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絲敲打著薦福寺殘破的飛檐，如同為逝去的亡魂低泣。柳依依渾身濕透，單薄的衣衫緊貼著肌膚，刺骨的寒意與心頭的悲愴交織，幾乎要將她凍僵。她踉蹌著沖出寺門，沖入長安城無邊無際的雨夜，身后那浴血搏殺的怒吼與金鐵交鳴聲，如同跗骨之蛆，在風雨中漸漸微弱，最終被徹底吞沒。

懷中的半卷污損布防圖和染血的密碼本，緊貼著冰冷的肌膚，是李晉用命換來的重托。子時！安上門！玉璜合璧！突厥人真正的殺招！時間如同流沙，正從指縫中飛速逝去！

不能停！必須將消息送出去！送到能調動皇城守軍的人手中！送到能阻止這場滔天陰謀的人面前！

可送誰？金吾衛？尚宮局？還是……御前？層層宮門如同天塹，她一個身份不明的“逃犯”，一個被掖庭令通緝的“嫌犯”，如何取信于人？何況，金吾衛中已有內鬼！

唯一的線索，是那紫檀木匣！阿里臨終所托，內含可能關乎玉璜合璧的關鍵！匣子被李晉在庫房混亂中奪走引敵，下落不明！找到匣子，或許就能解開玉璜之謎，找到阻止安上門之變的鑰匙！

但匣子在何處？如同石沉大海！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臉頰，帶來一絲絕望的清醒。柳依依強迫自己冷靜，腦中飛速回溯著庫房之夜的每一個細節。李晉奪過木匣后，砸向了角落堆放的礦石染料罐！五彩粉塵彌漫……他拖著傷腿撲向秘道入口……然后……

秘道！那條藏在《長安城坊圖》后的狹窄縫隙！李晉是從那里引開敵人逃走的！匣子……他是否帶走了匣子？還是混亂中遺失在庫房或秘道中？

必須回去！回到尚宮局庫房！那是唯一的希望！

辨認方向，柳依依如同受驚的夜鳥，在雨幕和坊墻的陰影中穿行。避開巡邏的金吾衛（不知是真是假），躲過宵禁后空曠街道上更夫模糊的身影。赤足早已被碎石和冰水磨破，每一步都留下鉆心的疼痛和淡淡的血痕，但她渾然不顧。

當她終于翻過尚宮局后園低矮的院墻，重新踏入這片熟悉又充滿殺機的地方時，庫房方向傳來的景象讓她心頭一沉！

庫房的門大敞著！里面燈火通明！幾個打著掖庭燈籠的宦官正在里面翻箱倒柜，粗暴地搜查著，將本就狼藉的現場破壞得更加不堪。空氣中彌漫著染料粉塵、血腥和一種冰冷的官威氣息。

掖庭令的人！他們已經先一步來清理現場、毀滅證據了！

柳依依的心瞬間沉入谷底。紫檀木匣若真遺落在此，恐怕早已落入掖庭令手中！她潛伏在園中假山的陰影里，冰冷的手指深深摳進濕滑的石縫，指甲斷裂也毫無知覺。怎么辦？硬闖是送死！

就在她幾乎被絕望淹沒時，庫房內傳來一個宦官尖細的抱怨聲：“……翻遍了！除了些破爛染料和碎布頭，哪有什么紫檀木匣？掖庭令也真是，非要這勞什子……”

沒有匣子！柳依依眼中瞬間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匣子不在庫房！那很可能……被李晉帶走了！或者遺失在秘道里！

秘道入口！就在庫房內那幅《長安城坊圖》后面！

她的目光死死鎖住庫房洞開的大門。掖庭的宦官還在里面翻找，但顯然已經懈怠，注意力集中在角落和貨架底部。秘道入口在墻壁高處，相對隱蔽……

一個極其冒險的念頭在她腦中成型——調虎離山！

她迅速在濕冷的泥土中摸索，抓起幾塊堅硬的碎石。然后，她屏住呼吸，瞄準庫房對面一間堆放雜物的耳房窗戶，用盡全力將碎石狠狠擲出！

“哐啷！嘩啦！”

耳房的窗欞被砸碎！玻璃碎裂聲在寂靜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什么人？！”庫房內的宦官們瞬間被驚動！為首一人厲聲喝道，“出去看看！”

立刻有兩名宦官提著燈籠，警惕地沖出庫房，朝著發出聲響的耳房方向搜索過去！

就是現在！

柳依依如同離弦之箭，趁著庫房內守衛空虛、視線被門口宦官吸引的瞬間，從假山后猛地竄出，貼著墻根陰影，閃電般沖入了燈火通明的庫房！

庫房內還有一名宦官背對著門口，正彎腰翻檢一個破木箱。柳依依動作快如鬼魅，無聲地潛到他身后，一記精準的手刀狠狠劈在他的后頸！宦官悶哼一聲，軟軟癱倒在地。

柳依依看也不看，目光瞬間鎖定墻壁上那幅巨大的《長安城坊圖》！她幾步沖到圖前，借著燈光，手指顫抖而精準地按向圖上標注著“西市胡商坊”的位置——正是李晉當時砸開的位置！

“咔嚓！”

一聲熟悉的輕響！圖后的墻壁向內凹陷，露出那條僅容一人通過的、散發著鐵銹和塵土氣息的狹窄縫隙！冰冷的陰風從縫隙中倒灌而出！

柳依依沒有絲毫猶豫，閃身鉆入秘道！在她身影消失的瞬間，她反手用力一推，那凹陷的墻壁竟緩緩合攏，將入口重新掩蓋，只留下一道幾乎難以察覺的縫隙！

秘道內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濃重的霉味、鐵銹味和一種陳年積水的腥氣撲面而來，令人作嘔。柳依依背靠著冰冷的石壁，劇烈地喘息著，心臟狂跳不止。她摸索著，從懷中掏出那支在掖庭時小環給她的、詩社聯絡用的“飛花令”竹簽。竹簽一端系著的細小紅線被她解開，小心翼翼地將竹簽從中折斷。

“咔嚓！”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

令人驚奇的事情發生了！折斷的竹簽內部，并非實心，而是中空的！一縷極其微弱、卻異常穩定的瑩綠色光芒，從中空的竹簽斷口處幽幽散發出來！如同最微小的螢火，瞬間驅散了身邊一小片濃稠的黑暗！

這是詩社特制的磷光竹簽！以秘法將螢石粉末和特殊樹脂封入竹管，折斷激發，可做短暫照明！

幽綠的微光映亮了柳依依蒼白而堅毅的臉龐，也照亮了眼前這條狹窄、陡峭向下的石階秘道。石階濕滑，布滿青苔，不知通往何處。她緊緊握著這唯一的“光源”，如同握著最后的希望，深吸一口氣，沿著冰冷濕滑的石階，一步步向下探去。

秘道曲折幽深，仿佛沒有盡頭。只有她自己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呼吸聲在死寂中回蕩。磷光竹簽的光芒只能照亮身前三尺之地，更深的黑暗如同巨獸之口，在前方等待著。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于出現了一點微弱的光亮，并非磷光的幽綠，而是……燭火搖曳的昏黃光芒？還有隱隱約約的、極其輕微的說話聲？

柳依依的心瞬間提起！她立刻吹熄了竹簽的磷光（竹簽折斷后光芒會持續片刻，但可以吹熄），將自己徹底融入黑暗，如同壁虎般緊貼著濕冷的石壁，悄無聲息地向光源處潛行。

拐過一個彎角，眼前豁然開朗。

秘道的盡頭，竟連接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地下石室！石室中央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燈下，兩個人影正相對而立，低聲交談。

當柳依依看清其中一人的側臉時，瞳孔驟然收縮，渾身血液幾乎瞬間凍結！

那人身形瘦削，穿著深青色的宦官常服，蒼白的面孔在搖曳的燈火下半明半暗，薄唇緊抿，眼神幽深如潭——赫然是掖庭令！

而站在他對面，微微躬著身，神態恭敬中帶著一絲諂媚的，竟然是……尚宮局一位平日里沉默寡言、負責管理典籍庫的老宦官——陳公公！

“……大雁塔地宮的東西，已經按您的吩咐，放好了。”陳公公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太監特有的尖細，“就在‘玄奘譯經’壁畫，迦葉尊者手中經卷的暗格里。用‘金絲牢籠紋’的印泥封著，絕無差錯。”

雁塔密箋！金絲牢籠紋！

柳依依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大雁塔！玄奘譯經壁畫！迦葉尊者手中的經卷暗格！他們在大雁塔地宮藏了東西！還用那致命的金粉印泥封印！

“很好。”掖庭令的聲音平直無波，聽不出喜怒，“此物關乎重大，不容有失。陳伴伴，你做得很好。”

“能為掖庭令分憂，是老奴的福分。”陳公公諂媚地笑著，“只是……那東西上面的回鶻殘詩，老奴愚鈍，實在看不懂其中玄機……”

回鶻殘詩！又是回鶻文！

“不該問的，別問。”掖庭令冷冷打斷他，深潭般的目光掃過陳公公，“做好你分內的事。尚宮局那邊，尤其是那個柳依依的舊檔，繼續給我查，一絲一毫都不能放過！她接觸過的所有敦煌殘卷、樂譜、紋樣圖冊，全部封存！我懷疑，她不止是圣火教的棋子那么簡單……”

掖庭令在查她！查她接觸過的所有古籍！他到底在找什么？

“是，老奴明白。”陳公公連忙躬身。

“去吧。小心行事。”掖庭令揮了揮手。

陳公公躬身告退，沿著石室另一側一條更狹窄的通道，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石室內只剩下掖庭令一人。他并未立刻離開，而是走到油燈旁，枯瘦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冰冷的石桌，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昏黃的燈光將他巨大的影子投在墻壁上，如同蟄伏的惡魔。

“柳依依……”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聲音里帶著一種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玩味，“藏得夠深啊……阿里那條老狗用命護著的秘密……李晉那小子拼死也要保的人……還有那半枚消失的玉璜……你身上，到底還藏著多少‘驚喜’？”

他緩緩抬起頭，深潭般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石壁，穿透了黑暗，精準地落在了柳依依藏身的拐角陰影處！那眼神，帶著洞悉一切的冰冷和掌控生死的漠然！

柳依依瞬間頭皮發麻，幾乎要窒息！她被發現了嗎？！

她死死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連指尖都不敢有絲毫顫動。

掖庭令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勾起，形成一個冰冷而殘酷的弧度。他并未走過來，只是對著陰影的方向，如同自言自語般，用那平直無波的聲音說道：“想玩？那就玩大一點。大雁塔的‘金絲’，等著你去解。看看是你的‘夾纈’厲害，還是我的‘牢籠’更硬。”

說完，他竟不再停留，轉身走向陳公公離開的那條通道，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石室內，只剩下油燈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以及柳依依如同擂鼓般的心跳聲在死寂中回響。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后背。

掖庭令知道她在這里！他故意留下線索！大雁塔地宮！金絲牢籠紋封印的回鶻殘詩！這是一個赤裸裸的陷阱！一個針對她的、帶著貓捉老鼠般惡意的死亡游戲！

去，還是不去？

柳依依背靠著冰冷的石壁，緩緩滑坐到濕冷的地面上。幽暗的光線下，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懷中那半卷污損的布防圖，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染血的密碼本。

李晉浴血的身影、阿里死不瞑目的雙眼、公主袖口的暗繡、突厥人猙獰的刀鋒……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陷阱又如何？她沒有選擇。安上門的危機迫在眉睫，玉璜合璧的線索渺茫。大雁塔那份被“金絲牢籠紋”封印的回鶻殘詩，很可能是解開一切謎團、阻止更大陰謀的關鍵！甚至是救李晉（如果他還有一線生機）的唯一希望！

掖庭令想玩？那就奉陪到底！用她的命，用她的智慧，用她所守護的一切，去搏那一線生機！

她眼中閃過一絲玉石俱焚的決絕光芒。掙扎著站起身，借著油燈微弱的光芒，她最后看了一眼掖庭令消失的通道，然后毫不猶豫地轉身，沿著來時的秘道石階，向著地面，向著那座矗立著千年古塔、此刻卻暗藏殺機的慈恩寺方向，艱難而堅定地攀爬而上。

雨，似乎更大了。大雁塔沉默的剪影，在長安城無邊的雨夜中，如同一座巨大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