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打滿算，李火明進組已經整整八個月了。

這八個月，從踏進刑警隊門檻的第一天起，他就沒喘過一口勻乎氣，像個被抽緊的陀螺，被師傅張鐵山和隊里的老油條們拽著參加一個又一個任務，風風火火，暈頭轉向。這個月是市里搞的“公檢法聯動服務月”，旨在“貼近群眾，解決急難愁盼”。于是，各單位的窗口都得派人輪流坐班。李火明這個“生瓜蛋子”，首當其沖被師傅張鐵山“舉賢不避親”地推薦到了聯合服務大廳的前臺。

半個多月了，李明火的耳朵就沒清凈過。東家丟雞西家少狗，樓上漏水樓下擾民，婆媳斗法夫妻冷戰……全是些雞毛蒜皮、剪不斷理還亂的家長里短。他耐著性子，按照程序指引，該調解調解，該轉交轉交，聽得腦袋嗡嗡作響，感覺腦漿子都快被那些瑣碎的抱怨和哭訴熬成了漿糊。墻上的掛鐘指針慢吞吞地挪向十一點半，隔壁檢察院窗口那個和他同期體能培訓的小趙姑娘已經開始收拾桌面，準備卡點去食堂搶飯了。李火明也感覺胃里空空，琢磨著趕緊處理完手頭最后一點事。

就在這時，大廳入口處一陣小小的騷動。一個身影在門口徘徊不定，顯得格外扎眼。那是個老太太，頭發花白凌亂，身上一件深藍色的舊褂子沾滿了不知是泥點還是油污，皺巴巴地貼在干瘦的身上。她眼神渾濁，帶著怯懦和茫然，左看看右看看，像只誤入陌生叢林的老鳥。大廳的導引員——正是檢察院那位剛收拾好東西準備溜號的小趙姑娘——猶豫了一下，還是職業素養占了上風，走過去低聲詢問了幾句，然后就把老太太引到了李明火的窗口前。

李明火心里“咯噔”一下，斜眼瞥了瞥隔壁。小趙姑娘對上他的目光，飛快地抿嘴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分明帶著點“抱歉啦，給你加個班”的狡黠，然后腳步輕快地溜走了。李明火心里暗罵一句，臉上還得擠出點笑容，轉向老太太：“大娘，您別急，慢慢說，什么事？”

老太太似乎很緊張，枯瘦的手指絞著衣角，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帶著濃重的鄉音斷斷續續地說：“同志…我…我來告狀…告我女婿…”

“告女婿？他怎么了？”李明火拿起筆，準備記錄。

“他…他不是人！”老太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和壓抑已久的憤怒，“打我！用腳踹我！還不給我飯吃…餓得我兩眼發昏…一分錢都不給我…我…我活不下去了啊同志！”渾濁的老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下來。

家暴？贍養糾紛？這倒是比丟雞少狗嚴重些。李明火心里稍微提起了點精神：“大娘，您先別哭。您有親生的孩子嗎？他們知道這個情況嗎？”

老太太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哭聲猛地一噎，抬起淚眼模糊的臉，脫口而出：“我閨女…我親閨女…佳薇…佳薇已經失蹤一年了！她要是還在，我哪能受這個罪啊！”

話音未落，老太太像是被自己這句話燙著了，臉色瞬間煞白，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驚恐。她猛地站起來，雙手胡亂地擺著：“不是不是！我說錯了！同志我老糊涂了！我女婿對我好著呢！可好了！給我吃給我穿！我糊涂了！我瞎說的！”她一邊語無倫次地否認，一邊慌慌張張地轉身，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跑，仿佛身后有惡鬼在追。

李明火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弄懵了。前一秒還在痛訴女婿虐待，下一秒就矢口否認，還帶出一個“失蹤一年”的親閨女？他下意識地站起來想攔住老太太：“哎，大娘！您等等！說清楚點！”

老太太哪里肯停，像只受驚的兔子，頭也不回地推開玻璃門，瘦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正午明晃晃的陽光下和人流里。

李明火愣在原地，眉頭緊鎖。老太太最后那驚恐的表情和倉皇逃走的姿態，絕不是“老糊涂”那么簡單。她提到的女人，好像是jiawei。“失蹤一年”，更是像一顆石子，猛地投入了他原本以為只是一潭死水的“家長里短”的泥沼里。

他坐回椅子上，職業的敏感讓他覺得這事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怪異。他迅速在面前的電腦系統里輸入了“jiawei”的相關信息。系統檢索很快有了結果--無異常。

“正常？”李明火盯著那兩個字，心臟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動。老太太驚恐的表情和那句“失蹤一年”反復在腦海里回放。一個母親，會記錯自己親生女兒是死是活、在不在身邊整整一年嗎？尤其是在那種情緒失控、吐露真言的情況下？

檔案顯示“正常”，老太太卻說“失蹤”，還嚇得立刻改口逃跑……這里面絕對有問題！一股混合著興奮和凝重感的電流瞬間竄遍李明火全身，驅散了上午的疲憊和饑餓。這絕不是簡單的家庭糾紛！

他立刻抓起桌上的內線電話，撥通了師傅張鐵山的號碼，聲音因為激動而顯得有些急促：

“喂，師傅！是我，小明！剛才在服務大廳遇到個情況，很不對勁……”他把老太太的異常表現和系統查詢結果快速而清晰地匯報了一遍。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張鐵山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那是常年抽煙熬夜留下的痕跡：“失蹤一年，檔案卻正常？呵…有點意思。老太太人呢？”

“跑了，跑得飛快，追都追不上。”

“跑了？”張鐵山輕哼一聲，“你晚上來找我。還有，通知內勤小劉，馬上調取老太太進來時大廳的監控，查清她身份住址。另外……”張鐵山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別聲張，別讓別人知道太多。”

“明白！”李明火放下電話，手心微微出汗。他知道師傅的謹慎，也知道這看似不起眼的老太太和她口中“失蹤”的女兒，很可能揭開一個意想不到的蓋子。他迅速操作電腦打印資料，目光再次掃過屏幕上“jiawei”和旁邊刺眼的“正常”狀態欄。

檔案室冰冷的電子記錄與老太太驚恐絕望的眼神，在李明火腦中形成了鮮明的、令人不安的對比。一個母親刻骨的恐懼，絕不會是空穴來風。這平靜的“正常”之下，到底掩蓋著什么？那個叫jiawei的女人，真的還“正常”地生活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嗎？還是說，她的名字，早已被某種力量強行釘在了“正常”的標簽之下？大廳窗外陽光熾烈，而他感覺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個被刻意遺忘的、冰冷潮濕的陰影里。

晚上，李明火拿起打印好的薄薄幾張材料，感覺分量卻異常沉重。他快步走向師傅的辦公室，腳下的步子，第一次因為一個“家長里短”的案子，變得堅定而充滿探尋的意味。那輛消失在雨夜的黑色埃爾法，正隱隱發出了引擎的低吼。