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宇看著黎晴的背影，疾步走進醫院，晃神片刻，然后把車停在了旁邊的車位里，并沒打算離開。這是他第二次凝視她的身影遠去。

黎晴穿過醫院里簇擁的人群，來到五樓心理科，摘下口罩，祁醫生一下就認出她：

“黎晴是吧，怎么樣？有小一個月了吧吃藥，有什么感覺？”醫生問著，翻看手里的問診記錄，這只是她診斷過的出現心理問題的教師之一，她也在做相關研究。

“按時服藥，昏睡的時間比較長，白天要四五個小時，晚上也能睡足八九個小時，就是沒什么食欲，吃不下東西，提不起興致。心情總體比之前平靜了些，暴躁有緩解。”她描述自己的狀況，淡定得仿佛說的不是自己。

“工作上還會覺得壓力很大嗎？還會恐懼接觸別人嗎？有沒有特別消極的想法再出現？”醫生繼續問。

“還好吧，主要還是我自己的問題，經歷的多了，很多事情會在心里留下痕跡，堆積久了，我自己就消化不掉了，然后，會否定過去，否定自己，覺得是我做不好，把所有事情弄的一團糟?！?

“你跟我年輕時真的很像，凡事都要做到盡善盡美，問心無愧，但你的方式可能與今天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導致人際關系緊張，恐懼交往?！?

“這不是性格問題嗎？我從小就這樣，堅持做我認為對的事情，但我知道，很多時候我并不受歡迎。即使再努力?！边@是她一直以來糾結的問題，刻苦學習，投身工作，她盡全力做好每一件事，但她始終無法獲得認同感與價值感。所以一面努力，一面內耗，多重壓力下，她再也承受不住了。

“你的問題，其實……咳咳，你是老師，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懂嗎？”醫生試著引導她。

“你一直在用你的世界觀為人處事，但你的心太過純凈了，你接受不了一點不完美，所以你會痛苦，因為你改變不了世界?！?

醫生的話醍醐灌頂般讓她清醒過來，所有執念歸結為一點，她的世界觀。其實，從始至終，她的矛盾只存在于她的世界，并非外界的壓力所致。

黎晴有點哽咽，這番話揭開了她內心深處的傷疤，平日里堅強掩埋著的委屈似要一涌而出，她克制著，感嘆著自己這三十年來的經歷，她真想重活一次，她想感受一下輕松的人生是何滋味。

她只能頻頻點頭，因為醫生說的都對，只見過兩次，她就懂得她的三十年是如何度過的。

“我給你推薦一本書吧，或許對你有幫助，馮夢龍的《智囊全集》，我年輕時同你一樣，看了這個，后來我改變了自己。你也可以試試看?；厝ダ^續服藥，一月后再來復診。今天就聊到這吧，后面還有其他患者在等。”

“我記下了，謝謝您！打擾您這么久……那再見啊祁醫生?！闭f著起身離開了診室。

她回想著祁醫生的話，腦海中浮現出一件又一件事，她的世界觀開始崩塌，“難道是我錯了？可是又要如何改變自己呢……”邊想著邊走下樓，時間已是下午一點半。這半天周折，加上沒有睡上幾個小時，她確實有點累了。

出了樓門，她用目光尋著出租車停靠點，誰知慕宇的車又慢慢停在了旁邊。“上車吧，不是說要感謝我嘛？”這次調侃的語氣里帶了些強硬，絲毫沒給她婉拒的機會呢。

這是她第三次驚訝地看到他，“你……一直在這等，我嗎？！”她遲疑了，她不知道這個男人到底在想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萍水相逢，這樣的幫忙讓她充滿了警惕。

“對啊，你這一個人來，下車前又那么昏昏沉沉的，就想看看你出來時的狀態?！彼托牡亟忉?，也感受到她的警惕和詫異，畢竟是女孩子嘛，其實連他自己也并不能完全說清到底是為什么，如此不放心她。

“還愣著干嘛，我都餓了這么久，不打算請我吃個飯么？”他笑著，把副駕駛的車門打開，示意她上車。

“放心吧，我的副駕沒人坐！”說著慕宇臉上劃過一瞬邪魅的笑，他心里既笑這姑娘謹小慎微，又心疼她太過懂事，他知道要打消她的諸多顧慮，并不容易。

黎晴雖還在糾結，可也只能聽話坐上車。

車里的氛圍依舊很尷尬。

她握緊手機，正愁不知說些什么，他體貼道：

“空調溫度還好嗎？冷不冷？”

“哦，沒關系，挺好的，不冷?！彼悬c語無倫次，慕宇的視線迅速掃過她的臉，微微笑著，他開始喜歡看這姑娘的單純模樣：穿著并不華麗，但大方之中流露著知性；舉止得體，不同于很多女生的活潑開朗，她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所言所行都是他人所需；她謹慎地關好自己的門，拒絕別人的關心和善意，或許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免于受傷。

“想吃什么？”又是他先打破沉默。隨手把音樂打開，調到不影響對話的音量。氣氛著實過于尷尬了。

“嗯……我請你，你來選吧，得好好謝你，這一路的幫忙！我除了海鮮和辣需要忌口，其他都沒問題的。”她還是禮貌得體地回應。

“行，那我選個地方吧?！闭f著試著有意無意地打開她的話匣子。

“介意我問一下你的工作嗎？沒別的意思啊，就是感覺你的狀態很可能是工作造成的……”他小心地問。

“沒什么，我是個老師，只會教書，卻不會育人。”話里似還有話。

“老師多好，我們都羨慕著呢！”他聽出她的沮喪，趕緊鼓勵一下。

“羨慕什么呢？你們看到的只是老師的光環，卻少有人看到我們的辛苦，和無助……”她娓娓道來卻滿是壓抑。十二年，要強的性子耗盡了她的心血，此刻的她，活力全無，哪里有三十歲的精氣神？

他也感到話題的沉重，開解道：“哎，其實老師，也不過一種職業，跟我們一樣，做該做的工作，完成好就可以。但我們確實給老師加了很多濾鏡，無形中給你們帶來了壓力吧。”

這話聽起來好多了，她只是一個小老師，但她事事要求自己做到最好，便自然最累，當結果不夠理想，最受傷的自然也是她自己。

“跟我聊天，很累吧！”苦笑著，她話鋒一轉，如此直接，倒是讓慕宇有些意外了?？擅舾械乃騺砬宄约褐粫o別人帶來麻煩與不快。她感受得到他的小心翼翼，卻只會更加自責。

慕宇趕忙回應：“當然不會啊，你別想太多，我這人，慢慢你會了解的，我不會違心地去迎合誰。”

他也話鋒一轉：“呵，倒是你，一直把最真實的自己困在里面，不累嗎？”輕松說出的話，卻似千斤重石轟然砸向她的心湖。

黎晴一驚，轉過頭看著這個男人，他為什么這般輕易地就看穿自己？又為什么這么直露地揭穿自己？為什么要讓自己如此難堪？她明明如此竭力地掩飾著，她明明只要故作他人，便可以木偶一樣繼續這糟糕的生活……可只一句話，一時間，她眼淚噙滿，大顆珍珠接連滾落，“吧嗒吧嗒”打在她的包上、手上，所有情緒被他牽引而出，海嘯般席卷而來，掀翻她的理智，淹沒她的清醒，她的世界霎時天昏地暗，山海沸騰，攪作一團混沌。

她用手拼命抹去眼淚，卻并沒有嚎啕，畢竟身旁這個陌生人，讓她殘存了最后一點顧忌。她艱難地壓抑著內心，斷斷續續抽噎著吐出幾個字：

“我沒……沒事的，不好意思……把你……把你嚇到了吧……沒事，你別……別擔心……”這個時候，她在考慮的，還是別人。

沒等她說完，慕宇隨手抓過紙巾盒，慌亂地抽出一疊紙巾塞到她手里，這一幕確實把他嚇到了，不過從始至終，他對黎晴，都沒有鄙夷和嫌棄，也沒有厭惡和不解，隨著交流增加，接觸深入，他反而生出更多的好奇與擔心，她那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他想要慢慢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