊帶著驚惶后的茫然。
石頭沒有放松警惕,他迅速檢查了祠堂的各個出入口和后窗,確認沒有其他通道,然后選了一個靠近門口、視野良好的角落,抱著槍坐下,如同蟄伏的獵豹。
陳礪巖也疲憊地坐下,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身體的極度疲憊終于如潮水般涌來,眼皮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祠堂的陰影仿佛有某種安撫的力量,暫時隔絕了外面的危險。就在他意識即將模糊之際,一陣極其細微的、仿佛來自地底的“沙沙”聲,鉆入了他的耳朵。
他猛地睜開眼,屏住呼吸,側耳傾聽。聲音又消失了。
是老鼠?還是風吹過瓦礫?
他輕輕挪動身體,耳朵貼向冰冷的地面。那細微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更清晰了些,像是……某種摩擦聲?而且,他敏銳地感覺到,身下這片區域的地磚,似乎比周圍的溫度要略低一點,觸感也略有不同。
地質學家的本能瞬間壓倒了疲憊。他掏出那把染血的地質錘,用錘柄輕輕敲擊著地面。
篤…篤…篤…
聲音沉悶,說明下面是實心的夯土。
他又敲擊旁邊一塊地磚。
篤…篤…
聲音依舊。
他挪到靠近神龕下方的一塊區域,再次敲擊。
篤…篤…不對!聲音似乎…有點空?而且,錘柄傳來的震動感也略有差異!
陳礪巖的心臟猛地一跳!他趴下身,仔細查看那塊地磚的邊緣。灰塵很厚,但依稀能看到地磚接縫處似乎有細微的、不規則的磨損痕跡,不像其他地磚那樣嚴絲合縫。他用地質錘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沿著縫隙摳挖。
“書生,你折騰啥呢?還不趕緊歇著!”老歪啃著餅子,含糊不清地問。
陳礪巖沒有回答,全神貫注地清理著縫隙里的積灰。隨著灰塵被刮開,一條極其隱蔽的、沿著地磚邊緣開鑿的淺槽顯露出來!槽里似乎還嵌著什么東西!
是機關!
陳礪巖壓抑住狂跳的心臟,用錘尖小心地撥弄那個嵌在槽里的、銹跡斑斑的鐵環。
咔噠!
一聲輕微的機括彈動聲響起!
那塊看似沉重的地磚,竟然微微向上彈起了一絲縫隙!一股更加陰冷、帶著濃重土腥味和腐朽氣息的氣流,從縫隙中涌出!
“有地道!”陳礪巖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和發現秘密的興奮!
“什么?!”老歪、大牛都驚訝地湊了過來。連一直閉目養神的石頭也睜開了眼睛,銳利的目光投向那彈開的地磚。
陳礪巖深吸一口氣,用力掀開那塊沉重的地磚。一個黑黢黢的、僅容一人勉強通過的洞口,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洞口向下延伸,深不見底,只有冰冷的、帶著腐朽味道的氣流不斷涌出,仿佛通往地獄的入口。
“我的老天爺!這祠堂底下還藏著這玩意兒?”老歪瞪大了眼睛,看著洞口,又看看陳礪巖,眼神復雜,“書生,你這耳朵比狗還靈?這都能發現?”
“是地磚的聲音和溫度不同。”陳礪巖簡短解釋,心中卻涌起一股絕處逢生的希望。這隱秘的地道,或許是唯一的生路!
“下去看看?”大牛看著黑洞洞的入口,有些猶豫。
“沒別的選擇了!”陳礪巖語氣堅決,“這里并不安全,追兵隨時可能找到這里。這地道通向哪里不知道,但總比困死在這祠堂里強!”
他看向石頭,石頭點了點頭,眼神示意他先下。陳礪巖不再猶豫,他掏出趙鐵柱留下的駁殼槍,檢查了一下彈匣(里面只有五發子彈了),又點燃了從祠堂角落找到的半截蠟燭。昏黃搖曳的燭光,在漆黑的地道口顯得格外微弱。
“我先下,石頭殿后。”陳礪巖說完,深吸一口那冰冷腐朽的空氣,一手持槍,一手舉著蠟燭,小心翼翼地探身,鉆入了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冰冷的石階帶著濕滑的苔蘚,向下延伸。燭光只能照亮腳下幾步的距離,四周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和心跳聲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每一步都踩在未知之上,仿佛踏入了巨獸的食道。
石階并不長,大約十幾級便到了底。腳下是松軟的泥土和碎石。地道不高,陳礪巖需要微微彎腰才能前行。洞壁是人工開鑿的痕跡,粗糙而潮濕,滲著水珠。空氣渾濁不堪,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金屬銹蝕般的陳舊氣息。
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石頭、老歪、大牛和趙雨薇也依次鉆了進來。小小的蠟燭光芒,勉強照亮了五張緊張而充滿希冀的臉。
“這鬼地方…真他娘的瘆得慌…”老歪搓了搓胳膊,低聲嘟囔。
“別出聲!聽!”石頭突然低喝,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眾人立刻屏住呼吸。死寂中,除了滴水聲,似乎…真的有什么聲音從地道深處傳來!那是一種極其細微的、如同金屬摩擦又如同低語般的“沙沙”聲,若有若無,飄忽不定,在這絕對的黑暗和死寂中,顯得格外詭異和恐怖!
趙雨薇嚇得一把抓住了陳礪巖的胳膊,身體微微發抖。
陳礪巖握緊了槍,心臟再次提到了嗓子眼。這地底深處,除了他們,難道還有別的活物?還是……別的什么?
燭火在陰冷的氣流中不安地搖曳著,將眾人緊張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濕漉漉的洞壁上。前方的黑暗,如同擇人而噬的巨口,而那詭異的“沙沙”聲,就是它發出的低語。
生路,還是通往另一個絕境的陷阱?答案,就在這深不可測的黑暗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