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鐵上，臨外側的座位，她看著手機里的檢查報告，一張張測試圖，用鮮明的色彩和變化的線條證實了，她的大腦的確很紊亂。按醫生所說，人的大腦傳遞信號要憑借神經遞質，向身體的各個部位發出指令，而大腦中的幾種神經遞質，她有四到五種有明顯異常。于是她多年來的壓抑與糾結、痛苦與絕望，不安與暴躁，似乎都找到了科學依據，她一點也不驚訝，也不慌張，反而有種確鑿的踏實感。

不過就是焦慮癥和抑郁癥，這些年，自己也猜個八九不離十了。何況當下的狀態，比起三年前，要好得多。她靜靜地坐著，隨意地翻著手機，不時看看手表，大約還有半小時就到家了。

“請問你是研究心理學的嗎？”一個清晰的男聲打斷了她的放空。她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右側的男人，同時本能地立即將手機熄屏，才想起新換的手機膜并不具備防偷窺的功能，只能尷尬又不失禮貌地回以微笑，同時思考著如何回答，不過顯然的是，他看到了她手機里的檢查報告。而這，多少讓她慌張了起來。

她從來不怕自己得了什么心理疾病，但她怕別人異樣的眼光。所以幾年來備受折磨，卻不曾去醫院診斷與治療，只是這一次，情緒失控導致她必須中止工作，她需要給領導一個科學權威的解釋。

男人似乎也覺得突然開口有些唐突，馬上柔聲解釋道：“哦，我看你像是在研究心理問題，以為你是專業人士，就突然很好奇，人的心理，真的會生病嗎……”

男人的話坦誠又直接，帶些單純，聽聲音很年輕，她順勢看過去，個子不高，白白瘦瘦，穿著白襯衫，黑色西裝褲，最里面的座位放著他的外套、筆記本和公文包。還有，他先前，出去接熱水泡面的時候，跟她說過謝謝，擦身而過時她聞到了淡淡的蔚藍。那是她最安心的味道。

“其實，人的心理，和身體器官一樣吧，都會出現問題的。”她想了想，這樣回答，又馬上補充道：

“對了，我不懂心理，我……只是去看醫生，簡單咨詢一下……”她別扭地解釋著，手里攥緊了手機，那種像做了什么壞事怕被人發現的感覺，是很難掩飾的。雖然她只是，病了。

男人察覺到她的局促，便又開口：“其實現代人真的很容易壓力大的，工作壓力、生活壓力、結婚壓力……唉，都一樣！只不過有些能自己消化掉，有些可能——比較嚴重吧。”這話算是陌生人最友好的安慰了吧，她只笑笑，附和著說“是啊”，然后若有所思。

“哎那你說，我有個朋友，前幾天就是情緒突然崩潰了，特別嚴重的那種，都不能正常工作了，很多人都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心理出了問題，有沒有可能是裝裝樣子呢？”

這話瞬間激起了她的憤怒。

“裝做崩潰，對他來說有什么好處呢？不過招來更多白眼，給人留下糟糕的印象。沒有誰，希望自己是那個樣子！”她平靜，卻加重了語氣。

她知道，沒有過相同的經歷，任何人都無法理解他們的感受。這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標記著正常，與異常。她搞不懂為什么對于心理疾病，人們永遠無法正視、無法理解。

看她表情略嚴肅了起來，男人伸了伸胳膊，稍整理了下腰間的襯衫，故作輕松清了清嗓子：

“也是哈，其實人啊，很多時候都要往開想，怎樣都是一輩子，好好生活，快快樂樂的，就行！”

“是身心健康就好，其他的，不重要！”她有些強勢地糾正道。也可以說是反駁。

男人站著同她聊了半天，活動夠了終于坐在她的旁邊，話題也才轉移到她身上。

“你……是一個人去看醫生？”話里似有關心。

“嗯。”

“是工作壓力太大了嗎？你應該……是個很認真的人，是不是太累了？”他揣摩著，試著開解她。

“算是吧，也是我的承受力比較差……”她沒有抬頭，自顧自地說著。言語間，都是對自己的否定。

男人眉間一緊，看著旁邊這個滿是負面情緒的姑娘，不知為何生出一些心疼，又或許只是同情。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安慰了。

她看看時間，準備起身：“我要下車了”然后沖男人笑笑。

“到j市嗎？”男人也自然地接過話茬。

“嗯。”她其實還想說句謝謝，但還是咽了回去。她終是不敢也不擅長同陌生人交流。更何況謝他什么呢。

列車一邊減速一邊顛簸起來，還有幾分鐘才進站，她小步挪至車廂門口，男人也隨后走來，在門口處等。

“你也下車嗎？”她睜大眼睛好奇地問。

“不，我透透氣，抽根煙。”他笑著說。她也笑笑。

逐漸劇烈的顛簸讓人不住的晃動，他們并肩站著，她發現男人還是比她高一些的，瘦和白是真的，偶爾的搖晃讓她感覺到胳膊的觸碰，她低頭略有害羞，又不能明顯地避開。躊躇間，心里漾過一陣熟悉的溫暖，這個陌生男人，就這樣在她的心湖里留下了一個倒影。

下車了，她沒有理由回頭，也沒有必要說再見，只是這個陌生人，在這個無比艱難又孤獨的問診途中，多少融化了一點她內心的堅冰。十二月的j城正是寒冬，多么應景。

而男人，手里那根煙并未燃起，他失神地看著人群中那個疏離的小小背影，在寒風中凌亂的發絲飛揚著，她用手捂住領口，加快了腳步，走出了他的視線。

回到座位，男人才發現自己只是在門口站了許久，哪里是去抽煙透氣的？這姑娘從坐到他旁邊的時候開始，就一直盯著手機發呆，時而閉起眼睛一臉愁容，時而出神地想著什么，他雖然忙著業務，接著電話，還聽了會音樂，可他的余光也一直在她身上，后來坐乏了便站起身來，太多的問號讓他不自覺地看向她的手機，這才有了開始的搭話。

他好像，開始想要了解這樣的一群人，他們看起來跟大家一樣，可是，他們的心里，有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